序幕 † 雨落之流
　　闪电划过黄昏的天穹，炸裂开震耳欲聋的声音，宛如太阳神的战车碾过。天空中，深厚的云层滚动着漩涡。
　　天暗得很快。第一滴雨沉重地砸在淋湿的石阶上后，夜色便迅疾地笼罩了世界。
　　西理尔靠在小巷的墙壁上，沉默地翻转手中的刀刃，让雨滴打去上面黑红色的腥黏液体。液体散发着奇特的腥臭，有几处凝结为黑色的小块，即使被雨打落，也依然在刀上残留了些淡黄的液体痕迹。
　　说是血的话，似乎普通的血也没有这么污浊——应该是女人胎盘内的经血。
　　西理尔忽然感到有些反胃。他看着眼前的女人。裸龘体的女人原本有着美丽的形体，但她现在却无法再使人感到一丝愉悦。
　　任何美的事物，只要被腥臭所包裹，便与美无关了吧——
　　女人的腹部，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硬生生地撕开了。顶撞开母体血肉从中分出的，是一具腐朽的尸体。
　　应该是早就淹死了吧，肉已经被腐蚀了不少，面孔早已模糊不清，全身都是湿黏沙土般的混浊浅黄。头发早已不见，头盖骨上显现出许多凹下去的小洞。胸腹处，一根根肋骨像是随时都会膨胀断裂似的向外凸起。左侧的肩胛骨长在了腹部的地方，异常肿大。干瘪的嘴唇扭曲着微微上扬，就像是——在笑一样……
　　西理尔轻轻撇过了头。一种奇特的感觉包围了他，让他感觉一切能使他的生存失去意义的事物都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他有点想颤抖，有点想立刻逃走。
　　雨骤然变大，被硕大雨珠打中的地面泛起了白烟。那些白姻就像是幽灵的手，从土地中钻出来，搜寻着可以抓住的东西。
　　他们为什么想从土地里——从人类的最终归宿里回来呢？
　　“害怕了吗？”一个纤细空灵的声音传来，“没关系，恐惧是你生存的证明。生存……则是你终有一天能克服恐惧的证明……”
　　黑袍黑靴的白发少女拐进了小巷。
　　西理尔没有理会她，将已被雨打湿洗净的长刀收进了漆黑泛着暗光的刀鞘里。
　　黑暗的天空中，依然映照着残阳的乌云，是仿佛要滴下血来的红色。
　　没有得到西理尔回答的白发少女，将目光移向了躺在地上的女人，和破开她腹部一半、下半身还连在胎盘上的腐烂童尸。
　　“是个畸胎么……”少女喃喃自语道，“为了让溺水而死的孩子重新活过来，用自己的羊水培育尸体么……肯定会有人帮助她移植这个孩子的。”
　　——是哪个心理畸形的家伙才会干出这种事啊。
　　这么想着的西理尔，心里露出了苦笑。
　　——都畸形了。不管是我还是他，还是这个世界。
　　——应该一直都是畸形的，只不过没有发现吧。
　　——又或许，一直都是圆满的……只不过没有发现吧？
　　>>> This is the last song that was ever written.
　　>>> After this, nothing will rhyme.

　　文森特轻轻推了推黑色细框的眼镜，镜片下一双细长的红色眼眸仿佛很感兴趣般眯起，将手中的玻璃瓶对着烛光细细观察着。
　　“真是奇妙呢。”他喃喃道。
　　玻璃瓶里装着泛红光的浅黄色液体，应该是某种培养液。透过烛光，培养液发出浑浊的光泽，里面一条如肿胀十几倍的蚯蚓般的褐红色物体微微蠕动着。烛光透过浑浊的培养液，在它上面缓慢滑动着粗糙黏腻的光泽。
　　——是一条活着的脐带。
　　文森特轻轻地将玻璃瓶放回桌上。室内很阴暗，拉着厚厚的窗帘，仅有的快要消散的一缕暮色也被室内的阴森拒之于外。
　　忽然传来了敲门声，礼貌但又有些疏离。
　　文森特犹豫了一瞬后，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都这个时候了谁会来……”
　　敲门的是一个年轻人。不论是灰绿色的眼眸还是如士兵般毫无破绽的站姿，都让人联想到一匹误入人类社会的礼貌的灰狼。
　　“代达罗斯先生。”文森特眯起眼睛，门外的光线对他来说有些耀眼。
　　西理尔走进了门，一个纤小的黑影也尾随着他进了屋。与文森特擦肩而过时，黑影伸出手除下了帽兜。那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一头冰凉的银白色长发披散在纤瘦的肩膀上，面容就如人偶般精致而缺乏表情。
　　“杰内特。”少女简单地自我介绍道，双眸如无星的夜幕般漆黑。
　　“‘黑与白的守夜人（The Death Watch with Black and White）’也来了吗……”文森特微微咕哝着，“西理尔，你还真是找了了不得的人做同伴呢……也是因为伊芙的关系吗？”
　　西理尔转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着文森特。
　　文森特并没有在意那习以为常的灰狼的目光。“那么，你是来干什么的呢，西理尔？”
　　“——那个淹死的孩子，是你移植的吧。”
　　“是啊，毕竟那个母亲自己求得那么厉害……”文森特幽幽地坐回了桌边，“虽然我很希望把那孩子留下来，多么可爱的标本啊……”
　　西理尔沉默地看着文森特。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笼罩了他的思想，他的由于看到那女人子宫中的尸体而隐隐作痛的胃又开始灼热了起来。（注解：福尔马林formalin，甲醛的水溶液，具有熏蒸、消毒和标本、尸体防腐的功能。）
　　眼睛慢慢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无数玻璃罐放在墙壁的架子上，里面装着福尔马林或是浑浊的淡黄色培养液。畸形的尸体，或是一段人体的脏器。死物在福尔马林里浮沉，像是还活着；活物在培养液里释放污物，像是早已腐烂。
　　这是一个生与死被混乱翻转的地方。
　　“那么，你来就只是要问这个问题吗？”文森特细长的眼眸透过镜片打量着西理尔。
　　“不，只是顺带想起来了。”
　　“那么肯定是来要奥兰多·代达罗斯伯爵生前托付给我的东西的吧。以前见面的时候一直没有机会交给你呢……”
　　文森特站起身，开始在身后的书架上寻找。虽然整个房间都布满了让人有些反胃的东西，但却意外地都一尘不染且井井有条。
　　杰内特拿起了文森特放在桌上的小玻璃瓶，对着烛光观察着，精致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脐带？”
　　“是的，‘守夜人（The Death Watch）’……”文森特从书架上抽出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请轻拿轻放，它还美丽地活着呢……虽然死了一定会更美丽吧。”
　　“本来是打算到移植到那个女人身上吧？”
　　“的确是这样，但是后来选用了另外一个和那孩子更搭配的，这个就作为美丽的宠物留下来了……”

第二幕 荒屋
　　艾米莉亚·巴帕尔最害怕的东西就是——黑暗。
怕黑是每个人都有的吧？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依然怕黑、无法在黑暗中挪动一步，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很多吧？
所以才会在教堂前走得匆匆忙忙，害怕夜晚的幽魂会追上自己。所以才会一时神经错乱地感觉自己闻到了血腥味。
但说起来——那真是奇怪的两个人呢，面无表情、军人一般站姿毫无破绽的年轻人和被黑袍完全遮住的瘦小影子。
名叫维娜·安琪尔的同伴在自己身前一言不发地走着。虽然很惧怕黑暗，但是如果有人在的话，这样的恐惧就会多多少少有些减轻。黑暗中的街道像是没有尽头的怪物的大口一般，要把人吞入恐惧的胃里。
艾米莉亚忽然问道：“维娜你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吗？”
“啊？”维娜难得地露出了有些讶异的神色，“这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会有不敢面对的事情吧。维娜你的是什么呢？”
“……”维娜沉默着，看来是想要冷漠地回避这个问题。
艾米莉亚忍不住开玩笑道：“啊，我知道了……维娜最怕的肯定是世界上没有了抹茶味的蛋糕和书。”
维娜轻轻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需要一同走的路很快就到了尽头，维娜朝着艾米莉亚挥了挥手：“我先走了。”
“嗯……”
维娜金发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艾米莉亚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让自己面对今天来得格外早的黑暗。
“……”
†
Make it whole
Heart and soul
Heart and soul...
Make it whole
Heart and soul
Heart and soul...
纤细空灵的声音在漆黑阴暗的夜幕中蔓延，微微打碎了夜雾的寒气。就像是两块水晶轻轻碰撞到一起，细微的震动中一股无形的波纹已经扩散。
浑身漆黑长袍的女孩端坐在路的中央，黑袍在地上披散宛如黑色的大丽花。
介于吟诵和吟唱之间的空灵声响忽然停止了，杰内特幽幽地说道：“……好浓的‘噩梦’的气息啊。有个很害怕黑暗的孩子呢。”
“他会来吗？”西理尔灰绿色的眼睛仿佛在黑暗中发出狼一般沉静而深邃的光芒。
杰内特微微摇了摇头，一头白发随之轻轻晃动，折射月光泛出冰凉的光泽：“……不会。虽然很浓，但是还不至于大到让他出现的地步。只是我感觉到……”她抬起漆黑的眼睛看向道路的一侧，又微微偏头转向另一侧，“如果两个厚重的‘噩梦’叠加……会不会厚重到显现出形态呢？”
坐在地上的少女抬起头看向西理尔，虽然是仰视的姿势，西理尔却毫无优势感。杰内特的眼睛就像是没有月光的夜空，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你是说，有两个很害怕黑暗、处于崩溃边缘的人要相遇了吗。”
“是啊。其实他们相遇了对于双方都是件好事，但是……如果他们都不知道面前会突然出现一个人……忽然铺天盖地袭来的浓重的恐惧可是会把他吸引过来的哦。”杰内特用非常模糊暧昧的言辞说道。
西理尔和杰内特都沉默了。两条路的交叉口，将会发生——
瘦小的褐发少女走了出来。
她迎面看见了一个有着略长到肩上的黑发的少年。
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个还来不及让大脑处理的生物形象。
两人的瞳孔都在瞬间剧烈颤抖着放大——
“啊——啊啊——！”
艾米莉亚几乎难以抑制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她看清了对面是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但这并不是让她如此惊恐的原因。
比她冷静许多的路易，其实也无法镇定到哪里去——
在两个人的中间，忽然如夜幕被撕裂般，一处暗色变得灰白，而叠加在了周围的暗色上。这样从一处吸取掉暗色而填充着自己的蠕动东西，变得越来越厚重，一股让人恐惧的气息从其间幽幽地散发出来。那味道是无色无味的，但却立刻使人的脑海里充满了腐烂的腥臭。
然后，艾米莉亚看到了。
透过越来越浓的包围了她的黑雾，有两个人正在街道的中央。
一个有着人偶般精致容颜的白发少女，和一个高挑瘦削、让人联想到狼的年轻人。少女正坐在地上，黑袍散开如一朵不详的黑花……
下一瞬间，意识忽然模糊。大脑被那腥臭挤塞满了，仿佛脑颅里也开始涌上厚重的黑雾。艾米莉亚的意识，宛如瞬间坏掉的留声机一般，“喀嚓”地响了一下后，便归于空无。


略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