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峰，我们分手吧。

为了我峰已经付出了太多。他的积蓄全部铺在了铁轨上、放进了药罐里、花在了我四处求医问药的茫然无果中。

峰说不要傻了，我不放弃你。

峰说要不我们结婚吧。听到峰说这句话时，我的心总是很甜，却也很酸。

期待与峰的婚礼已经很久了。峰的父母为他备好了新房，却告诉峰，新娘，绝不能是我。



峰有家不能回。在他坚持非我不娶的那晚，峰被赶出了家门。

从此，峰四处漂泊。

峰以为他的坚持一定能改变我们的生活。峰说总有一天，我将是他的新娘。

我说峰，我的病，你应该了解。峰就会堵了我的嘴说，会好起来的，不怕。



我知道我不会好了。永远不会。

可我该如何让峰明白呢？

峰只知道癫痫，显然峰对它没有更深的了解。

峰你知道吗？我发作起来很吓人的。

不怕！我见过了，就是有些愣愣的，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那不是最严重的时候啊，严重起来很吓人的！

不怕！我不怕！峰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他的声音很大。



我想我可以抱怨命运的不公。

都说我长得很美。曾经我是个舞蹈演员。曾经的前途充满希望。

我不知道为什么上帝赐我这种疾病。它说来就来了。来不及拒绝。

事业只有中断。前途默然无光。



哭过恨过抱怨过。最后，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我想这就是我的生活。

病越来越重，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

我妈已经开始衣不解带了峰，我最近晚上经常发病。

那我去照顾你吧，行吗英？

我想他终究要明白的。于是，峰住进了我的家。

在寂静的夜里，我希望我能安静地睡着。

不要惊扰谁，更不要吓到峰。

然而峰还是被我吓坏了。

没有人能按得住我，紧咬舌尖的牙齿没有人能掰得开。面部扭曲。容貌狰狞。

峰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他吓得大叫，他说救命、救命！

我妈拿东西死命窍开了我的牙关让我咬住。峰说她会疼的她会很疼！

峰你知道吗？如果一直咬着舌尖会是什么后果，你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自己折腾了有多久。

终于安静下来后，他们给我喂了药，我想我又睡了。

而峰，峰彻夜无眠。

我妈说，英，那孩子吓坏了，你把他吓坏了呀！

天亮，峰走了。

峰没有再来。



我不知道我能怎样设想峰。

我想，我永远成不了他的新娘。

他父母没有让他明白的，我想我让他明白了。

但我不怪他，想起他的惊声尖叫和惨白的面孔和无助的求救声，我的心，总是很疼。

不发病的日子，我知道我很美，但美丽的外表，掩不住我的病。

我在小吃店里摔倒了。“120”急救。

我妈说真是吓死人啊，你知道自己什么样子？！四五个大汉按不住你啊，你不让人抬你上车，口口声声只是说：我要回家！我有病！我要回家！我有病！

说着说着，我妈的泪就流了。然后泣不成声。

妈，你有白头发了。妈，爸是因为这个才走的是吗？



我不恨我爸。也许他精神上实在受不了吧，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忽然间面目狰狞让他难以承受。

只可怜我妈。她舍不得女儿却没有任何办法。

而我，成了她实实在在的拖累。

妈，你有白头发了。

我在疼的时候从不说疼，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心情平静保持充分的休息想减少发病的次数。可是，疾病从来不听我指挥。



十月来了。街道上热闹起来。

有时一天能遇到十几辆花车。结婚的队伍浩浩荡荡。

有时忍不住叹气。漂亮的新娘是谁？英能否做一回新娘？

小姐，你真美。穿上婚纱就更美了。

在镜前细细地看自己的眼自己的眉自己的唇自己的腰身。

英，你真的很美！我对自己说。

小姐，您那位什么时候来？

我说了吗，没有那位啊！我一个人的婚纱照。

载着去拍外景的车里挤满了相亲相爱的一对对，工作人员上来认真地数着：一对、两对、三对、四对、五对、五对半！齐了，开车！

我就坐在车的最后，孤零零地，第“五对半”。



我把婚纱照放大挂上了墙。妈说，英，你还是那么美啊！

高兴时，我就在婚纱照下，轻轻地起舞，认真地一抬腿一踢足，仿佛仍在舞台上。仿佛英还是英。

英，峰来找过你。我妈说。

峰来找我？没说什么吗？

他说一个人的婚纱照，太孤单了。

一个人的婚纱照，虽然美艳、虽然深情，可掩不住的孤单啊，英知道。



第九棵树下。第二道门。第五张桌。

我习惯地向桌子走去。这个茶吧的人从来不多，舒缓的音乐从来不会停，如果有峰，我们同坐第五张桌，如果没峰，我自己坐。

这已是一种习惯。

我在桌上用手指蘸茶水写字，拿扑克牌算自己的未来，无聊地摆着香瓜子，时间，总要打发掉。

偶尔会有以前的朋友拉我去伴舞，峰曾经强烈地反对过。

但伴舞的收入很高，我需要。

治病去过很多地方了，包括最大的城市，包括最偏远的地方。我需要钱。

但是钱花出去又怎样呢？病还是说来就来，离开我从来没有超过一个月。

所有的大夫都告诉我，要尽量控制发病，否则会越来越重。

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

那就是头脑受损，最后，就会傻了吧。这不是大夫告诉我的，但我还是从他们的闪烁其词中明白了。



所以峰，你走吧。从前我不会怪你，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十月过了，街道上的喜庆车队渐渐地少起来。

十一月过了，十二月眼看也要过去了。

街道又重新热闹起来，人们脸上挂着迎新年的喜庆，而婚车，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我决定在街心花园最靠边的长椅上坐到中午。我决定认真地数路过的婚车会有多少辆，我想知道，这一天会有多少幸福的新娘。

整整十五个。

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我希望他们能知道，能拥有这一天本身是多么地幸福。

新的一年就这么来了。

我看不出自己的生活会有什么新的气象。

也有几个男人对我表示过好感，但得知我的病情之后又一一退缩了。

只要有时间我还是会到老地方去。

第九棵树下。第二道门。第五张桌。

曾经和峰一起围桌同坐的温暖常常围绕着我。好象很温暖，又好象有点寒。

有时无聊的客人会过来搭话。

有时甜蜜的恋人会注意到我的落寞。

有时服务生会过来提醒我：小姐，太晚了。

于是我收起扑克，把自己毫无头绪的命运装进双肩包。一个人走进黑夜。



峰在我最没有盼望的时候来了。

他和我妈说着什么。仿佛很激动。

英，你去哪里了，我等你这么久。

老地方啊，第五张桌。

是吗，英？

我妈看看我，又看看峰，然后去睡了。

我们结婚吧英！峰又一次这么说。

我真有些吃惊。

你已经见过我发病了，不要再说这个话题好吗？

我无法不平静。

我是认真的英！你原谅我的懦弱好吗？我现在认真地请你考虑！

这样的幸福憧憬了太久，突然来到面前，我根本无法适应。

我在想峰这段日子去了哪里，峰究竟为什么又勇敢地来了。

做峰的新娘，真的可以吗？

我无法不表情淡漠。即使峰这一关已过，但他父母早已把门重重地关上了啊！我只有保持淡漠。



求求你英！求你答应我！

峰，你知道吗？曾经我非常愿意。可是现在，我无法相信幸福来得这么快啊！你知道我还会发病的峰。

原谅我的懦弱吧，那时我毫无准备，可现在，我准备好了呀英，我心里都准备好了！

准备？

是的英。思想上的准备。心理上的准备。我知道你还会发病，知道发作起来还会很厉害，但我想过了，疾病相对我们共同拥有的一生，无论怎样都是短暂的！我们要一生啊，哪怕有疾病！

我幸福地嫁给了峰。

没有他父母的祝福。没有新房。我和峰挤在我小小的居室里。

但墙上的婚纱照，甜蜜的新娘和幸福的新郎，没有什么不满足。



在寂静的夜里，我希望我能安静地睡着。

我希望我不要再吓到峰。

想起峰曾经惊声尖叫面色惨白曾经无助求救，我的心，总是很疼。

可是新婚的日子里，我还是发病了。

我妈说，你把峰累坏了！

是啊，峰。这是多么不公平。

面对峰歉意地笑笑，峰的汗，峰的倦，峰的心疼，看在眼里，我的心，很痛。

英，会好起来的！

会吗？

即使不会，我也知足了峰。这样的幸福曾经拥有过，我就会含笑这一生。

哪怕。哪怕这幸福寂寞如烟火，哪怕这幸福短暂如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