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北教室的风筝 -------梅思繁
我已经很老了吗?大人指着我,会对他的孩子说:“叫阿姨!”我难为情得不敢出声,因为我只是一个高中生。爸爸说,这是因为你的目光你有忧郁。我说爸爸你知道这忧郁是从哪里来的吗?爸爸说,是因为数学。爸爸真知道我。我相信世界上比我爸爸更爱他女儿的不会有几个。可是我相信像他那样因为数学让女儿增添忧郁的也不会有几个。这写满我从小到大的记忆。他昨天晚上又这样了。我那张不及格的卷子被他扔得飞舞了起来。
正好那时黄晓俊打电话来,她是我音乐幼儿园的同学。她拉小提琴,我弹钢琴,在广元路那幢白颜色洋房里一起度过了音乐的三年。她说她读到了我写的《音乐同学》,激动地给他们上音附中的同学看,说:“这是我同学写的!”我说:“是吗?”
那时我在哭。她说:“你怎么啦?”“我数学不好”“咦,你数学不是一直不好吗,有什么希奇!”但是她不知道现在我的卷子正扔得像风筝般飞舞起来。她从来不哭的。小时候,她爸爸为了让她拉琴时手不弯下去,做了个钢套戴在她手上,她也不哭。她爸爸还把电视机锁起来,钥匙藏在钢精锅里,她就四处找,在她爸爸还没下班时看动画片。上大班的时候她告诉我:“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干什么了吗?我把琴弦扔到窗口外面去了,我对我爸爸说,我不拉了!”我从那时候就佩服黄晓俊,她敢把琴弦扔到窗口外面去。可是她后来还是拉得很好,考进上音附中。
爸爸激愤了以后就出去散步了。他其实不是去散步,而是以这种方式来克制自己。他知道同志如果不出去的话,激愤一定更掀高潮。他出门的时候说:“对不起,我又态度不好了,出去走一走。”妈妈坐在那儿发呆。妈妈是个美丽又懦弱的人,遇到事情没有主张,她少女时丧父,青年时失母,像一只孤独的鸟飞到爸爸身边,只要家里开开心心,她就异常,异常满足,仿佛有了飞翔的树林。可是我偏偏数学不好。
我坐到妈妈的身边,靠着她。我不是一个善于把爱摆在脸上的女孩,心里是那么依恋父母,但是一句也不会说出来。这是不是就是长大的表现?但是同样是长大,别的女孩却照旧像童年一样甜蜜。爸爸妈妈生日的时候,我会精心挑选一张卡,但是我却要把那张卡放进楼下的信箱,觉得当着面让爸爸妈妈读到我那女儿语气的亲热祝福真不好意思。
妈妈轻轻地说:“繁繁,你数学怎么又不及格?”
“我想放弃”
“放弃了那么考大学怎么办?”
是啊,就是这个原因,所以我无数次想放弃,可是直到如今仍旧没有。甚至我星期天还到教育学院去补习数学。毛毛也去补。毛毛是一个属于天才的女孩,会画画,数理化成绩年级总第一,可是她也要起补。她报名迟了,位子在很后面,她就苦苦哀求老师让她坐前面,说,我个子矮,坐后面怎么看得见呀。老师见她着实可爱,就“灵活机动”帮她解决了。她甜蜜异常地说:“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其实都没有什么明显提高。但是让星期天这样度过会让人放心不少,爸爸妈妈的脸上也有笑容。听老师在上面讲的仍是些诸如此类的题目:某市商检局对35种商品进行抽样调查,坚定结果有25种为假货,现从这35种商品中任取3种,至少有2种假货的取法有几种?5名男生和2名女生站成一列,其中某男生必须排在中间,2名女生必须排在男生的后面,求不同的派法种数。。。。。。这都是些我做过了一百道两百道的题目,明明觉得已经搞懂,但一做卷子,就又完全没了记性,没了思路,没了逻辑,只有47分。可我真不觉得自己是个木瓜脑袋,我的思维是在别的方面的。比如在文学方面。我不是仅仅可以和你聊聊“长袜子”“马列耶夫“什么的,也可以聊《情人》和君特。格拉斯。数理化好的人都能顺畅地把《情人》读下来吗?可是我早就顺畅地读了。我还能背诵里面的段落。比如女孩和男人在湄公河渡船上的相遇。女孩乘了邮船离去,那越离越远的岸和黑色长长的利穆新汽车。这时叙述变成了第三人称。她知道他在看她。她也在看他;她实再也看不到他了,但是她看着那辆黑色汽车急速驶去。最后汽车也看不见了。港口消失了,接着,陆地也消失了。还有很多年后他带着他的女人到巴黎给她打的电话。读者这些的时候我会流泪。我喜欢杜拉斯就是因为这些。也可以聊电影和戏剧。我甚至在班级里导演过《等待戈多》。只不过我做了一点改编,把戈多解释为不考试。可是怎么可能不考试?所以戈多怎么等得来?结果爱斯特拉冈和费拉季米尔只好用裤带上吊。爱斯特拉冈上吊的时候大喊一声:“我死得怨啊!”爱斯特拉冈是何中演的。。。。。。所以我难道也一定要把那么难的3件商品中至少弄2件假的出来之类的事情搞得那么熟练?它们完全可以让毛毛来弄,而让我兴致勃勃地来分析分析新浪潮的《最后一班地铁》。我把《最后一班地铁》借给毛毛看,毛毛说看得想把自己掐死。我说,那么《罗生门》不借给你了,要不你更要把自己掐死。何中在边上叫起来:“千万别看,千万别看,什么玩意儿!”我说:“你才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