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开始的时候,从梦中醒来. 
竟然不知道身旁的人是不是还在.

蓦然回首•从以往回忆•从未过去的过去(1) 
他有些忧郁地坐在窗边,看着远方的天逐渐被黑暗吞没,眼中的神采越来越淡,到最后只剩下一抹怆然的黑色. 
人,究竟为什么要死呢?为什么死去的,又总是那么好的人呢?从接到家里的紧急信件,通知他母亲去世的消息后,他好像迎面被人痛击一样,毫无防备地崩溃了.家里让他明天一早就回家去参加葬礼,但是他不敢回去.他怕看到母亲毫无知觉的躺着,他怕看到了这番景象,母亲就真的离开了. 
不,不会的,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的. 
他痛苦地握着拳头,指甲印在皮肤上留下很深的抓痕,刺激着他已经麻木的知觉.为什么自己总是要承受一切,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他一定很不公平.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提着各种各样的饮料在场边看他踢球,只要自己一回头,就一定可以看到她很温柔的目光. 
现在那种光芒也要消失了么?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经流的满脸都是,痛快地哭一回,然后明天回家去吧. 

门外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哎,你听说了吗?Torsten的母亲去世了.” 
“真的?好可怜啊,他现在怎么样?” 
“在里边呢,把自己关了一天了.唉,是啊,谁都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啊.” 
“他怎么不回家?” 
“明天就走,今天不是已经太晚了嘛.” 
“怎么会这样呢,他妈妈多好的一个老太太啊.” 
“谁说不是呢,唉,他估计得好好缓一缓.” 
………………………… 
一个黑发的青年很着急地拨开门口的人群,显然,他是Torsten的朋友. 
“怎么了?Torsten还在里面吗?” 
“是啊,Michael,你看怎么办啊?他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也不是个事儿呀.” 
黑发青年站在门前面,大力捶打着门板,“Tors,你出来!你呆在里面有什么用?你给我出来!听到没有!”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房间里的人虽然不想开门,但还是妥协了. 
他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出来,尽管他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可是自己脸上的表情自己好像已经不能控制了. 
黑发青年冲上前去,拦在他的面前,“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这样子不吃不喝的能解决什么问题?” 
他有些惊异的盯着他的黑头发.“什么都解决不了.我也不想解决.”说完他准备走开,找个没人的地方想想到底该怎么办. 
黑发青年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的坚毅慢慢融化成深深的心疼. 

他抱着膝盖坐在训练场后面的森林里,目光没有聚焦地停在一点,很久都没有挪动. 
黑发青年站在他身后,他的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着好看的颜色.他也没有动作,好像一直在和他僵持. 
最终那个黑头发的人还是先说话了. 
“Tors,你明天怎么样?回家吗?” 
他积蓄着的情感全部爆发出来,他站起身哭泣着搂着那个黑发人的脖子.“Micha…Micha..我要怎么办?!!我明天怎么办?!我不想回去,不想接受…她没有死!只要我没有亲眼看到她就没有死!!” 
黑发人有些笨拙的拍拍他的肩膀,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知道怀里的人不需要他说什么.他安慰地揉揉他的头发,直到他停止哭泣为止. 
“这样好不好,Torsten,明天我陪你一起回去,面对有些事情的时候,旁边有个人总是好的.是不是?”他把声音放得很低,像清冽的月光一样照在他身上. 
他微微点了点头.自己去承受,实在是太难了.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但是他现在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他简单地把东西收拾了一下,坐在场边的休息室等Michael 出来,一身黑色的衣服让他显得有些憔悴. 
“Tors,”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他提着衣箱迈开步子,现在自己正在朝最害怕的地方一步步地走过去,但是好像有他在身旁,就有一种安定而踏实的力量让他能够有勇气踏出下一步. 
一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说话,只是茫然地看着列车一节一节地驶过铁路,身后的路程叠加得越来越长,像生命中注定已经过去的里程碑,留给他们斑驳陆离的背影. 

Torsten和Michael终于抵达Frings庄园门口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庄园很安静,也没有人把守. 
“他们应该在大堂.”他转过头,对Michael说,“我们去找找吧.” 
Michael环顾着整个园子,“嗯,你带路.” 
他们在大堂前敲了敲门,不久之后屋里传出了脚步的声音.门被很快的拽开. 
“Tors!”一个长得跟Torsten一模一样的男子打开门,光洁的左脸上有眼泪的痕迹. 
他好像跟他一样,也哭过.

蓦然回首·从以往回忆·从未过去的过去(2) 

Michael的视线有些诧异地在眼前的两个人之间游移. 
“Tors!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有个双胞胎!”他憋了好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显然,这句话是喊出来的. 
“你又没有问过.”他平淡的回答里好像藏着难以言喻的寂寥. 
本来Michael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想到此行的目的,他还是闭了嘴. 
“你可以叫我Frings,”Torsten的双胞胎见到气氛不太对劲,连忙出来圆场.“我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反而更喜欢姓氏.你是Michael Ballack吧,见到你很高兴.” 
Michael有些措手不及.“啊,认识你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Frings,当然不是在今天这种场合.” 
啊,自己都在说些什么.他真恨不得把舌头给拽下来. 
“是的,”Frings的声音立刻低了下来,“我是说,这件事…对我们的影响太大了.” 
“走吧.”Torsten打断了门厅里令人尴尬的谈话. 

嫩绿的草地被阳光点缀得很诱人,但这里的气氛却很沉默.Mrs.Frings的棺木被放在草地的中央,四周围满了赶来吊唁的亲朋好友.Frings爸爸,双胞胎和他们的姐妹站在圆圈的最里层,Michael站在他们的后面,无言地看着他们悲伤的背影. 
他们先放了一段葬礼进行曲,然后一个牧师站在棺木旁,用神圣超脱一切的表情念着一段经文. 
人真是太渺小了.Michael有些感叹,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一觉醒来是不是一切都变了.这世界没有永恒,也没有会一直履行的约定,或是一直毫无质疑的相信.一切都会随着时间流逝物换星移而消失,在遥远的未来,谁又记得曾经的沧海桑田呢. 
阳光给Torsten和Frings的侧脸描上了金色的边,那是一模一样的柔和线条,惟一不同的,就是左脸上的那块疤.Michael细细的打量着Frings,一样完美的轮廓,一样清爽的短发,只是隐隐觉得他的眉宇间多了一份坚毅和责任,却没有Torsten的淡然.他们都很沉默,低着头凝视母亲的棺木,Michael可以感觉到他们心里的那种悲伤.那种最深刻的悲伤,是掩盖不了,又深深埋藏着的. 
葬礼在很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其间他可以看到Torsten有好几次都努力忍住抽噎,而身旁的Frings轻轻拍着哥哥的肩膀,尽管Michael也看到他偷偷擦去了眼角的泪. 
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站在Torsten家的庄园里无所适从.很多人都认出了他,他也只能尴尬地看他们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开. 

葬礼已经结束好几天了,由于Torsten实在不想那么快回去,所以他们只好继续呆在庄园里.Michael倒觉得没什么,Frings老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尽管他还是很伤感,可是还是每天陪着这个第一次造访的客人到处转悠.Frings家的女孩他没怎么见过,在新学期开学后她们都去继续上学了.反而是Frings还在放假,于是他和Michael就整天谈天说地的聊得欢. 
一个有些阴暗的下午,Michael和Torsten一起做体能恢复的训练.在Frings庄园的这几天,Torsten因为伤心,倒是没有吃多少.而Michael则不同,每天光吃不干,脸明显圆了一圈. 
“Tors,事情都过去了,就别再想了.”Michael一边往腿上戴护膝,一边担忧地看着Torsten的眼睛. 
“嗯,”Torsten站在一片乌云的阴影下向他展开微笑,“尽管我还是很难想通,也很难接受,不过我相信我会好起来的.” 
Michael从袋子里拿出走之前带着的足球,放在草地上开始带球跑步. 
Torsten看着远处跑动着的身影,感到一阵久违的温暖.当生命把母亲带走的那一刻起,他就认定命运是刻薄的,以至于他不再对生命充满希望.但是看着那个背影,他却感到,原来生命还是可以用来奔跑的. 

Michael又带丢了一个球.唉,果然是吃的太猛了,以前好不容易练出来的动作全都变了形.他叹了口气,去捡那个已经不知所踪的足球.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抱着足球的人. 
他还以为是Torsten,直到他看到那个人光滑的左脸. 
“Frings!你怎么在这里?”Michael笑笑. 
“我没什么事干,跟你们一起玩儿吧.”Frings很诚恳地看着Michael. 
“玩儿?”Michael觉得有点好笑.“我们可是国家队的队员呢.” 
Frings面对自信满满有些自恋的Michael,声音没有起伏的说,“我也不一定就比你们差.” 
嘿哟,还吹上了? 
“好啊,那这样吧,如果你能带球过我,我们就一起练.” 
“一言为定.” 

笨拙的Michael已经连续几次被Frings断了球.累得气喘吁吁地坐在草地上. 
“你好厉害啊!你不是有自己的工作吗?怎么踢得那么好啊?” 
“我和Torsten从小就一起踢球,”他开始叙述,“我们都很喜欢踢球,而且踢得都不错.那时候教练甚至想把我们一起推荐到少年队.我们的父母不是很喜欢体育,所以他们不想让两个儿子都去踢球.没办法,我们只好抽签.Torsten抽到了签,所以我就被留下来上学,然后去工作.可是我依旧很喜欢踢球,自己也没有放弃过.不瞒你说,Torsten和我总是互换角色,好几次他偷懒,都是我去帮他踢的比赛.” 
Michael目瞪口呆.怪不得有一次Torsten的伤疤好像明显淡了,原来如此啊.

蓦然回首·从以往回忆·从未过去的过去(5) 

九月初的太阳暖暖的照着,用无声宣告着一个季节的终结和另一个季节的开始.夏末逝去的樱花瓣静静地撒了一地,铺在路边像在诉说着一个有关生命的故事. 
他坐在窗边,看着露水从叶片上缓缓滑落,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爬上心头. 
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听到Micha的笑声了. 
心中敏感的弦慢慢绷紧. 

“大家注意,”沃勒尔笑成了一朵花,“我们最近有一场友谊赛,是对美国的.当然了,美国不算是什么强队,但是大家还是要努力训练,不能轻敌.对了,在我们到访纽约期间,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大家知道9月11号是什么日子吗?” 
“9月11号?发工资吗?”Michael很欠扁地问,被助理教练狠狠地白了一眼. 
沃勒尔擦了一把汗,接着说道,“这个,大家都不记得了吗?是Franz(贝肯鲍尔)的生日啊,他现在就在纽约,我们这次去,一是打比赛,二是他请我们一起去庆祝庆祝.” 
“又有吃的了.”Michael朝他眨了眨眼睛,好像已经看到一桌子的菜摆在眼前一样. 
“你除了吃还能想点别的吗?”他瞥了他一眼,汗颜. 

明天就要坐飞机去纽约了,宿舍里的两个人正在收拾临行的东西. 
“你带地图干吗?”Michael夺下他手中的纽约地图,“有那么多人一起去,又不会丢!” 
“你怎么知道不会?!”他对眼前的这个人感到无语,“你不知道自己是路痴吗?” 
“我又不自己走路!你难道想甩掉我单独行动?”Michael很大声地喊,好像一个霸道的孩子嚷嚷着要尽所有的呵护. 
“所以我要带地图啊!”他对这个在自己面前几乎没有智商的人说. 
Michael撇了撇嘴,很快又找到了第二个突破口. 
“那你带那么多衣服干什么啊?才去5天而已,把5年的衣服都带了,那么臭美!” 
“多带一点有备无患嘛!如果不是跟你一起出去,我才用不着带那么多衣服.你不记得你上次把果汁洒到我的衣服上没有换的了?!我可不想又拿几条浴巾剪成短裤跑到商场里去买衣服!” 
“我好像被你说的很笨一样.”Michael气得跳脚. 
“你以为你很聪明?”他径直走向衣柜,又拿出一套衣服. 

Torsten,我真的很笨.我连怎么对你解释都不知道. 
社会的舆论可以摧毁一切,包括我们的爱,和它已经被折断的羽翼. 
我爱上了一个人,他碰巧跟我同性. 
这样的爱,那么苦,那么涩,还有那么多无奈. 


他们在酒店的房间里把东西一点一点从箱子里整理出来,其实一直都是他在整理,Michael在屋子里兴奋过度的上窜下跳. 
“Tors,你不会想把这么好的下午浪费在看那些愚蠢的比赛录像带上吧!”当Michael终于跳累了的时候质疑道. 
“那有什么办法,不去看录像,沃勒尔不杀了我们?”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我们可以翘嘛,比赛的时候表现好点他也不会说什么.”Michael贼兮兮地看着他. 
“那你想怎么样?”他无奈地妥协. 
“我们就出去随便逛逛嘛,总比呆在这里好啊.”Michael露出胜利的笑容. 

几分钟后,两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夜晚的风轻轻的吹着,很温柔地拍打在他们的脸上.Michael回头看着他在路灯的阴影里留下的背影,有些恍然的呆滞,仿佛视线里出现了一团耀眼的金光. 
“喂,”他不放心的说,“我们该回去了吧,已经很晚了啊.” 
“再逛一会嘛,前面就是世贸,我们再怎么样也得照张相吧.” 
Torsten仰望着这座宏伟的建筑,不禁有些膛目结舌.这应该是世界上最坚固的东西吧.人的心往往是比建筑物坚固的,但是心的倒塌也只在一瞬间而已.铁的堡垒,比虚伪的防备,还是要牢固的多. 
这座楼,永远都不会像心一样崩溃,是不是? 
Michael也微微抬起头看着这两座大楼.一模一样,好像是复制的工程.不知道被他们压着的地面会不会觉得太沉重,双重的压力会不会让这块地方喘不过气来?它有没有考虑过想放弃一切疲惫而无谓的支撑? 
就像……自己一样. 
在一个未知的岔路口,向左走或是向右走,似乎都是愚蠢的. 
星空下的两个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Tors,过来嘛,站在这前面.”Michael拿着相机,忙不迭的指挥. 
“我讨厌照相.你能不能别烦我?真是的.” 
“你给点面子嘛,整整头发摆个Pose都可以的嘛.对了,我们找个人帮我们合影吧.” 
Michael举着相机找到一个中年男人,那个人很爽快地答应帮忙. 
“你看,这个的快门,不要摁成开关了哦,这个是调焦,不要弄反了哦,这个是…” 
“Jeez,你能不能不要把人都想得跟你一样弱智?!”他本来就不想照相,于是没好气地说道. 
“切…”Michael站到他身旁,用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揽着他的肩膀. 

“谢谢啊,”Michael从那个人手里拿过相机,道过谢后准备走人. 
“没关系,只是你们两个能跟我回去看录像了吗?” 
Michael倒吸一口气. 
“沃勒尔先生,你一定要听我解释,我们不是故意……” 

星光璀璨,照片里的两个人幸福的笑着.

蓦然回首·从以往回忆·从未过去的过去(7) 

他默然走开,被夜晚的霜凝结住的脸上平静的没有一丝表情.在妈妈不在的时间里,曾经是眼前的人教他如何变得坚强;那么当他也终于要走的时候,应该就是自己告诉自己学会怎么坚强了吧.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了么? 
他往前走着,边走边数自己的步子.鞋子上沾着草地的露水,还有一小朵勿忘我也被他无意中带了下来.一步.两步.三步.他还是没有跟过来. 

Michael催促自己赶快说些什么.可是他的嗓子紧紧的发干,而且他的最后一句话实实在在地刺痛了自己的心.在家庭里的矛盾纠纷本来已经把自己弄得很累,他非但不理解,还甩下这么伤人的话语,把自己推到一个更尴尬的境地. 
所以Michael像跟儿时的朋友怄气一样,倔强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个影子在辉煌的灯光下孤单地透着让他心疼的单薄,像一个寂寞的旅者,找不着家的方向. 
天上的星星仍旧闪烁着,好像对人间发生的一切一点都不知情. 
星星知不知道冷暖,会不会觉得悲伤? 
Michael看着他的身影慢慢被黑暗吞噬,狠狠地把手机摔进灌木丛,然后回到贝肯鲍尔的晚会,一杯接一杯地往心里灌注茫然的疼痛. 
手机的荧幕散着冷光,进入屏幕保护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又瞬间黑下来了. 
初秋伊始的纽约,是个盈满了泪滴的玻璃罐.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碎了. 

他在凌晨昏黄的路灯下漫无目的的逛着,夜里的空气漫着丝丝凉意.金黄色的枫叶被夜色染的变了味道,不过抱着树干摇一摇,你还是能收获满手的秋色. 
不像他.用力的摇一摇自己的心,什么也不剩了.细得没有痕迹的裂纹,才是最可怕的.没办法补,拿着一瓶胶水不知道应该抹在哪里. 
或者说,有的时候,心本身就是自己的一个缺口. 
有什么,能把心填上? 
微风带着晚上的水滴吹过,他开始觉得有点冷了. 

Michael在大厅,后院,每个房间都没有看到他的时候,才真正开始着急了.Torsten在哪里啊,都找过了,就是不见他的影子. 
明天就要回德国了,Michael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这个家伙,居然还没有出现.早知道那时候不应该那么倔,走上去说两句好话完全可以把事情摆平的.都怪自己的臭脾气,总是把事情弄得更糟. 
想到这里,Michael又用屋子里的电话拨了一遍他的手机. 
还是那个没有起伏的女声,平平的跟他说,Torsten还是没有开机. 
该死的,这都是怎么了?! 

晚会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寿星和沃勒尔站在厅的中央. 
“我们不能去世贸了.”贝肯鲍尔把众人用过的塑料盘和餐具扔进垃圾箱,“告诉你的小伙子们,我很抱歉违背了时间表的安排,不过我的朋友那天不在值班.” 
“没关系,”沃勒尔笑着回答.“尽管这是一个遗憾,不过他们以后还会有机会再来的.不是吗?” 
“嗯,是啊,”贝肯鲍尔伸了个懒腰.“太晚了,我得睡了.晚安.” 
“晚安,Franz.”沃勒尔拿出时间表,在“世贸大厦”的前面画上了一个黑色的叉. 

他打了个寒颤,不知道现在已经走到哪里了.霜降越来越大了,他的睫毛上蒙着一层漂亮的水雾. 
一抬头,前面居然是世贸. 
双子楼在夜里闪耀着银质的光辉.才几天的间隔,心,果然就崩溃了. 
他爬到顶楼,倚在他们前几天一起照相的栏杆旁边往下看. 
他觉得可以隐约看到遗落在尘中沾满泥土的一段感情. 

他太累了,坐在地上没多久就慢慢睡着了. 
反正他们要在回德国之前来这里,明天会见到他们的. 
他梦到Michael找了他一夜. 
Michael确实找了他一夜. 
他梦到他找到了. 
其实他并没有找到. 

Michael颓然地坐在桌旁.他究竟去哪里了? 

他好像是在一阵晃动中被吵醒的.

Michael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队一起回到德国,又是怎么度过这几天的.时间故意拖着长长的尾巴讥讽地放慢脚步,好让疼痛一点一点叠加,垒起来全部压在他身上.每当教练和队友们问起Torsten去哪里了,他总是恍惚地告诉他们,他已经走了,没有等我,就先走了. 
沃勒尔说,那你记得回去之后通知他来训练. 
他点点头,说,好. 
Tors,你给我回来,你不是还要踢世界杯吗?你回来呀,不训练怎么能踢世界杯呢. 

他还有个梦.他还有个踢世界杯的梦呢. 

Michael站在雨中,好像在等什么人,等了挺长一段时间.雨水顺着他脸的轮廓滑进他的衣领,带着冰凉而令人颤抖的寒意.9月的德国不该这么冷的. 
他的手在口袋里紧紧地握着手机.好奇怪,在雨中浑身冷的发抖,但只要一握住手机,好像就有一股热流从心里蔓延开来,让全身充满暖意.雨水伴着凉风吹打着他的脸庞,和温暖的泪混合在一起,有点咸,有点冷. 
雨下的越来越大,他却似乎毫无知觉地站在雨里,当他抬眼望去的时候,遥远的雨帘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Micha,他喃喃着告诉自己,他是Frings,不是Torsten,不可以冲动,他是Frings. 
那个人从远处跑过来,看到全身湿透的Michael,有些惊异地问,“Micha,怎么了?干吗站在雨里呀,快快快,进屋去.” 
他看着Frings深深的绿眼睛漂亮地弯成一个弧度,心里埋藏着的孤独一瞬间涌出来.还好,脸已经被风吹得没什么知觉了,所以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显露. 
Frings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犹豫地帮他拍下身上的水珠和灰尘.“Micha,你怎么了?怪吓人的.怎么?美国不好玩么?为什么今天想起来请我来你们这玩儿啊?” 
Michael盯着他毫无戒备没有一丝不信任的眼睛发呆.他们真的好像..像的连他都容易混淆.若不是Frings光滑的左脸,他真的会不顾一切地抱住眼前的人,求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过是幻觉. 

在雨中站了良久的Michael有些不适应屋子里的温度和干爽的衣服.他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耷拉在两边,不时地滴着水,很快,前襟和后背就多了一片水迹.

Frings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微笑着问他:“Micha,你们这趟去可真不凑巧,刚好赶上911呢,如果不是这样,你们还能在纽约多待一段时间,是不是?” 
“是啊,”他机械地应着. 
“对了,”Frings好像想起了什么.“我哥哥呢?你怎么没把他一起叫来?” 
他艰难地清了清发干的喉咙,没有回答. 
“Micha…”Frings试探着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好像一直心不在焉啊.我看到你们跟美国的友谊赛赢了啊,干吗总是不高兴…” 
他呆滞地抬起头,注视着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恍然凝神. 
“Frings,”他轻轻地吐出这个名字,“今天找你来,是想告诉你,Torsten…他走了.” 
“走了?”Frings微微皱眉,“去哪儿了?你们吵架了?” 
“不,”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我们再也不会吵架了.他死了.” 

他本来以为他可以平静地叙述,像不带感情地讲述属于别人的故事.这份感情他一直埋藏得很深,所以它带来的悲伤也被他小心翼翼地埋葬了.但是他看着近在咫尺却远若天涯的面容,心里封存的泪还是打湿了一切. 
温暖的灯光笼罩着整个房间,却照不进他的心里. 
因为他,已经与这个世界无关. 

Frings盯着他不知道说什么.眼前的人在说什么?他在告诉自己什么吗?他在告诉自己,最疼爱自己和自己几乎形影不离的哥哥…就这么不见了吗? 
他在说谎. 
Tors怎么会因为一个愚蠢的人而伤心?他一直是笑着的,年少时自己骑着自行车摔破了膝盖,只要回过头看到Tors的笑容,就能让他更有信心地骑下去.他们总能感知对方的喜怒哀乐,这么多年来,他只有在母亲去世时真正的痛苦过,他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份毫无未来的感情而做出这么傻的事来? 
他一定在说谎! 
Frings觉得一阵冰凉包围了自己的思维,然后,没有一丝停顿和犹豫,他一拳挥了过去. 
这是他那么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那么深的恨意.他恨这个人,这个黑头发绿眼睛的人,他抢走了Tors,这么爱自己,从小和自己如影随形的哥哥. 
而且他没有珍惜.他居然敢让他哭. 
都是因为你! 

Michael的脸上颧骨的地方立刻出现了血迹,混着他不断的眼泪.温热的液体瞬间变得血红,一滴一滴地从他的面颊滑落,鲜艳莫名. 
就像那些曾经开过的花儿啊. 
热烈而凄惨地绽放着. 

Frings呆呆地盯着自己一手的血迹,心没来由地痛起来. 
他知道有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心疼了.每当Torsten心疼的时候,他都感觉的到. 
他突然懂了. 
他从来没有怪过他. 
Torsten,他说,你怎么这么傻呢,他有什么好啊? 
Frings,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从天边传来,Frings,亲爱的,他是我爱的人啊.

Michael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擦掉滴落在地上的血迹,然后倒了两杯咖啡端到桌子上.既然该说的都说了,对该交待的人也有了交待,他还是愿意把这件事重新埋回心里,每当踢球的时候,再默默地念那个名字. 
刚刚泡好的咖啡很烫,氤氲地冒着热气,甘涩中透出一丝很苦的甜味.他突然想起原来他们的一起的时候,也经常在一个下着雨的晚上泡两杯黑咖啡,相对而坐,一边聊天一边看着对面的人,一直到凌晨他才搭最晚的那班车回家.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多快啊,转眼就已经成了追忆,只有他们一起买的那两个咖啡杯还在,静静地装载着被称为往昔的一切. 
他伸出手触到了那个杯子光滑的外侧,从里面传出的热量让他冰凉的手有了一些知觉. 

“Frings,”他望着桌子对面的人,“今天还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星期一我就该回队训练了,关于这件事,我想跟沃勒尔说,嗯…你知道,他可能需要找一个新的中场了.” 
Frings抬起头,打量着咖啡散发出的螺旋上升的气体. 
Michael看了他一眼,继续说,“我不知道Torsten原来有没有跟你说过…他一直想踢一次世界杯,这是他的梦,从入队开始就有的梦想…我不想让别人占据了他的位置,他应该拥有这样一个机会,是不是?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请你帮他完成这个梦,好吗?” 
Frings怔住,“Micha…” 
他似乎怕他会拒绝,急忙补充道,“就踢一次世界杯,好吗?我知道这么说很自私,让你放弃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但是你知道他是那么的爱足球,是不是?你一定会愿意帮他完成这个梦想的,是不是?” 
仿佛是在乞求他的怜悯,Michael慌乱地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Frings笑了,抿了一口咖啡.“Micha,我感谢你向我提出这件事.如果你没有的话,我会对你很失望的.我相信他也会.” 
Michael把视线转过来,询问地望着他. 
Frings把杯子放下,开始了一段关于曾经的叙述.

“我和Tors是双胞胎,所以我们几乎花了所有的时间来争论究竟谁比谁大.其实妈妈说过他是比我早生出来的,可是我就是不想承认.他总是把什么都留给我,以表示他作为哥哥的谦让.当然了,那时候我们都是什么也不懂的小鬼.很快,我就对他的态度感到厌烦,觉得他只是在无谓地伪装.我不肯称他为哥哥,因为我觉得他远没有一个哥哥那样令人放心.” 
Michael微微笑起来,这样争着做哥哥的Torsten,自己还没有见过. 
Frings也不自觉地荡起一抹笑容. 
“我们5岁的时候,很喜欢偷偷溜出去玩.特别是和我们邻居的一个小男孩,差不多跟我们一样大吧..他爸爸是个很可爱的人,他总是出面给我们的妈妈做保证,说我们跟他儿子一起去社区学校学英语了.实际上他总是带着我们三个,开着他那辆很旧很老的吉普车去郊外踢足球.我和Torsten那段时间进步很快,足球真是个奇妙的运动,能让人把一切都忘记.有一次我们像往常一样去郊外的空地踢球,踢得满头大汗地回来.回家的路上,那个男孩的爸爸一边开车一边哼着歌.大概是他走了神吧,我们的车控制不住地栽进一个水沟里.” 
Michael不知道Frings为什么想起了这个片段,也许对他来说是什么很重要的记忆吧?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等着Frings结束他的故事. 
“我们坐在后座上,整个车子都腾空了.我坐的那一边刚好一块大石头,眼看着车子掉下来的时候就要撞上.Tors毫不犹豫地松开安全带,翻倒在我这边把我护的紧紧的,最后车子翻下来的时候他的脸很重地撞在玻璃上.他流了很多血,满脸都是,我吓得当时就哭了.好在上帝保佑,那个男孩和他爸爸都没事,车虽然被撞了个大豁儿,但奇迹般地,还能开.他们把我们送到离那里最近的医院,Tors没有什么大事,但那个疤,算是永远地留下来了.” 
Michael很难想象一个5岁的孩子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他一定是爱极了他的弟弟,才有这样的勇气去把他护在自己并不怎么安全的怀抱里. 
他看向Frings. 
Frings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着. 
“妈妈气坏了.她完美的双胞胎就这么有了一个明显的不同.她再不放心让我们去踢球,但是我们还是自己偷偷地练.从那以后,我才发现他是多好的一个哥哥.我们一起长大,对彼此了解到能明白对方最细微的呼吸,所以这次你这样回来告诉我,他不会再回来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感觉.请你别介意那一拳,好吗?他告诉我,他很爱你.” 
Michael觉得什么东西堵在自己的心里. 
沉默了很久,他对上Frings的绿色眸子:“你确定要放弃一切,在他的名字下生活么?你知道,这并不算公平.对于你来说,生活还很长…” 
“Michael,这于公平无关.我欠他一个梦,欠他一个完美,不是吗?” 
Frings微笑着,眼里却满含着泪. 
Michael把贴在脸上的假伤疤递给Frings. 
他照着镜子贴上. 
Tors,我把我的所有还给你. 
尽管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谁欠谁,只有谁爱谁. 

Michael笑了,Torsten,你看到吗?有那么多人,都在爱着你呢…

把Frings从宿舍送出来,已经是深夜了.平常的树林是幽黑的深色,但今天似乎起了雾,整个训练场上都是白蒙蒙的.雾如轻烟般缭绕在夜色里,溶成了一片思念. 

Michael的脸被冷风吹得有点痛,他把外套的兜帽戴上,在口袋里的手握着他的手机. 
“Micha,你先回去吧,”Frings不习惯地用手抚上左脸的伤疤:“明天我就把东西都搬过来,你就跟教练说我从美国先回来了,好吗?” 
“我再陪你走一会吧,”Michael没有停步,尽管他很想回去洗个热水澡早点睡觉. 
Frings没说什么,低着头看他们并排的影子. 
一阵沉默之后,Michael还是开了口.“你如果不确定的话,现在还来得及,明天见了教练可就再也不能改变了.你对这个伤疤很不习惯,不是吗?” 
Frings苦笑了一声,“Micha,你忘了吗?这个伤疤,本来就应该是我的.Tors把它借走了那么多年,现在它还是属于我了.很多事情,是改变不了的.” 
Torsten曾经为我背负的一切,伤痛,悲哀,疤痕,最终还是得由我自己学会承担. 
所以,Michael,让我学着长大吧. 

深秋的枫叶翩然起舞,然后凄然地飘落,亲爱的,你是不是化为了其中的一片,静悄悄地看着这世间的人情冷暖? 
又或者,你就是在夜幕中笼罩着一切的暗影,像最细的那抹尘土,独自唱着寂静的歌谣? 

如果你是黎明前的最后一颗星星,请注视我,对我说何时应该启程; 
如果你是黄昏后的第一抹夜色,请包围我,告诉我今夜静谧的梦; 
如果你是初春先绿的杨柳,请向我招手,因为我需要你轻柔的指引; 
如果你宁愿做隆冬冥白的精灵,请朝我飞舞,让我不再思恋春风. 

Tors,Tors,To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