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晴雯的出场和容貌
第五回,宝玉在秦可卿卧室中午睡,有四位丫鬟伏侍他,袭人、等之后是晴雯,在她名下有一条脂评夹批:“三新出。名妙而文。”这是例行常见的虚出。有关她的图文,在宝玉的梦中,和袭人先后在又副册中出现,更不能作数,宝玉根本不明何指,读者也要在读毕全书之后方能猜测出它的具体意义。她的正式出场见第八回宝玉去探视宝钗之后,酒醉饭饱,回到自己的居所:
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卧室,只见笔墨在案。(脂批:“如此找前文最妙,且无逗笋之迹。”)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了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脂批:“姣痴婉转自是不凡,引后文。”)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脂批:“全是体贴一人。可儿可儿。”)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脂批:“可儿可儿。”)宝玉听了,笑道:(脂批:“是醉笑。”)“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脂批:“究竟不知是三个什么字,妙。”“是不作开门见山文字。”)
脂评形容她“姣痴婉转”,并两次称她为“可儿”确有眼光,但在“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底下另有一条批语,那才是目光如炬:
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莺儿等语气。
因为晴雯出得真是先声夺人,我们一闭眼,仿佛见到一个天真娇憨的女孩子贴完了字得意洋洋从梯上爬下来。以前评家也有人见到这一点,例如野鹤的《读红楼札记》就指出:
诸丫鬟中第一是晴雯,一开手贴绛芸轩一节,便觉眼界一新,不同余子。
可以说读书有得。
写晴雯出场真是别具心裁,以少许的笔墨写出令人永不会忘怀的形象,表达出晴雯的“胸襟高忱”(如野鹤接下去所说),可以说是本书中少见的场景。
对晴雯的相貌,作者同样惜墨如金,避免正面描写,一直要到第七十四回王夫人立定主意整肃怡红院时才方始见到。先是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进谗:
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头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眼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晴来骂人。妖妖@⑥@⑥,大不成个体统。
“标致”、“像西施的样子”、“骚眼睛”、“妖妖趫趫”都是抽象和带有主观感情成分的字眼,不足为据。王夫人听了,猛然触动往事,就问凤姐:
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这丫头也就是她了。
凤姐说她生得好,太太说的倒很像他,可是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回答得很圆滑得体。可是王夫人所说:“水蛇腰、削肩膀”就具体得多,眉眼有点像林妹妹更坐实了晴雯为黛玉的影子。脂评在这一段描写中间有三条批语:
妙妙,好腰。
妙妙,好肩。
凡写美人反用俗笔反笔,与他当不同也。
其实,这仍旧是极简单的白描,与写实主义的描写人物手法大不相同。作者实在太吝惜笔墨,读者不过在沙漠中得到一点水,认为甘泉,聊以解渴。王夫人是个胸无城府的人,说做就做,立刻命小丫鬟到怡红院把晴雯点名单独叫来:
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觉才起来,正发闷。听如此说,只得随了他来。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恶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没有十分妆饰,自为无碍。及至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身单)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原是无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辞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个轻狂样子给谁看!……
晴雯绝顶聪敏,便知中了人暗算,遂推托平日只做活,服侍宝玉是袭人和麝月分内的事,暂时塘塞了过去。临走时,王夫人还添上一句重责:“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子。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装扮。”在这一长段中,我们只看到晴雯根本没有打扮,穿的也是便服,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下有一条脂批:
好。可知天生美人原不在妆饰,使人一见不觉心惊目骇。可恨世之涂脂抹粉,真同鬼魅而不自觉。
这只不过重复晴雯的天然之美,而王夫人眼中的晴雯仍是:“美人”、“病西施”、“轻狂”、“浪”、“花红柳绿的装扮”等套板抽象形容或主观的词汇,即使“钗(身单)鬓松,衫垂带褪”虽较具体,并不能真正表现晴雯的容貌。
第五十一回,晴雯患病,请来胡庸医,替她把脉:
……晴雯从大红绣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痕迹,便忙回过头来。
结果这位医生为之魂夺,竟然开出一贴虎狼药来。第五十二回,晴雯患感冒,服了二和药,仍然发烧头痛,鼻塞声重。宝玉便命麝月向凤姐去要她常用的西洋贴头痛的膏子“依弗哪”,果然拿了半节来,找了一块红缎子,铰了两块指头顶大的圆式,将药烤和,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一面镜子贴在两太阳上。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第七十七回,王大夫到怡红院去,就自坐镇,把晴雯押出去,只见她“恹恹弱息”,“蓬头垢面”,给两个婆子搀架起来去了。这三小节只提及晴雯病时的细节,丝毫没有增加我们对晴雯容貌的具体认识。读者只好从她的口吻、谈吐、行为、神态中寻求。这是曹雪芹一向的风格,尽量利用虚写、侧写、暗写、不写之写,避免传统说部的正面套板写法。我屡次说:这是值得现代小说作家参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