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真正有交集是从换位之后开始的。他到了靠窗的位置,从此便将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眺望窗外,放眼望去是一排高挺又青葱的树,毫不间断错乱地夹出一条宽窄适中的林荫道,叶片闪着匕首般明亮的光,枝叶浓密仿佛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那是我曾经不断张望的风景,如今换成他,竟也是个忠实认真的看客。每天都有各色各样的人经过,西装革履来视察的领导,裹着短裙手持笔记的女教师,扛着巨大垃圾袋的老人,挥舞扫帚的清洁工……
不看的时候,他便扭过头,一只眼睛埋在额前头发的阴影中,冲着我的方向睡觉。活动手腕的间歇有时会见他盯着我,那应该是刚睡醒,发觉我在看,便把头一扭。西斜的阳光洒了他一身,在腰板笔直奋笔疾书的人群中,他的身影,竟比玻璃外那轮烈日还要闪亮。
——那光一直在胸襟闪烁,照花了眼,以至于在地铁站等待回家时,我都要抬起手揉揉眼睛,才能确认对面站立的人。
是他。
隔着铁轨和涌动的人群,还是能辨认出站在书报摊旁的身影,茕茕孓立来形容他真是再好不过。落日余晖自入口洒在他肩头,圈出一块盈暖的区域,地铁进站时他才转身,于是,在庞大的钢铁包裹物撞进视线的前一秒,看见了我。
那是个我和他不约而同记忆的画面。书包松垮地掉在左肩、恍惚中抛来不经意一瞥的他,和紧攥背包肩带、长久地牢固地注视的我。
看向彼此的方向,却只能从呼啸的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脸。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帧帧影像迅疾掠过。绝望无声的愤怒青年像鱼一样卧在铁轨上,感受青春裹挟残酷的时代浪潮自身体上拍打而过,他说。
“你不可能不长大,只有死去,才能永远十八岁。”
“我们明知早晚会和千万人一样,却从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列车的呼啸掀动细小的尘埃,迷惘的语言诗,和摇摇欲坠的记忆画面,都自隧道远行。我复又置身于人群汹涌之间。
对面的有天,已经离开了。
5
是夏终结在那场无疾而终里。此后很久他都没来上课,天气逐渐转凉,不再需要他随时开窗关窗,空座位就也随着日子推移变凉了。很快就迎来第一次考试,习惯性活动手腕时瞥见空落的左边,阳光下的光滑桌面像未经开凿的原石般发出剧烈的光,让人不能直视,思绪飘回地铁站——诚然,在那里也没看见他。
因为换季感了冒,鼻腔里像堵了一块高密度的棉絮,伴随着不断的眩晕,好容易支撑着考完,摇摇晃晃地回家,却又被尖锐的电话铃吵得头痛欲裂。是妈妈的电话,她得知了我没有听从安排住在亲戚家,终于兴师问罪来了。揉着耳朵听电话时都能想象出她在那段的样子:一手抓着电话,另一只绞着电话线,急切地像要磕破话筒,必要的话还会跺脚。我只好勉强耐心地向她解释,“不习惯住别人家……没事我租的房子很好,也安全……离学校很近,地铁三分钟就到了……很好啊没事的……”最后她终于冷静下来,却还是斩钉截铁地说要来一趟,那时我已经快要抓不住话筒了,眉心针扎一般的痛,连说“好,好……”正想着怎么结束电话,手已经放在挂机键上了,这时她语调一变,字紧挨着字地说,“你哥哥他……婚礼很成功。”
我抓紧了话筒,想再听她多说一点,可是失望了,她又迅速说,“我就是跟你说说,让你别惦记。你安心学习就好。”
生硬的气氛就这样被她更加生硬地抹平。
翻出仅有的一点感冒药吃了,睡觉却忘了关窗,第二天只觉得天旋地转。事实上,当因为停机跑到楼下打电话请假时,报摊老板都被我的脸色吓到了。
回家,把床头的课本笔记都推到地上,裹起被子翻了几个身,直到鼻子有些通畅了,这才沉沉地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梦境沉沉浮浮,醒后仍然以为在梦中。呼吸有些喘,散在天花板上的视线一角是起伏的薄被。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是被门铃吵醒的。咽着嗓子去看时间,原来已经下午了。
很不情愿的去开门,朴有天的脸倏地贴近到面前,好久不见。没有问候,他只是像确认房牌号似的,用波澜不起的声音念了一遍我的名字,便不由分说地跨了进来。已经深秋,他却还穿着短袖,胳膊上晃悠悠地吊着书包,一如上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