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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江州知府谢姓,字如春。就是老太太病发那日江氏本欲要带明瑜过去拜访的那家。这谢家算是江州的第一名门望族了。祖上逢乱世离了故地江州,追随太祖南征北战开国立了大功。太祖赐世袭一等昭武将军的荣封,封地一县。到了这辈时,大房袭了封爵仍留在京中,谢家二房的谢如春谋了个知府之职,举家迁回了江州。
阮家虽白身,在江州却经营了数代,乐施好善,声望也是极高,且如今这知府府上的掌家夫人恰是明瑜外祖江夔的表侄女,和江氏论起来也是远房的表姐妹。所以两家门第虽有些差异,这几年却也时常互有往来。谢如春听到这李郎中竟为了多收诊金故意拖延阮老太太病情以致到了如今这地步,哪里还会客气,命人重重打了板子收监。
不提李郎中因一时小利坏了名声吃苦头,却说荣荫堂阮家却为了这一场突然变故大乱阵脚。后日就是十五,请帖俱都早早发散了出去,各种预备也早妥当,只等日子一到,阮老太太身着万寿团福子礼袍坐那大堂之中受小辈恭贺跪拜就可。如今这寿星却偏偏病成了这样,怎不叫人乱了分寸?
明瑜早听说李郎中暗中先减了药量,后又施了药性峻猛的虎狼之药,加上自己头几日的行事,这才叫老太太这般起不了身。虽是阴差阳错地达成了初始心愿,只心中却毫无欢喜之意,只觉沉重。若非一场重生,知道荣荫堂十年后的凄惨收场,她又怎会把这样的主意动到自己祖母的头上?
午后,明瑜随江氏在随禧园里服侍老太太完了,见她吃了药,药性发作沉沉睡了过去,母女二人这才被容妈妈送到了园子大门外。
“阿瑜,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瞧你累得,下巴颏都尖了,娘送你回去,晚上早点歇了,明日不用过来。”
江氏有些爱怜地摸了下明瑜的头发,柔声道。
明瑜嗯了一声,趁势挽住了江氏的手,一边慢慢走在通往漪绿楼的路上,一边说道:“娘,看祖母如今这个样子,后日的大寿必定是露不了面了。过寿本就是为了福气喜庆,寿星都起不了身了,爹若是还照原来安排,只怕背后被人非议。”
江氏叹了口气:“你说的爹娘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事出突然,如今又箭在弦上。看你爹的意思是以老太太身体为重。只是你的一些本家叔伯却说老太太起不了身也无妨。到了后日,外面照旧,阮家后辈子孙齐齐到老太太屋子前,隔着门朝她跪拜贺寿就是。正有些拿不定主意。”
明瑜摇头道:“娘,孙郎中都说了,祖母须得静卧养病。一大堆人这般闹哄哄到她门外,祖母被扰到了,何来安神定气?爹以祖母身体为重的想法才是正理。娘也不是不晓得,这些年有些本家人依仗了荣荫堂这大树,背地里做了不知多少被人说道的事,不过是因了爹的缘故,这才没被扯到台面上去。如今他们这般撺掇,十之也不过是想借了祖母的大寿从中捞好处而已,哪里真的有为咱家考虑过半分?女儿倒是有个想法,不晓得该不该说。”
前一世阮洪生遭难,这些依附了荣荫堂才珠玳裘马的本家人唯恐遭了牵连,一个个都躲得不见踪影,恨不得把阮姓从自己头上抹去了才好。皇帝不过是盯着阮洪生和他的荣荫堂,对这些人并未看在眼里,所以阮家遭难,他们最后却都各自安好。虽则树倒猢猴散,人求自保是常理,只是亲历过那一番心死如灰,想叫如今的明瑜对他们如从前那般亲善,却真的是做不到了。
“说来听听。”
“祖母身子不妥,这已是传了出去。索性就再发次贴并具了歉礼,告知那些原本收到帖的人家,说取消后日在意园的贺寿。祖母身体为重,想来也不会有人为此怪罪我家。只这逢六十的大寿,一世也就一次,不好就这么过去。何不叫爹当日在育婴堂里设铺子,为祖母积德祈福,把原本用作寿筵的预算折成钱米,城中凡愿意的,都可过来领取米粮和钱,这岂不是比不顾祖母身体大摆筵席的要好?。"
明瑜说完,便小心看向江氏。见她眼微微一亮,沉吟片刻道:“倒也是个好主意。晚上等你爹回来,我与他商议一番。”
明瑜心一宽,笑嘻嘻道:“娘若是觉得好,只需跟爹说几句,爹必定也就觉得好了。”
江氏伸出指尖轻轻点了下她额头,笑道:“你这丫头,从前瞧不出来,如今看着倒越发鬼了,连娘也敢拿来逗趣。过两年就要寻人家了,人前趁早给我端庄着些。”
明瑜虽实际已是二十,上世若命好,早也是孩子的娘了,只如今做回自己母亲身边的娇娇女儿,那种如真孩子般的殷殷慕孺之情竟比前世之时来得愈发浓烈,此时被江氏笑怪了几句,反而将她臂膀搂得更紧,抿嘴一笑:“我不要嫁人,只要一辈子陪着爹娘就好。”
明瑜这话并非矫情,乃是她如今心中的真愿。江氏却哪里知道,摇头笑道:“傻阿瑜,哪里有不嫁人的姑娘?只怕再几年,等阿瑜出落成大姑娘,娘想多留你些日子你都不愿了呢……”



28楼2012-05-06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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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氏不过是随口玩笑,却恰恰道中了明瑜前世时的情景。被勾出前尘旧事,如今想来,只奇怪自己当初何以竟会有那般飞蛾扑火般的勇气。暗叹口气,不欲再多想这些,急忙转了话题,与江氏说说笑笑间,不觉那漪绿楼就已到了,江氏亲自送她回了楼上,这才带了丫头离去。
    晚间阮洪天到了江氏房里来。也不用丫头动手,江氏亲自给他脱去了外面衣服,换了套他穿惯的软罗圆领便服,又送上了酽得浓浓的武林龙井莲心茶。阮洪天坐下喝了一口,见江氏只穿了家常的浅紫绣花薄棉衫子,戴副碧玉银丝耳串,露出的一截脖颈上贴了几缕从发髻中垂挂下的乌发,愈发衬出雪腻凝脂。想起自老太太得病,她就一直在随禧园用心服侍,受了自家老娘不少冷话,顺势便将她扯到了自己怀里,强迫按她坐在了膝上。
    江氏略微挣扎了下,见丈夫不松手,嘴里便埋怨道:“这是做什么?女儿都这般大了,叫人撞见了笑话。”
    “谁敢笑话,我就让他卷铺盖走路……”
    阮洪天顺她话调笑了一句,略微低头,见她脸颊已是飞上了淡淡红晕,眉眼水润似要滴出水,一双手越发紧紧抱住她柔软的腰身,迫她贴在了自己身上,闻下她颈间散出的幽幽之香,这才微微叹了口气:“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晓得你受了不少委屈。早就说亲自带你去五灵山求佛,路虽远了些,只听说那里极是灵验。却是拖了这许久还没得空,待这阵子乱糟糟的过去了,一定带你去。心诚则灵,早求来个儿子,你也不用这般受我娘的气。”
    江氏被他说中心事,眼睛微微一热,发酸道:“我生不出儿子,自然也没道理拦着你不让纳妾。等过了这阵子,你看上谁只管抬进家来,我……”
    她本也不过是在丈夫面前说气话,谁知说到此处,却真的是被勾起了心酸,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了,眼泪已经扑簌簌掉了下来。
    阮洪天见妻子梨花带雨的模样,有些心疼,急忙伸手去擦,在她耳边低声哄了道:“咱俩做了十年夫妻,只我如今见你,总还觉着是洞房里第一回挑开你红盖头时见着的十五六岁时的模样。我在外面应酬之时,难免也有几个粉头坐身边,只你何曾见我胡来过?你也不是不能生了,前次请了个太医来瞧,不是说你都好,只是肝火郁躁了些。你且宽了心,还怕往后生不出儿子……”
    江氏听丈夫如此软语相劝,心中这才略微舒坦了些。却也晓得他并非不急着想要个儿子,且被老太太这样日日催逼敲打,也实在是为难。从前自己不开口,他便体贴自己,从未在她面前提过一句纳妾的话。如今自己若是松口了,想来他也不会真的拒绝。一咬牙,正想提自己看中的杜若秋,突然又想起了女儿那日跟自己说过的那梦。虽则也不敢以为就是真的,只心中总是存了丝侥幸。若是天见可怜真的如女儿所梦的那样得个儿子,往后老太太想必就会消停些了。就算还存了往这房里塞人的心思,只要丈夫的心在自己这里,任怎么折腾,到时候自己的底气也会足些。
    江氏这般踌躇了片刻,终是不愿开口提纳妾的事。阮洪天哪里晓得她心中的弯弯绕绕,见她发怔,便轻轻拍了下她脸,江氏回过神,便急忙转了话题道:“后日娘的寿辰,到底怎生办,你定了没有?”
    阮洪天被问及烦心事,皱眉道:“族中几个辈分高些的叔伯,说的全是同一句话,你也晓得的。我寻思着要么照他们意思。左右都已经是预备妥了的。”
    江氏摇头道:“娘今日要起身方便,刚下榻却是晕眩了过去,要不是我和容妈妈手快扶住就摔地上了,躺下去才好些。”
    阮洪天一惊,江氏又道:“依我看,还是以娘身子为重。左右娘自己那日也说了,不要这台面上的东西。咱家在江州一百多年,谁不知道荣荫堂的名号,也无需用这些繁文缛节来装点门面。”
    “只是这六十终是大寿,若就这样过去了……”
    阮洪天瞧着仍是有些踌躇。
    “阿瑜提了个主意,我觉着倒不错。”见丈夫扬眉望着自己,江氏便把明瑜的提议重复了一遍,又添了句道,“除了这个,再用娘的名义往各大小寺庙里捐奉香火钱,更是一桩祈福积德的好事。佛祖有灵,必定也会护佑我们阮家。总比不顾娘的身子大办筵席,叫人背后说道的好。且那些嚷着办寿筵,叫得最响的人,难免不是想借机从中捞好处。我晓得你一来不计较那么点银钱,二来都是同个祖公下来的本家人,你也拉不下那面子。银钱倒是小事,只怕那些人捞了油水,不说你不与他们计较,背地里反倒笑话我们愚钝还指不定呢。”
    阮洪天沉吟片刻,终是展眉笑道:“你说的我又何尝没想过。如此也好。没想到你娘两个竟是给我出了个好主意。老太太这般过寿,既没落了我阮家的体面,又是桩积德的好事。没两天了,既这般定了,我这就吩咐管家去准备。”
    江氏见丈夫听了自己的话,心中也是欢喜,从他腿上站了起来道:“如此我便也要给原先收到过帖的夫人们再写个贴道下原委,顺道再备歉礼,晚间只怕有的忙了。”
    “辛苦夫人了。”阮洪天笑着说了句,顺手摸了下她滑腻的脸,被躲开了去。见她虽生过一个女儿了,眉梢眼角处却犹存了如十七八女孩般的娇羞,心中一动,便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句,江氏脸上泛起微微红晕,轻轻啐了他一口。阮洪天得意,哈哈笑了下,这才急匆匆往外走去。


    29楼2012-05-06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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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2-31 15: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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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明瑜用过了晚饭,又去了趟随禧园,见老太太吃过了药已沉沉睡了过去,呼吸听着还平稳,这才回了自己漪绿楼。心中一直挂念着母亲到底有无跟父亲提那事,春鸢乔琴过来催了好几回,这才懒洋洋预备着要歇息了。送水的新来打杂丫头进来,把红漆描金的汤盥盆放地上,笑嘻嘻道:“方才听灶厨里的妈妈说,今夜只怕有得忙了,宵夜都不知道要做多少。说后日老太太大寿,老爷要广布善米善钱,这就开始要备了。这可真是好事,明日紧赶着叫我娘早些过去排队。”
      正给明瑜拆发髻的丹蓝闻言,“噗”一声笑骂道:“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只知道占便宜。那是老爷给外面的人发放的。到了那日,你还怕老爷不给自家里的人得好处?”
      她两个自顾斗嘴,明瑜听见却是心花怒放,晓得必定是父亲被母亲说动改主意了,哪里还肯睡,急忙叫丹蓝把自己刚拆了一半的发髻随意再梳回去,立时就要往父母的院子里去。春鸢几个不敢拦,只得跟了过来。
      明瑜到了院子前,见门还开着,看门的说老爷刚出了去前堂,便放心径直入了江氏的屋子。刚绕过摆放着的丈高四联梅雀屏风,就见里面银灯挑得通明,江氏正穿了件家常绣袄坐在案几前写着什么东西。
      “不是叫你早些歇了吗?”
      江氏抬头见是她,笑着嗔了一句。
      “娘在写什么呢……”
      明瑜爬到了她手边的椅上,瞄了一眼。
      “你那主意好,你爹照办了。须得尽早叫那些原先收了我邀贴的夫人们晓得,赶着明日一早送出去,免得耽误了。”
      “娘何不叫人代写,这般辛劳……”
      “寻常往来人家的帖已分派下去了。只这些素日往来丛密的,须得我亲自写了才好显诚意。”
      “我帮娘写。”明瑜说着,已经坐到了另张椅上,顺手拈了只斑竹管花毫笔,“娘的字迹,我从前仿过,连外祖也要细辨才认出来。”
      江氏拧不过,只得分派了些给她,娘两个对坐,丫头送上了茶点便退下。江氏看她提笔蘸墨写了一行,摇头笑道:“你这鬼丫头,果然连我自个瞧了都觉着像。”
      明瑜嘻嘻一笑,低头用心继续。此刻满室寂静,只闻灯花偶尔噼啪爆裂和笔落泥金信筏的轻微沙沙声,等琉璃沙漏刻着的时辰到了亥时末,尚有几家的还没写好。
      明瑜虽是大人的意识,只这个身体毕竟还是个十岁女童,熬到这时已是十分困倦了。江氏搁下笔,见她满面倦容,有些心疼道:“到娘床上去歇下,等娘写好剩下的便送你回去。”
      明瑜熬不住困,点了下头。江氏牵她到了自己榻边,铺展开了卧衾,叫她和衣躺了上去,亲自替她除了鞋,这才放下帐子,自己回去继续写。
      明瑜闻着母亲帐子里流淌着的细细甜香,心里出奇地安宁,打了个呵欠,一下便沉入了黑甜乡。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阵说话声惊醒。
      “……再歪缠,仔细吵醒了阿瑜。她晚间过来帮我写了不少贴,困了正躺床上呢……”
      是江氏压低了的声音,听起来却似乎有些气息不匀。
      明瑜自然晓得个中缘由,脸一下热了起来。父母这般亲昵,她心里自然极是高兴,却怕被他们知道自己醒着尴尬,急忙又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没片刻,她便觉着帐子似是被掀了起来,“还睡着呢。你先歇了等我回来,我抱她回去。”
      耳边听见父亲对母亲这样低声说了一句。身子一轻,父亲已是连被衾一道将她抱了起来,朝外走去。
      明瑜缩在父亲宽厚的怀里,鼻端闻到了父亲身上带着的一股掺了龙馨茶香的男人味道,心里一暖,眼眶却是有些发热,恨不得到漪绿楼的路越长越好。
      阮洪天抱了女儿回她屋子放下,吩咐跟着的春鸢乔琴伺候好姑娘,这才离去。
      


      30楼2012-05-06 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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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没两日老太太果然就把江氏叫了过去,提了挑个日子把冬梅抬了做妾的话。江氏应了下来,只说回去准备。不想第二日一早却又回来,诉苦昨夜跟丈夫提了这事,反被他教训了一顿,说冬梅是老太太身边用惯了的得力人,她这做媳妇的自己不想着好生侍奉,反倒把老太太身边的人要走,实在是没道理。
        “娘,洪天教训得极是。媳妇昨夜想了一宿,很是惶恐。这才一早过来向娘禀告。阮家子嗣是个大事,只怪媳妇愚钝,到了如今竟要娘割出身边的人,实在是万分不该。媳妇今日起就用心留意,若是有合适的出身好人家的,不用娘说,媳妇自己也知道该如何。”
        老太太还半靠在榻上没起身,自然不信江氏的话,心中虽不快,却也不好发作,只是哼了一声道:“我自个跟洪天说去。”
        江氏不语,低头告退了出来。到了晚间,阮洪天前脚刚回,后脚果然就有随禧园里的老嬷嬷来请。阮洪天见江氏有些怔忪不安,趁老嬷嬷背过了身,悄悄捏了下她袖中的手,一笑而去。江氏这才放下了心。
        也不知阮洪天如何在老太太面前说的话,此后一个多月过去了,老太太虽看见了江氏仍没好脸色,只也没再提把冬梅送过来的话由,倒是那冬梅白欢喜了一场,有段时日没出来见人。
        明瑜如今没事就日日盯着江氏肚子,期待传出她有喜的消息,记着前世应该就是差不多这时候被诊出喜脉的,偏偏就是不见动静,心中不禁有些忐忑起来。难道从自己出手开始干预祖母寿筵的那一刻起,接下来要发生的所有事就都偏离了原先的路径,变得面目全非了?
        一转眼就是中秋过去,到了九月初,已是老太太大寿后两个月了,江氏那里仍没动静。明瑜有些沮丧,连江氏都看了出来,过来问了几遍,见问不出什么,便笑道:“你爹好容易总算是在这里腾出了空,要去梧州有些事,顺道就是五灵山,娘也跟了他一道过去。瞧你在家中有些闷,要不一道去了?左右走水路的多,想来也不会很累。”
        明瑜晓得父亲这是要带母亲去五灵山礼佛求子。家大业大,一家之主的父亲一年当中有大半年是在外面跑的,从前哪里有这样的空带母亲出去散心?如今应允许久的的事好容易兑现了,自己哪里还会这般没眼色地跟过去?只巴不得他们能停留久些,在外好好相处,不定回来就有喜讯了呢,自然摇头。
        再两日,阮洪天把家中和商铺之事交代给了大管家,就要预备出门了。那大管家姓柳名胜河,几代都替阮家做事。从前明瑜祖父还在时,柳管家就已经是左右手了,为人老成能干,又极是忠心,所以阮洪天也放心。
        阮洪天夫妇一道去随禧园给老太太拜别。老太太虽对江氏“用心留意”了这许久还没个动静有些不满,只晓得这回是去五灵山礼佛求子,也不好拦着,拉了张脸应了下来。明瑜和明佩送了父母一直到了二门,江氏叮嘱身后跟了出来的丫头妈妈们用心伺候,这才道别了去。
        


        34楼2012-05-06 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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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洪海是荣荫堂的偏支,张氏自然不敢指望荣荫堂当家的位子,只心中难免有些不平。这么多年唯一叫她心中痛快的就是江氏占尽丈夫独宠,却偏偏生不出儿子。不想今日一早竟得了消息,说东府里喜气洋洋,太太竟是有喜了,心中顿时一阵失落,却也不敢怠慢,收拾了下便急忙携了贺礼过来,到了才见原来自己不是最早,早有别房的人过来了。
          江氏时隔十年再度有喜,且听那孙郎中又说起头三月最是要慎重,自然不敢随意,半靠在榻上与众多本家妇人们说话,明瑜和明佩坐她脚边相陪。明瑜眼见自己母亲渐渐面有乏色,偏张氏和另些妇人们都还在聒噪奉承个不停,晓得江氏脸皮薄不会赶人,自己若是开口,因为年岁的缘故又有些扎眼,便看向了站一边的周妈妈。周妈妈会意,立刻拍了下额头,佯道:“哎哟瞧我这记性。郎中说了早间太太要服一道补气固本汤的,我只顾听太太和众位太太们说话,竟给忘了,耽误了时辰,真当该死!”说着便一叠声地催小丫头去茶水房看下。
          张氏诸人对望一眼,这才告退要离去。江氏本就有些倦了,巴不得她们早开口离去,假意挽留了几下,便对明瑜笑道:“阿瑜,替娘送下诸位伯娘婶母们。”
          明瑜应了,朝边上的春鸢微微丢了个眼色,便起身送张氏诸人和一道随行而来的丫头们出了江氏所住的院子,拐过曲折的几重回廊,到了甬道之时,却见张氏脚步忽然慢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哎哟了声,对望了过来的众人笑道:“瞧我这记性,竟把帕子丢屋里了。你们先走吧,我回去取了帕子先。”
          众人不疑有他,纷纷要离去。张氏转身,却愣了下,见明瑜正立在跟前,从身边春鸢的手上接过一方金棕绉绸帕子,正对自己笑道:“伯母落下的可是这方帕子?方才春鸢瞧见了,见不像是我娘屋里的,晓得是诸位伯母婶娘中哪个不慎落下的,便顺手给带了出来。正好,省去伯母又多走一趟路。”
          张氏面上那笑僵了片刻,心中有些失望,哦了一声,只得接了过来,这才慢慢又随了众人朝外去。
          张氏满脸失望,明瑜只作不见,送一行人出了那洞花门,便止住脚,朝江氏屋子里折回去。
          “姑娘比起从前真是细致不少,连这小处都瞧得见。”回去路上,春鸢赞道。
          明瑜笑而不语。张氏今日过来想做什么,她早就一清二楚。原来前世江氏传出有喜后,这掌家之事就要找人分担,张氏便自己毛遂自荐。其时江氏害喜严重,见张氏平日伶俐能干,又是她自个主动开口说要过来帮忙,不好回绝,且一时也没有更合适的人,便应了下来。
          这张氏若真能管好偌大一个荣荫堂的内务,便是让她顺手撇些油水,明瑜也不会计较,偏记得清楚,当时这张氏管账之后,与账房里发放银钱的她婆婆的侄儿杨二宝勾在一处,自己大捞,对阖府下人却是严苛至极,算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别的不提,就拿府中日常之用来说,照了常例,一般都是给下人现钱到外面采买。下人们会利用利市上的价格浮动去赚些小零头,这已是诸多大户人家中惯常有的事了。轮到张氏管账之时,不但一分银子也不多给,且买了东西必须经她一一过目报账,弄得下人们每次去见她都跟过鬼门关似地,怨声载道,到了后来竟无人肯做这从前抢着去争的差事了,直把个荣荫堂弄得鸡飞狗跳,上下不宁。原来她早就羡慕江氏这荣荫堂当家主母的位子,从前只能暗中肖想下,如今终于轮到自己掌管,自然要摆够主人威风了。
          江氏慢慢晓得这些,拿话劝了她几句,张氏反倒不喜,说自个是在帮着整肃下人,免得奴才们无法无天爬上了主人家的头。江氏虽有些后悔,只碍于二叔公的情面,也不好立时就收回管事的权,直到三个月后身子渐渐稳妥了下来,这才寻了个由头,备了份谢礼将她送了回去,阖府的人都松了口气。到最后一合账,账目上三个月竟亏了两千两银子之多。去了何处,江氏自然心知肚明,心中虽不快,只也不好拿这说事,马马虎虎也就过去了。此后待产的数月和月子期间,一直都是由周妈妈和大管家家里的柳嫂子协助着理事。此事过后,那张氏在荣荫堂下人的口中便悄悄多了个绰号叫“漏子”,乃是笑她大口吞入,小口挤出的意思。
          明瑜从前素来不管杂事,如今却不一样了。明晓得这张氏非善类,哪里还会由着她胡来?所以刚才就一直留意着她。见她临走前把袖中的一方帕子悄悄丢在了椅墩上,便晓得她过后必定会以此为借口折回寻江氏开口,这才示意春鸢拣了过来还她,把她直接给堵回去。


          37楼2012-05-06 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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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不提张氏怏怏而归,心中盘算着过两日再寻个由头过来找江氏开口,且说明瑜回了江氏屋子,见她面前却立着几个管事的妈妈,一个在询知府府上谢夫人生辰的备礼,一个在回报此次阖府下人新制衣衫的事,后面还排着两个等着开口。待被江氏一一打发走了,周妈妈见她面有倦容,皱眉道:“太太如今好容易有喜了,自要珍重万分。如今不比往日,哪里有那么多精神过问这家中的大小事情,须得分出去些,有个帮手才好。”
            江氏微叹了口气道:“我也正寻思着这事。只是偌大的一个家,时刻都要有个能做主的人,一时寻不到合适的。方才看见那边的嫂子,她平日倒是个精干的……”
            “娘,你若信得过,女儿帮着你看段日子,你瞧如何?”
            一直静坐着的明瑜突然插口。
            江氏一怔,和周妈妈对望一眼,哑然失笑。
            明瑜认真道:“娘莫以为我在玩笑。我也不小了,从前看娘怎么做,心中也有数。若真遇到自个不懂的,我再过来向娘讨教,且家中不是还有周妈妈和柳嫂子吗?她两个都跟了娘多年,有她们帮着,娘还有什么不放心。”
            江氏见明瑜说话时神色郑重,这才晓得她是说真的,沉吟了片刻,还没定下主意,便听周妈妈赞同道:“姑娘说的有理。姑娘再几年就好寻人家出阁了,如今正该早早学着当家理事,日后到了夫家才能顺顺当当,不叫人小瞧了去。”
            江氏本从来没想过让明瑜代自己管事,且也确实不放心。此时听了周妈妈的话,却又觉着有理,想了下,便命人去把柳嫂子叫了过来。柳嫂子急匆匆赶来,待听到是要协助大姑娘管家,自然一口应了下来。
            晚间江氏把此事与阮洪天提了下,阮洪天对内宅之事本就从不大在意的,听到明瑜竟自己请缨,哈哈笑了起来道:“这丫头从前只想着吟诗作画的,你跟她多说几句家务之道,她便有些不耐,怎的如今自个要揽了上身?许是真要成大姑娘了呢。也罢,她要替你分忧,也是她一番孝心。你只要帮着把下和别家往来之时的礼节,别万一短少了叫人笑话,别的都由她折腾去,只要叫我娘晓得下便是。”
            江氏笑道:“娘那里自然会说。”
            第二日老太太晓得了此事,也不过略微嗯了声,对陪着明瑜一道过来的周妈妈和柳嫂子道:“也该叫瑜丫头历练下。只是你两个都是老人了,要多提点着点,免得闹了笑话还不自知。”周妈妈二人自然连声应了下来。
            却说张氏回了之后,心中总记挂着荣荫堂那事,晚上做梦也在往自己怀里搂白花花的银子,醒来更是心痒难耐。原来在她看来,这荣荫堂就是个搂住了能啃多少就啃多少的大玉米棒子,前些时日老太太寿筵已经错失了一次下手的机会,突然又逢了这样的好事,哪里还熬得住。好容易过了一夜,第二日大早耐不住便又悄悄去了荣荫堂。
            江氏刚起身,听丫头说二叔公家的张氏又来了,便叫让进来。张氏入了内室,恭维了几句,笑道:“弟妹,晓得你有喜了,我竟比自个当年生养安俊之时还要来得欢喜。昨夜回去高兴得睡不着,和我那当家的说了几句,当家的便骂了我,说如今弟妹有喜,我却只晓得动嘴皮子,也不知道帮些实在的。我被骂醒,这才特意一早又过来了。弟妹如今身子金贵,往后愈发沉重,里里外外诸多繁杂之事,若有我能帮得到的,只管开口,我必定代你分忧,办得妥妥当当。”
            江氏笑道:“多谢嫂子热心。只是恰巧老太太昨日刚说过,瑜丫头也不小了,该叫她学着些理家之事,这不,我这才叫她代我管些杂七杂八的事。嫂子莫见笑,往后若是真忙不过来了,便是你不说,我厚着脸皮也要辛苦你了。”
            张氏大是意外,万没想到自己昨日被明瑜那般一个打岔,不过一夜之间,算计好的这事便成了泡影,心中又是失望又是不甘,想了下道:“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瑜丫头是个聪明伶俐的,只是年岁小了些,只怕压不下众多刁奴。”
            


            38楼2012-05-06 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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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就出在小账房里一杆称银子用的黄杨等子上。
              荣荫堂阖府上下几百人,每日银钱进出络绎不绝。小账房里有个规矩,下人们用到,过来支取现银的时候,必定要先在一杆等子上过重,核对无误了才发放下去。管这银钱发放的便是二叔婆李氏那边的一个远房外甥杨二宝。从前被介绍过来做事。江氏见他能写会算,人也灵活,又听说自小身子弱,受不得奔波,正好小账房里空出个管账的位子,就给增补了进去,已经做了两三年。不想这日随禧园小厨房里管事的那个张婆子却将他捅到了明瑜的面前,说自己今日照常去小账房里支现银五两要出去采买,看那杨二宝用等子过重时也是足重的,自己拿到手去街面上无意再过秤时,却不到五两,才四两八钱,整整少了二钱的银子,于是东西也不买了,急忙赶回来就要讨个说法。
              明瑜带了张婆子和周妈妈柳嫂子等人一道过去问询,那杨二宝初时百般抵赖,只说出去时是足重的,定是这张婆子自己克扣了,如今反倒反咬他一口。明瑜也不多说,只是叫人在杨二宝的那杆等子上称了块一两的银锭,再在另一杆新的等子上过重,竟只有九钱六分,差了四分银子。
              杨二宝面红耳赤,这才无奈承认了下来。原来这几年里,每逢有府中下人来支领小额现银用于采买时,他便用这杆等子来赚差重,几年的时间里,日日这般,竟也克扣下了数千两之多。
              明瑜命人将阖府管着各处采买的人都叫了过来,把等子之事说一遍,众人皆是哗然,面有不忿之色。也难怪他们如此不平,要知道连老太太江氏身边的一等丫鬟,月银也才二两,这杨二宝用这做过手脚的等子轻轻松松却黑了这等数目的银钱,自然惹起公愤。
              明瑜看了眼众人面色,微微笑道:“我倒是奇怪了,杨二宝在等子上做手脚,你们日日从他那处接手银钱,恁多的人,数年之中竟都无一人发觉?若不是今日张妈妈告知,也不知道要被欺瞒到何时!”
              张婆子被赞,脸色却有些忸怩,老脸微微发热。
              杨二宝眼见单单自己被捉了出来,心有不甘,朝明瑜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诉道:“好叫姑娘晓得,我虽不干净,只站这里的人,哪一个又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干净的?银钱过了她们手,也是被刮去了一层油水,这才明知我这等子有异还不吱声,都是心里有鬼!”
              杨二宝此话一出,众人哑口无言。见这当家的大姑娘一双明澄的眼朝自己一一望了过来,皆不敢对视,纷纷垂下了眼去。
              明瑜脸色端肃下来,沉声慢慢道:“我虽年纪小了些,只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理,更不会死揪着那几个小钱不放。钱是小事,规矩却是大头。你们都是在我家多年的人了,信你们,让你们拿钱去买东西,不是让你们拣便宜的买,更不是光让你们省钱,而是要实在买了好东西来。还有,记着往后私下也少落点儿,省得下次再被抓出来,那就没这次这么好看了。”
              这也是话到礼到,下人们自然明白这个理。本以为这次被捅出了个窟窿,定要自己把从前私下克扣了去的数目都交代出来,没想到最后竟这样轻描淡写地就放了过去,一个个都松了口气,唯唯诺诺地应了下来。
              张婆子跟着众人退下后,立时就有几个素日相熟的围了上来责问为何要把这事扯到大姑娘面前,弄得大家都不好看。张婆子忙不迭叫屈:“冤死我了。我就是发了羊角风也不会自己把这事抖搂出来,实在是姑娘昨日找了我过去,说查到账房的那柄黄杨杆子有鬼,要我今日帮着这般行事的。姑娘的吩咐,我不敢不听啊。”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吓了一跳。本还以为今日不过是意外凑巧才把自己一干人都扯了出来,没想到竟是大姑娘预先安排的,这才明白是要敲山震虎了,个个咋舌不已,道这大姑娘原来是真人不露相,从前竟没发觉有这般精明,今日实在是给了众人面子了。这事传开了去,自此阖府下人再也无敢对明瑜不敬者了。
              其实这杨二宝的黄杨等子有猫腻,也是前世那张氏管账后才给捅出来的。原因便是张氏苛刻,掐得下人们分毫便宜也没得占,时间一长,心中怨气,一状便给告到了江氏面前,说难听些也算是狗咬狗,才咬出了一嘴毛的。明瑜既知晓这些,如今又代母亲管事,自然不愿让这杨二宝再这般糊弄下去,这才借了张婆子的嘴把那层窗纸给捅破,既立了威,又敲打了下人们,连带着把杨二宝这根蛀萝卜给拔了出来,可谓是一举三得。
              


              40楼2012-05-06 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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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母女几个回了荣荫堂,待江氏换了衣物躺下去消乏后,明瑜与明佩便一道归自己的院子,走到那漪绿楼和问翠楼的分岔之处时,明瑜叫丫头们都停了脚,自己牵住明佩的手到了边上水池的一道曲廊旁。其时初冬的暖阳斜斜照来,在幽绿水面上铺洒开半池的金光,几尾肥硕锦鳞正簇拥着浮上水面,张口争相吞吐漂着的一片菊瓣,搅得水面啵啵有声。
                “阿姐……”
                明佩见明瑜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低低叫了声她,略微不安地望了过去。原来她方才一时兴起,收不住口,在江氏面前卖弄,说得仿佛那两位小姐全是因了自己的脸面才这般的缘故,虽满足了虚荣心,只心中终究还是有些忐忑,以为她此时终于要教训自己了。
                明瑜嗯了一声,望着被那几尾锦鳞搅出的水纹,道:“今早在那边的时候,你可注意到千总家的吴小姐了吗?”
                明佩听她开口,说的只是这个,暗自松了口气,“嗤”一声笑起来道:“自然。满屋子的人,就数她最会奉承,我瞧她在那两位小姐面前,竟是一副恨不得拿脸去贴屁股的样子。”
                明佩说完,突又觉得自己这话有些不雅,急忙闭了口。
                明瑜微微一笑,眼睛转向了明佩道:“你瞧那两位小姐可有领情?”
                明佩嘴唇一翘,讥道:“将军府的小姐倒还罢了,我瞧那侯府里的裴小姐,到了后来吴香蓉与她说话之时,她却连眼角风都不扫她一下,丢下她一人怪没趣的。”
                明瑜点头道:“极是。可见一味把别人看得高,非但达不到讨好的目的,不定在对方眼里,反倒凭空添了几分厌恶轻视。我们家行商,门第虽不及那些官家,讲求的也是和气生财,只与人相交之时,也用不着妄自菲薄,自觉在那些人面前低人一等。旁人若已存了门第之见,瞧你不起,你便是把自己看成泥般地小意讨好,他也绝不会因了你的态度而多看你一眼;旁人若是个以人论友的,见了这等只会逢迎的人,他又会作何想法?只怕原本就算有交好之心,也会兴趣全无。所以与人相交,贵在既不曲意奉承,也不自高自大,而是放开心怀,尽到自己的礼节,不卑不亢,如此就算交友不成,也不会叫人轻看了去。”
                明佩立刻就晓得明瑜说这一番话的意思了,想起自己今日在那两个贵小姐面前确实有些刻意放低身段的举动,脸微微发热,双手绞着身前的一条裙带,低头不语。
                明瑜伸手轻轻抚了下她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额发,笑道:“姐姐突然跟你说这些,并无它意,只是看了早上吴家小姐没趣的样子,心有感触,这才想了起来跟你说下,就当是我们姐妹的共勉。”
                明佩微微抬头,见明瑜含笑望着自己,眼眸诚挚,并无半分讥嘲的意思。她本也是个机灵的人,只是平日性子浮躁小气了些,今日乍见京中来的贵族之女,一时欣羡,这才刻意想要逢迎。此时被明瑜点醒,自己今日若非恰好有这姐姐的缘故,只怕也早被人在背地里耻笑了去。如此一想,脸更增了几分热,低声道:“多谢阿姐指点,我晓得了。”
                明瑜点了下头,这才回头扬声叫明佩身边的大丫头又春带了她回去歇息,自己也往漪绿楼去。
                她方才那一番话,说与明佩一道共勉,其实也并非全只是为了顾她颜面才口头这般说说而已。人若目中无你,你又何必为求对方一顾而曲己迎合。这个道理,实在是她耗了从前的一生年华,到了最后才悟出来的,便说是锥心泣血也不为过。只盼如今的明佩能真晓得这道理,往后的路也走得多些顺当。
                明瑜回了漪绿楼,换去做客的衣裳,刚喝口茶,忽听见耳边传来吱扭一声,仿似木门打开,接着便是三声“蓬蓬”击鼓。回头循声望去,见靠北墙的铁梨多宝格上竟多了座一尺见高的崭新琉璃沙钟,底部红漆木座上精雕着缠枝芙蓉,刚此时正申时,上壶中的沙被漏尽,木座上方的匣盒处竟弹开了两扇小门,从里面迈出个木雕的胖娃娃,腰间悬了一鼓,方才那击鼓之声便是木娃娃挥动手中棒槌击打所发。待鼓声歇后,木娃娃退回匣中,木门随之而闭,而那琉璃漏也不用人翻,竟自个倒了个个,均匀地又漏起了细沙,整个机括精巧异常。
                明瑜咦了声,听见响动的春鸢乔琴也进了房,与明瑜一道到了近前细看,啧啧称叹不已。明瑜端详片刻,笑问早间未跟出去的小丫头丹蓝和雨青道:“刚一早出去还不见这东西,这会儿哪里冒出来的?”
                丹蓝笑嘻嘻道:“新来的杜若秋送过来的。这东西可有趣了,竟会照着辰点自个开门让那胖娃娃敲鼓。我一早就数着,见每个辰点敲的点数都各不相同。方才正申时,敲了三下。有了这宝贝,往后不用看刻点,光听声就晓得是什么时辰了。晚间怕吵的话,只要扳下底座后的那横条,小人便不动了。”
                明瑜哦了一声,笑道:“果然有趣。不知道是什么人想出这等妙物。”
                “叫她过来问下不就知道了。”
                


                46楼2012-05-06 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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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2-31 14:5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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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仔细冻了。”春鸢急忙过来闭上窗格,转头见明瑜立着不动,目光有些呆滞,吓了一跳,急忙轻轻推了下她,“姑娘怎么了?”
                  明瑜回过神儿来,终于想起了前些时候困扰了自己几日的那件事情。
                  外祖江夔膝下只有江氏一女,如今已年过五十,独自居于毗邻江州的孟城祖宅中。阮洪天与江氏早几年怕他一人孤寂,时常提起要将他接来江州一道过老,只他性子颇为古怪,竟不愿与女儿女婿同住。明瑜早几年常去孟城小住,跟他学画,与外祖感情很深,江夔对这外孙女也极是喜爱,时常赞她画有灵气,祖孙二人相处之时,每每怡然自得。前世里就是年前这段日子传来了凶信。缘由是个意外。原来今年雪下得早,孟城西岭山梅峰之上的梅花提早绽放,江夔应了山中寒清寺住持了因和尚之邀,过去暂住画雪梅。不想探梅回来途中,山道雪厚,一时脚滑,边上仆从拉扯不及,跌入了涧坑之中,重创出血。待要送去救治,偏又逢了积雪拥住出山的山道,如此耽搁了下来,待第二日出山时,已是迟了,溘然辞世。消息传来,那时正是腊月中,荣荫堂上下因了这意外的丧事无心过年倒是小事,江氏因了伤心至极,奔丧回来后身子便有些不稳,卧床养了一个月多才见好,当时情况极是凶险,现在想起,还有些后怕。
                  虽天寒地冻的,明瑜后背却登时绽出了层冷汗,顾不得多说什么,匆忙穿了衣服洗漱完毕便往江氏那里去,心中暗骂自己竟会如此糊涂,这样的大事都没早早想起。
                  明瑜过去之时,江氏刚起身,屋里的蕉叶三足火盆里笼了银炭,丫头正往她房里送早点,江氏急忙叫另添副碗筷。
                  “外面天寒地冻的,怎不多睡一会?正好过来一道用些热粥,暖下身子。”
                  明瑜坐江氏对面,见桌上摆了一小锅热气腾腾的玉糁羹,一碟玉兰片,一碟香芃丝衬着鱼片卷火腿,又一屉碧绿的裙边翡翠鬼蓬头。
                  “这些日子累到你了,下巴颏都尖了。这鬼蓬头的皮掺了绿豆粉,擀得极薄,馅料也是你爱吃的虾仁香米,浇了鸭笋熬的鲜汁,味道还不错。正想叫人往你和明佩屋里送过去一些,你自个过来了最好,快趁热吃。”
                  江氏夹了个放明瑜碗里。
                  明瑜咬一口,果然皮薄馅美,汁水满溢,却哪里还有胃口,不过吃了两个,便放下筷子,看着江氏道:“娘,长久没去外祖家了,我有些念外祖,今日想过去探望下。”
                  江氏未料她突然开口会提这个,有些惊讶道:“快年底了,你外祖家是要走一趟的,前些天我自个早备妥了年礼,正想等你爹回来后,叫他过去一趟。你要么再等几日,等你爹回来后再与他一道过去。”
                  明瑜急忙摇头:“娘,我昨夜突然梦见外祖,他老人家说极想念我,说有话要说。我醒来竟觉仿佛真的一般,这才大早地就过来禀。”
                  江氏想起自己前次与老父通信还是小半年前了。他身子虽一向安康,只上了年纪的人逢了这乍寒天,变数极大,指不定就会有变。又见女儿说得严肃,心中便有些惴惴起来,踌躇了下道:“本来放你去看下也没什么,只是今日正逢了雪……”
                  “娘,现在出门紧赶的话,傍晚就能到了。这雪也不大,多套匹马就可,不碍事。看了外祖,我才放心。”
                  明瑜急忙道。
                  江氏沉吟片刻,终究也是放心不下自己老父,终于叹道:“你这孩子,被你说得我也有些虚了,恨不得自己立时就过去看下。罢了,叫柳管家送你过去,多挑几个家人跟着,顺便把年礼也捎去。见了你外祖,就说我一切都好,待你爹外面回来后,他再亲自过去拜望他老人家。”
                  明瑜见江氏松口,吁了口气,急忙站起来。江氏也无心再用早饭了,叫人把柳胜河请了来,细细交待了一番。柳胜河听得是要送大姑娘到孟城老太爷那里,虽有些意外,却也忙一口应了下来道:“太太放心,必定把姑娘早早送到,再早早回。”


                  51楼2012-05-06 1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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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明瑜上马车之时,雪本来已经渐止。只是往北出了城门后没过片刻,便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官道之上积雪越来越厚。车厢里燃了暖炉,明瑜与跟了出来的春鸢和周妈妈同坐,除了有些颠簸,倒也不是很冷,心中却焦急万分,恨不得立马便插翅飞到孟城,好拖住外祖不让他上山。到天擦黑时,一行人终于赶到了江夔所居的白鹿斋,门扉却紧闭,柳胜河用力拍打,半晌才见门被打开,余大有些不耐烦地探出了头。
                    余大是江夔身边用了几十年的老人,大约是伺候主人久了,性子也被传染得有些古怪,除了老主人一家,平素不大爱理人。此时原本正窝在屋子里一碟花生米一口老酒地逍遥着,忽然听见外面大门口隐隐又传来拍门声。因了傍晚已经接待过一个访客,还安排住了下来,此时便有些不耐烦了。本想不理,只门口的人非但不走,拍门声反而更急促,没奈何这才起身披了件皮袄,挑了灯笼咯吱咯吱地踩着雪,晃晃悠悠穿过竹丛甬道去开门。见门口停了两辆马车,七八个人牵马而立,头上肩上积满了雪,老眼昏花地也看不清,正要张口询问,忽见前头那辆大马车上被扶着下来个人,个子有些小,凑头正要再看仔细,那人已经匆匆到了自己面前,随即听到个清脆的女孩声音:“余老爹,我外祖可在家?”
                    “大姑娘!”
                    余大立刻认出了这声音,酒意也一下去了不少。稍稍打高了灯笼看去,见这女孩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仿似有些紧张的样子,果然便是阮家的瑜大丫头,一下又惊又喜,急忙大开了门,一叠声地不住念叨:“许久未见大姑娘了,老太爷这几日正在念呢。不想竟然就过来了。可是巧了!”
                    “余老爹,我外祖在家吗?”
                    明瑜见他念叨不停,若从前,自会陪他说几句话,只此时却没这心情,忙打断了他,再问一句。
                    余大这才笑眯眯道:“说来又真不巧了。老太爷见下雪,说从前与寒清寺了因和尚约过逢雪便上山探梅,一早就叫半青背了画箱上山去,不晓得要住多久才回来。”
                    “糟了!”明瑜脸色微微一变,轻轻跺了下脚,“这就快上山去!”
                    边上柳胜河和余大都望着她不动,有些不解的样子。
                    “姑娘你这是……”柳胜河犹豫了下,终于开口劝道,“天色已经黑了,便是现在照着灯笼出发,只怕也要到半夜才能到西岭山脚,乌漆漆一片又下着雪,如何上山?姑娘便是有急事,也须得等明日才好。”
                    明瑜抬头望了下昏黑的天际,面前雪此时便如扯出的棉絮般乱舞,晓得柳胜河说得有理,叹了口气:“也好。只能明日一早再去了。大家今日赶了一天的路,想必又冷又饿,余老爹,烦请你叫厨娘烧些热饭菜热水,吃饱了早些歇下消乏,把马也喂下。”
                    柳胜河急忙道谢,余大闩了门,进去呼喊厨娘不提。
                    明瑜今夜就住在她从前过来惯住的江氏旧日闺房中,春鸢与周妈妈一道擦扫了屋子,燃起火盆,又铺了带来的衾盖,草草吃了些送来的饭,虽则也是满身疲乏,却毫无睡意。独自对着的灯火出神片刻,便叫粗使丫头将余大唤来。“余老爹,这附近可有好些的跌打郎中?”
                    余大道:“姑娘也晓得老太爷是个喜清静的,这地离城中有些路。离此二十余里倒住着个跌打土郎中,附近乡邻有个摔打都叫他给瞧,倒也没听过医死人。”
                    “我叫车夫套马,你唤个识路的小厮带路过去将他请来,明日一道上山。”明瑜道。
                    余大愣住,嘴巴微微张着道:“这……,姑娘连夜请郎中上山做什么?且天黑雪大,怕那郎中不愿来。”
                    “银钱多多地给他,定要请他过来。记得叫他务必要备好跌打药再来。”
                    余大虽不解,只也去唤小厮了。明瑜叫周妈妈寻了柳胜河让套车送那小厮去请郎中。周妈妈回来后道马车已经出去了,说完便瞧着明瑜上下打量。
                    明瑜晓得自己这举动有些叫人费解,想了下,便笑道:“雪大路滑,山中道更难行。叫跌打郎中来一道去,不过是求个有备无患。”周妈妈这才释然。
                    明瑜未睡,一直等着小厮到了亥时。不想那小厮回时却只带了一包金创止血药,说今日路滑,时有人跌倒,郎中从午后就被人叫去未归,那小厮等了片刻不见人,怕这边等得急,便包了些药回来先交差。
                    “姑娘莫急,明日一早我再去看下,若他还无,小的就去城里请。”
                    那小厮也是个机灵的,见明瑜面露失望之色,虽觉着她这举动有些小题大作,只也急忙又这般一口应承道。
                    明瑜无奈。出来时急了些,只盼着外祖还在家中能及时拦住他,一时未想到将跌打郎中一道带去,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春鸢递了些赏钱给小厮,因夜实在已是深了,便叫人都歇了去。
                    


                    52楼2012-05-06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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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明瑜下了马车,一脚踩下,“咯吱”一声,积雪便没到了她膝盖下几寸处。边上柳胜河看见,急忙道:“山道难行,姑娘就留在此处,我与谢公子上山去见老太爷就是。老太爷晓得是姑娘过来,必定就会下山了。”
                      明瑜摇头道:“留在此处也是空等,我与你们一道上去,大管家放心,我能走的。”
                      柳胜河虽见不到她神情,只从声音里也听出了坚决之意,只得应了下来,埋怨自己道:“怪我考虑不周,该携副软轿让姑娘坐着上山的……”
                      “姑娘小,我来背着走。”
                      边上周妈妈抢着道,已是矮身蹲到了明瑜面前。
                      明瑜心中感动,拉起了周妈妈笑道:“我虽小了几岁,只也不是娇滴滴走不动路的人,何至于要妈妈背我。大家紧赶着上山,早些见到我外祖才好。”说着已从雪地里拔脚,抬头却正和前面正侧对着自己而立的谢醉桥打了个照面。透过覆面的那层紫色薄纱,依稀看到大半张少年的脸廓。虽朦朦胧胧不大清楚,只这一个照面间,倒也确实觉着有些亮眼,难怪周妈妈见过了便不停念叨。
                      谢醉桥方才已转过了头去,远眺着前方的西岭山,满目尽是千丈雪云,万枝琼树。耳边忽又听她与柳胜河和那周妈妈说话,声音娇软,入耳极是动听,便似被根丝线牵引了般,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下,不想却与她对望到了一处去。
                      这阮大小姐虽面覆紫纱,只谢醉桥却觉着她此刻仿佛也正在那层纱下在打量着自己。正要避开目光,她已是先低头了,伸出戴着黑色软皮手套的手,扶住边上的春鸢,当先朝着山脚入口方向去。到了自己身侧之时,见她停了下来,稍稍转过身敛衽一礼,道:“问少公子安。前次与令妹别过,至今念想。烦请少公子回去后,转托我对令妹的问安。”
                      谢醉桥看不到她脸容,听她说话也如方才那般娇声软语。只不知为何,此刻却突然觉得自己面前这女孩从头到脚地透出丝与她这年纪不大相符的疏远和沉稳,略微一怔间,见她已是重新扶了边上那丫头的胳膊往前走去,因了个子娇小,踏雪而行时,背影瞧着有几分吃力,再多看几眼那白雪地中的火红背影,竟生出了丝恨不得抱她走路的念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心中起了种极其别扭的怪异之感,急忙收回了目光,大步朝山脚而去,踏得脚下积雪纷纷随他脚步飞溅不停。
                      山中的雪比平地积得更厚,上山之路极是艰难。柳胜河与随行跟了出来的仆从在前,逢了积雪阻路,就用带来的锹铲除雪开道,如此直到大半日后,才终于行到了寒清寺。此时已是将近傍晚,天色又有些灰暗了下来。
                      寒清寺山门紧闭,四周寂静无声。门口一株积满了雪的老槐树上停着只寒鸦,被来人的脚步声惊动,侧头看了一眼,怪啼一声,扑棱棱展翅腾空而去,带得枯枝上的积雪纷纷坠溅。
                      柳胜河上前叩响门环,片刻,寺中小和尚闻声而出,合十见礼。听到询问江老太爷,笑道:“老太爷过了晌午,就与书童一道往梅峰而去,尚未归来。”
                      柳胜河闻言,回头看向了明瑜。
                      明瑜方才因了爬山行路,极是辛苦,此刻正全身发热,气喘未定。一听到外祖果然竟真的已经去了梅峰,瞬间心中一阵狂跳,颤声道:“快,这就上梅峰去!”
                      柳胜河被她紧张的声音吓了一跳,不自觉看了眼边上的谢醉桥,见他也正望着自家小姐,神色间仿佛带了丝迷惑。
                      明瑜惶急万分,甩开了春鸢的手转身就往梅峰方向跑去。柳胜河这才回过了神,急忙朝随从们喝了一声,叫人都跟上来,自己也急匆匆赶了上去。
                      明瑜本已经累得不行,只想坐下去缓口气才好,此刻却只恨自己腿短跑不快,只想立时就能赶到梅峰之上。忽然腿一软,脚下被一团积雪所绊,收不住势,整个人便扑着摔到了雪地之上,连那顶帷帽也骨碌碌滚出了山道,挂到边上涧中的一杆树枝上,晃晃悠悠不停。
                      周妈妈和春鸢惊叫一声,急忙抢上一步将她扶了起来。
                      “姑娘何至于这么心急!”
                      周妈妈心疼,一边拍着她身上沾来的雪,一边埋怨道。
                      明瑜此刻也顾不得别的了,转头看向柳胜河和谢醉桥,有些急促道:“大管家,谢公子,我走不快,还是烦请你们快些赶到梅峰,将我外祖接下来!”
                      谢醉桥此时才看到她的一张脸。许是爬过山的缘故,双颊微染桃晕,秀目中如有波光流动,眼角微微上挑,睫翘浓密,眉上还残留了几点方才因了跌跤沾上的晶莹白雪,凭空多出了几分娇俏。虽还只是张小女孩的脸,却如……明珠生晕,美玉盈华。
                      谢醉桥脑中忽然冒出来这几个从前不晓得哪里看来的词,只觉得用这女孩身上最是恰当。一时竟有些挪不开眼去。直到见她一双仿似带了些惊惶的明眸望向了自己,这才惊觉过来,暗笑自己何以竟会对个只比自己妹妹大不了几岁的小女孩如此失态,立刻便点头应了下来。
                      明瑜见柳胜河和谢醉桥带了几人沿着山道上行,身影很快消失在岩壁的一道拐角处,这才微微吁了口气,与周妈妈和春鸢继续往峰上而行。
                      谢醉桥回头,已看不到阮家大小姐那火红的身影了,只是心中的一点疑团却始终有些不解,一边继续上行,一边便顺口问身边的柳胜河道:“江老太爷画技出神,逢雪探梅入画也是件常事。只不知为何,我总觉你家大小姐的举动有些不同寻常,仿佛晓得老太爷……”他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毕竟不是什么好话,转问道,“你家大小姐可有说什么?”
                      柳胜河自然明白他意思,其实莫说是谢醉桥,便是他自己也有这感觉,只是不敢说出口而已。摇了摇头,道:“大姑娘这次并未提什么,只说要早些见到老太爷。她极是能干,心思也细密,既这样着急,想来总有理由……”
                      谢醉桥默然片刻,又问道:“到梅峰还有多少路?”
                      柳胜河正要答话,突然停住脚步,手指着前方道:“有人!莫非是老太爷他们下山了?”
                      谢醉桥抬头,果然见远处山道顶处仿佛有人影在晃动,再仔细看一眼,语气已是有些凝重:“不妙,出事了!”
                      柳胜河见他丢下这句话,人已经跨上了几道山阶之外,急忙叫身后的人紧跟上来,追赶着前面那将军府少公子的步伐。等渐渐近了,看得清楚,脸色一下大变。
                      


                      54楼2012-05-06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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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瑜正要退出,江夔抬头,眼睛一亮,立刻朝她招手,嘴里道:“瑜丫头,快过来,给你瞧个好东西!”
                        明瑜晓得外祖性子偏悖,世人所持的男女之防观念,在他看来却是男娼女盗的遮羞布。既然已撞进了,那谢醉桥也扭头看见自己,再退出倒显小气,索性便进去,朝谢醉桥见过礼,道:“昨日幸而有少公子相助,我外祖才平安无虞。多谢少公子。”
                        谢醉桥笑着摆手道:“不过顺手之劳而已。便是陌路,遇到这般的事情也须出手,何况是老太爷,阮小姐不必挂怀。且道谢的话昨晚起贵府大管家便已经说了不知多少,我如今都能倒背如流了。”
                        明瑜一怔,倒没想到这人还有几分调侃的诙谐,正色道:“受人之助,道谢乃是礼节,自然要的。”
                        “瑜丫头,少在那里酸腐了。我和醉桥相谈虽不到半日,却深以为知己。你少说句谢他也不会怪的。快些过来瞧这东西!”
                        明瑜听外祖又在叫自己,转头看了过去。
                        她方才虽听春鸢说他今早精神好了些,却也没想到会好到这般地步,瞧着只差没手舞足蹈了,便走了过去,叫了声“外祖”,这才道:“昨日刚出险情,今早应该好生歇息才是……”
                        明瑜话没说完,就被江夔打断道:“傻丫头,小半年不见,怎的你也学乌杏满口大道理了?岂不知心胸舒畅才是最大良药?我和醉桥相谈甚欢,见了这东西高兴,比干躺在这里与那乌杏大眼对小眼岂不是来得更好?”
                        乌杏是周妈妈从前做丫头时的名字。如今荣荫堂里除了老太太身边的容妈妈,就数她最有脸面了。此刻听到她被自己外祖这般叫出名字,心中一阵好笑,正要说话,听见身后门被推开的声音,回头看去,见周妈妈虎着脸进来,手上托盘里放了碗药汁,忍着气道:“老太爷,旁人都是愈老愈得人敬,你倒好,越发没个老人样了!哪有在客人面前这般说道人的道理,也不怕被人笑话!”
                        明瑜忍住了笑,急忙过去要接她手中的盘,春鸢已是抢先端了送去。周妈妈眼角瞥了下谢醉桥,见他已转过了身背对,仿佛在忍着笑的样子,自觉大失颜面,急忙趁老太爷喝药的功夫,偷偷拉明瑜出来,到了走廊上,这才低声诉苦起来:“大姑娘,你倒是评评理,老太爷昨日摔得那般狠,昨夜嚷了一夜的疼,今早方好些,我叫他趁机多歇息才好。不想他晓得那将军府的谢公子在,定要请了过来说话。谢公子带了这竹坨块过来,怕扰了他休息,说了会话要告辞离去,他却拉住一个劲地说话,又把那竹根当宝贝似地左看右看,看了一早上都没看够,还几次催着要我去把你叫醒过来同看。我不过略劝他几句,他反倒嫌我聒噪。你说这东西就算出自将军府,它也就是坨竹根,有什么好看的……”
                        周妈妈还在喋喋不休,明瑜已听见里面外祖又在叫自己,急忙拍了下周妈妈手,低声道:“我晓得了,等下就劝他好生歇息。”
                        “来来,瑜丫头,你过来瞧瞧这东西。它虽是坨竹根,只经了名家之手,就变成造物之奇。今日考下你的眼力,可能说出它的来历?我听说你如今在家帮你娘管着家事,怕你一心要当管家婆,把从前的风雅灵气都给磨掉了。”
                        江夔已喝完药,见明瑜进来,看着她笑眯眯道,眉毛一跳一跳,眼里放出快活的光。
                        


                        58楼2012-05-06 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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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明瑜到他近前,见是把竹子根雕的小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壶身上利用竹节的褶纹依势雕出两个对弈的长衫高士,一人悠闲盘腿,另一人屈膝倾身,神情紧张,壶身和壶盖极似一段古松,壶把壶流又做成松枝形状,周身缀满松叶,状极流畅自然,再拿过来翻看几眼,心中便已经有数了。
                          竹一直被视作高洁的象征,比起犀玉雕品,竹雕更为文人雅士所青睐,自古名家不断,到两百多年前朝的丰远年间达到鼎盛,按地域分“北许”“南苍”两派。
                          北许的名家代表人物许鹤本身就工于书画,所以许氏雕竹,以画为正法,又糅合笔法,创了透雕、浮雕、留青等技法,层次分明,布局大气,喜雕山水古松、青藤仙草、鹤鹿神仙,无不惟妙惟肖,神韵俱绝。而南苍的代表人物陵州人氏苍错,字向正,他则喜利用竹根的盘根错节,线刻加刮磨即卓然成器,如同写意山水。这两派代表人物的作品,因为年代长远,传世稀少,据说皇宫中也藏了几件,连正德皇帝也时常把玩,可见其珍妙之处。
                          这把高士松下对弈壶,观其走势刻法,显然是南苍的风格,刀法出类拔萃,且在底座的凹处有小篆体的“回”字印,正是苍错一向惯用的标记,再加上外祖这般的如获至宝,想来就是苍错的传世之作了。
                          “怎么样,看出来没有?”
                          江夔催促明瑜,眼中满是期待。
                          “看样子应该是南苍一派的作品,只出自何人之手,却实在是看不出来。”
                          明瑜笑了下,把壶小心地放回了几上。
                          江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嚷了起来:“你这丫头,莫不是在逗我寻开心吧?这你怎会看不出来?我记着刚去年你还跟我说比起北许的工雕,你更喜苍向正的意境,怎的如今那苍向正的绝世佳作在你面前都说认不出来了?”
                          明瑜啊了一声,这才道:“竟是苍向正的?怪道看起来不一般。实在是外孙女眼拙了,往后有空再向外祖多多讨教。”
                          江夔叹了口气,一脸的惋惜:“我就说你那爹娘好生糊涂,好好的一个冰雪人儿硬要给捉去管什么家务,人纵有七窍玲珑之心,沾了那世俗之事,也难免要分心。等你爹过来,看我不好生教训他一顿!”
                          江夔上了年纪,心态愈发如童,有好东西就恨不得让旁人都知道。方才故意考问明瑜,只不过是想在谢醉桥面前卖弄自己这外孙女的聪慧才学,不想却被明瑜扫了个没趣,偷偷看了眼谢醉桥,见他立在一边面上始终带笑,并没什么异色,这才急忙又对明瑜解释道:“这把高士松下对弈壶本是醉桥的外祖翰林院安在松所藏。老头子宝贝得紧,从前我欲拿前朝山水大家董瑞的真迹去与他交换都不肯。我一时气不过,就与他立了个赌约,给他打个棋局,一年之内,他若能破,我输他董瑞真迹,他若破不了,就输我这对弈壶。他向来自负得紧,自然应赌。如今一年之约早过了,他果然破不了我的棋局,好在还是个知羞的人,这才托醉桥将这东西给我捎来。”
                          江夔说到此处,得意至极,竟哈哈大笑起来,忽然又哎哟一声捂了下头,想是牵动额角伤处。
                          明瑜听到安在松的名字,略微怔了下。这安在松她前世里也是晓得的,不仅是正德皇帝当年的太子太傅,更近的一层关系,便正好是她从前那婆婆,靖勇侯府三房里的夫人安氏的父亲。那安在松在翰林院掌天文星象,精通勾股数理,脾性与外祖截然不同,为人出名的方正刻板,奇怪的是,就是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人,却多年相交。
                          明瑜自然晓得他两个人的私交,却不知道还有如此的一个赌约。正发怔间,听到外祖痛叫一声,急忙上前相扶,身后谢醉桥也已是抢步上前,见明瑜已扶住江夔,便又停住,后退了一步。
                          “老太爷,小侄既将外祖的所托之物送到,这就告辞离去了。小侄离京之时,恰带出了极好的伤药,是宫中太医院所出。到江城居所后,便派人送来,望老太爷保重身体,早日康健。”
                          谢醉桥对江夔笑道。见江夔称谢,想了下,又道:“小侄还有一事相求。便是外祖叮嘱过,定要小侄从老太爷处求得破局之法。道一年来日思夜想,呕心沥血,竟仍败北,虽有恨,却甘愿认输,只盼老太爷告知破局之法,方可心安。”
                          那谢醉桥转述过安在松的话后,明瑜见外祖眉毛竟又跳动起来。她与他相处多年,自然晓得每逢极其得意之事时,他便会露出这表情。
                          江夔咳嗽一声,朝谢醉桥招了招手,道:“附耳过来。”
                          谢醉桥依言靠了过去,俯下身子。
                          明瑜见谢醉桥起先还满脸郑重,等听到自己外祖说了几句之后,先是神色一僵,再是眉头高高挑起,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再片刻后,竟是变得哭笑不得的样子了。
                          明瑜莫名其妙,却见外祖朝谢醉桥挤了下眼睛,得意道:“你照我的话,修书这么跟他说就是。想到安老头知晓后的样子,我就恨不得插翅飞到京中亲眼去看看,哈哈……”
                          谢醉桥咳了一声,朝江夔行礼道别,转身待要离去,脚步微微一顿,看了眼明瑜,仿佛要说什么,却终是未开口,只是朝她含笑微微点了下头。明瑜急忙回了个礼,谢醉桥这才大步而去。
                          


                          59楼2012-05-06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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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醉桥闻到饭菜香,这才觉着饥肠辘辘,风卷残云般等有了饱意,道:“出来时我叫你收拾了伤药过来,可带了?”
                            “带了。”
                            “嗯,给我单独包出来。”谢醉桥放下碗,说道。
                            “行,”玉簪应得爽利。
                            “对了,我记着静竹那里有护冻的玉福膏,你去要一盒过来,放一起包起来。”
                            玉簪略微一怔,试探着问道:“不晓得送去给谁用的?”
                            谢醉桥不语,只是望着她微微笑了下。玉簪立刻笑应道:“是,这就去管姑娘要。”
                            待屋子里人都走空,谢醉桥坐灯下把那信拿出来又迅速看了遍,烛火投照在他脸上,映出几分凝重。
                            这信就像他之前对几个妹妹说的那样,确实是靖勇侯府裴泰之写来的。只不过信中除了末了问候几个妹妹,前面还提了两桩事。
                            第一件,是叫他留意下江南诸地有无擅长机关制作的匠技。这桩事,其实早之前他就晓得的。裴泰之之所以要找匠技,无他,只是想用于军器改进。
                            谢醉桥出身将门,对军器自然不陌生。裴泰之在成侍卫统领前,也曾任过军器监的军职。两人从前无事之时,曾一道研究过一佚名巧匠所著的《武备志》中提到的诸多武器,其中不乏机关暗设,火炮火器。只是此书残缺不全,且涉及机关暗设的叙述又语焉不详,裴泰之这才一直在寻精于此道的匠人。知道谢醉桥到南方,晓得此地人杰地灵,这才托他暗中留意。谢醉桥立时就想到了前次在妹妹房中见到的那沙钟。能设造出这等器具的人,想必能够被大用。这才过去又问了几句。
                            至于这第二件事……裴泰之没明说,只是略微提了下。说正德皇帝即位三十载,有明年登泰山封禅之意,顺道驾幸江南。若成行,他便会随皇帝南下,顺道将裴文莹接回京。
                            谢醉桥与裴泰之自小一起长大,关系亲近,他对这个比自己大了两岁的表兄也是十分敬服。靖勇侯府王老太君生三子,老侯爷早几年过去,大房袭了爵位。裴泰之虽不过是三房之子,只自小就受正德皇帝青眼,被召入宫中受教养,诸多待遇竟与皇子相差无几,连带着侯府的三房也极显赫。裴泰之的父亲裴世正官至一品大司寇,母亲安氏被封诰命,三房风头甚至隐隐盖过大房。只不知为何,侯府掌家人王老太君对这给裴家带来荣华的孙子却有些疏远,对安氏更是冷淡。谢醉桥记得小时,印象中自己这表兄意气风发,甚至还带了天成的跋扈,站哪里都如光芒四射的太阳。只是渐渐大了之后,尤其是这两年,性子却转得有些沉默冷肃起来,不大回侯府,更不提娶亲的事,前一场婚事听说也是因为皇帝保媒才做成的。
                            谢醉桥记得有次自己与他纵马京师大道之时,随口玩笑说了句世人皆眼红他少年得志。不想他却猝然变色,回望正北那皇城的朱瓦高墙,淡淡道:“我倒想就此投身北塞边营,永世不返。便是长听胡角羌笛,也比这里要好。”当时还以为他不过随口说说,不想没几个月,就听说他请辞侍卫一职,自愿投身北地军营。到了最后,却被自己的姨父裴世正给压制了下来。正巧原来的侍卫统领位置空缺了下来,皇帝反而命他递补了上去,于是成了本朝开朝以来最年轻的禁卫军统领。
                            “公子,伤药和玉福膏都包好了。”
                            谢醉桥听到身后玉簪过来的声音,把手中的信折了起来,回头看去,见她手上托了个用绒布包裹好的匣子。
                            谢醉桥接了过来。


                            63楼2012-05-06 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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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2-31 14:4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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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瑜一惊,转念间已是跪了下去,道:“女儿不敢隐瞒。这画册确是女儿一笔笔绘出的。只这册中所言之事,却绝非心血来潮而戏弄爹的。祖母从前便对我言过,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女儿从前也看过不少野史稗记。自古以来,帝王之心最是难测,今日臣子明日鬼,富可敌国者不为帝王所容,比比皆是,更何况是我家这样毫无根基可依仗的商人?一荣一辱,都在帝王的转念之间。江南多富豪,我家若仅是其中之一,日后小心经营,或许才可无碍。我晓得爹一心怀了忠君之念,若此番我家被选中,必定会倾力接驾。只若因了这接驾,叫我家的富豪之名直达天听,日后让人时时惦记,爹,你不觉得这便是祸端的起源吗?恕女儿不孝,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图册中这藩国大富之家的结局,未必就不可能发生在我荣荫堂的身上。”
                              阮洪天霍然而立,手猛地抬起,似要重重拍在桌案之上,却又忽然停在了半空,整个人僵立不动,只是脸色极其难看。
                              明瑜胸中一酸,眼中热泪已是滚了出来,哽咽道:“爹,女儿再说一句,说了这话,你若觉着我在胡言乱语,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怪你。实在是女儿有日做了一梦,竟梦到去了十年之后的荣荫堂,玉堂金马俱无,往昔繁华不再,满目只剩废墟残瓦,荒败一片,醒来那一刻,女儿竟分不清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心中凄惶万分。爹在女儿心中,是天下最英伟的男子。爹掌管了几百口人的荣荫堂,成百上千的阮家商铺。未雨绸缪,防患未然,这道理爹应该比女儿更明白。成皇家驻跸固然是荣耀,只我家在江南早负盛名,爹如今哪里还需要与人争抢这事来为荣荫堂装点门面?”
                              阮洪天定定望着明瑜,神色怪异,忽然大步到她面前蹲下,将她抱了起来坐自己膝上,如明瑜还幼时般伸手去擦她面上泪痕,叹道:“阿瑜真的大了。爹万没想到,你才这般年纪,竟想得如此深远。你说的也有道理。爹从前确实没想这么多。只我家的意园已被报上,若是得中,断不能推脱了去的。”
                              明瑜有些惊喜,破涕为笑,猛地抬头道:“爹,江州几十座园林中,虽我家的意园最有名,只旁人家的也未必就做不了驻跸之所。如今爹不用去争,若被别家抢去,那最好不过。只万一这事若还落在我家身上,女儿只担心望山楼太过招摇,爹,里面那些东西,只怕皇家也没有,咱家却大喇喇摆在那里,落入有心之人的眼中,日后若说我家有心与皇家斗富,那便真是百口莫辩了。女儿求爹这就去把那宝座搬了,香风扇和螭龙也拆了,别人家如何,我家也如何,这样才最稳妥。”
                              阮洪天神色已是如常,扶着明瑜站了起来,摇头道:“你这丫头,主意一个接一个的。那望山楼从前谢大人与州府中一干官员也见过,晓得什么样子。若意园真中选,却突然改成寻常样子,日后旁人问起,怕有个大不敬的嫌疑。此非小事,容爹细想想。”
                              明瑜本还担心父亲会被荣华烟云蔽目,一意孤行,如今瞧着竟像是有些被打动的样子。虽不知听进了多少,只毕竟是个好的开始。晓得他最后的话也有道理。本想再提那狮银的,转念一想,这事关系阮家风水,只怕比望山楼更难撼动。毕竟太过突然,自己此时再多说,反倒无益,日后徐徐图之便是。便点头应了声,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73楼2012-05-07 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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