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季平花了近一个月的家教收入请我去吃法国菜。坐在优雅讲
究的餐室里,在德布西的音乐与莫内复制画包装下,人们轻酌浅笑,一片温柔安逸……
真是久违了啊!人世,生活。突然我心底升起一股极郑重深沉的抱歉——对季平的抱歉。
一顿饭,可以有很多种吃法;爱一个人,也有很多种爱法。季平的用心到此地步,我却
是对他或对钟沅都做错做坏了。
深夜回到住处,我房间门把上斜插着一束花。
邻房的学妹一旁叨絮说着有个女孩来找过我,留下这把花,又说那女孩如何活脱像
Vogue杂志上走下来的Model……学妹的话一句句飘得老远,我怔立门边,双手抖得抬不
起来。半晌,我解下系于门把上的白缎带,轻轻抽出那把花。是浅紫色的玫瑰,一共二
十五朵,半开,带着水珠。花束里夹着一张卡片:“生日快乐。”没有称谓,没有署名。
钟沅啊!
我默默拿着那束花,良久,泪水决堤而下。
原来钟沅失踪那一年都跟晶姐在一起。她们是在BAR认谙的,时间是钟母结婚前夕,
也就是我毕业考前,钟沅来找我那晚。
那一年,钟沅偶尔在晶姐的精品店帮忙,更多时候不是窝在家里看录影带、打电玩
便是在BAR、舞厅、冰宫里消磨时光。昼伏夜出,白了皮肤,加上晶姐店里的当季欧洲
时装,难怪我邻房学妹见到钟沅要惊为天人了。
叫我吃惊的倒不是钟沅——她依然没变——叫我着怕的是晶姐。头一回见她,隔着
她店外的玻璃,当时刚好没客人,她像尊蜡像般手持一杯咖啡斜倚在沙发上。那姿势、
线条、皮肤、五官、化妆、服饰,从头到脚,完全无懈可系。太无懈可击了,反而令人
无言以对。钟沅拉着我推门进去,未等钟沅介绍,她便了然一笑:“童素心?”说着斜
眄钟沅一眼,钟沅说:“晶姐你别吓她。”我尚来不及反应,晶姐便起身牵我走向展示
架。“自己挑两套喜欢的,算是晶姐送你的见面礼。”她那只手是冰的。
几乎每天,钟沅驾着晶姐的白色奥斯汀来接我下班,与我一起吃晚饭。“姚季平要
我盯你吃饭,你看你瘦得像只鬼!”我们鲜少谈及过往,未来也没什么特别的计画可讲。
季平服役前我们已订婚,等他退伍找妥工作就结婚。钟沅则打算跟她母亲及罗叔一起移
民美国后再继续念书。每晚见面,钟沅仍带花给我,有时是一串玉兰,有时是一枝百合、
晚香玉,更多时候是玫瑰,各色的玫瑰。当然那些花已经不是摘来的,而是买来的。
有回周末我们看完电影逛到公馆夜市,在拥挤的人群里为方便走路,钟沅又牵起了
我的手,看到地摊卖衬衫,一件两百九,两件五百。钟沅捏捏我的手:“买两件好不
好?”我笑着朝她点头。买了衬衫,我们又到外销成衣店挑了两条一式的长裤,迫不及
待跑进更衣室换上。换好衣服,我和钟沅你看我,我看你,一模一样的棉白衬衫与牛仔
裤。
“哇!情人装!”钟沅兴奋道。
那晚,当我们各拿着一支霜淇淋又蹦又跳冲进晶姐店里去接她时,她脸上霎时露出
异于平常的神情。平常我们去接她,晶姐总是微笑着给我和钟沅一人一个拥抱,有时她
会拨拨钟沅头发说:“明天去阿杰那边把头发修一修。”或者拢拢她衣领嗔怪:“衣服
也不烫一烫。”对我,她多半会拉拉我的手,“晚上钟沅带你去吃什么?要吃胖一点,
不然我们怎么跟季平交差?”但那晚,当我们向她张开双臂围上前去时,她却身子一闪,
尖声道:“小心弄脏我衣服!”她指着霜淇淋
钟沅耸耸肩,一屁股坐上沙发。我则悄悄到后面洗好手,赶紧帮晶姐收拾店里。
正当我蹲在橱窗底下,拿吸尘器清理地毯死角的灰尘时,一旁的晶姐突然问我:
“小童,你爱不爱季平?”我楞了一下,匆忙点着原本已低垂的头。
“你比钟沅大还小?”她又问。
“小,小三个月。”
“嗯。”她弯腰帮我拢起垂到地毯上的头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老。”
“怎么会?”我警讶地仰首看她:“晶姐才比我们大一点,而且看起来还更年轻!”
“少来!”她戮我一下,似笑非笑,“我看你跟钟沅才真的是金童玉女。”
我不知如何回答,几乎把头都要埋进吸尘器里去。
“算了,不吓你,”晶姐缓缓道:“也不吓我自己。”
平常回家的路上晶姐总会把这一天的生意、客人的趣事、下一季的流行趋势与进货
计画等等说给我们听,这晚她却出奇沉默。钟沅也是,除了对前面一辆走在内线不打方
向灯便突然右转的车子骂了声:“干!”之外,她都没开口。倒是我下车时,她们异口
同声跟我道了再见。
隔天深夜,我终于接到晶姐电话。
“钟沅走了。”
“……”
“还有一双球鞋忘了拿,你有空来帮她拿去吧。”
“……”
“我本来还计画着给她添这买那,巴望着去送机呢!都要出国了,她就这么等不及?
临走还留了一笔钱说是还我,天哪钟沅她到底还有没有心肝?连这一点点余地也不肯留
给我!”
“晶姐……”
“快两年了,我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打从那晚在BAR里看她喝得烂醉把她带回
家,我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晶姐……”
“我也不指望她跟我一辈子,谁不知道这种感情要海誓山盟是笑话?下可是她说走
就走你知道吗?说——走——就——走……”
“晶姐……”
“小童你去告诉她……”电话彼端已泣不成声,“你告诉她,三十几岁的女人没有
多少时间好去爱一个人……”
默默拿着听筒感觉彼端晶姐的心,我再说不出当年曾对小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