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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女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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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丽娟
    1991年联合报短篇小说首奖
     
第一章


    十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跳没有配乐的独舞。舞毕,观众中有一人大喊:“看啊!
这是死亡与童女之舞。”
    此后,这支舞就叫这个名字。

                           ——Isadora Duncan



1楼2006-12-09 11:37回复
    那回我们去看“殉情记”,回家的路上钟沅突然看了我好一会,“你知不知道你有
    点像奥莉荷西?”
     “哪里像?我才不要死!”
     “嘿,死的是电影里的茱丽叶,又不是她。”
     “反正我不像”
     我定定看着这个跟我手牵手的女孩,突然一股莫名的委屈与不安袭上来。我觉得自
    己像个傻子,打从我坐在公车上第一次看到她我就像个傻子。我根本不会打球,不会游
    泳;我的个子那么矮,头发那么短,裙子那么长……我跟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突然我放开钟沅的手,“我们不要在一起了,我跟你不一样,好别扭。”
     钟沅怔忡半晌,也不看我,只是直亲前方沉沉道:“随便你。”
     此后一直到翌年夏天,我天天提早出门延后回家,错开钟沅搭车的时间。在学校我
    没有再和钟沅说过一句话。
     高一下,期末考前,周末下午我在图书馆念书,念着念着忽听到群蝉齐嘶,吱吱直
    捣双耳。我捂住耳朵,那声音却以更高的频率穿透耳膜,直贯脑部。我再也坐不住了,
    只有收拾书包离开图书馆。炎热的午后我背着书包仿佛迷路般茫然行走于校园,最后来
    到从前与钟沅常去的侧门老榕树下。坐在树底摊开书,猝不及防的豆大泪珠竟啪答一声
    击中书页——晴天朗朗之下,我再也无处闪躲,天知道我是怎样舍不得她。
     钟沅竟翩然而至。
     “哗!你!”她惊呼。
     钟沅略显尴尬地随即转身把一只脚顶住树干,假装弯腰去系鞋带。我抹掉眼泪,侧
    头看她。她系鞋带系得很慢很惠心,头发垂下来遮住大半个脸,鼻尖上冒着一粒粒细小
    的汗珠,帘子一样的长睫毛一动不动。击好一只鞋她换另一只。最后——似乎准备好了
    ——她挺腰站直,拍拍手上的灰尘,拨开汗贴在颊上的一绺头发,朝我咧嘴一笑:
    “嗨!”
     背光站在我回前的钟沅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仿佛还在咧着嘴笑……她沉重的影子盖
    住我,我抓着书本陡地起身。
     “嗨!”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正要去游泳。”她说。
     “哦。”
     “要不要一起去?”
     “我不会。”
     “教你,很简单。”
     “我没有泳衣。”
     她想了想。“我的借你。”
     我猛摇头:“我们个子差那么多……”语未竟,钟沅已一手抓起我的书包一手拉着
    我钻出榕树旁的小门,直奔马路。
     到公车站牌下,钟沅松开我的手,也不看我,只是咬着指甲张望车子。我把那本还
    拿在手里的书收进书包,一时之间觉得热气难挡,眼前的柏油路面升起缕缕焦◎。我搓
    搓手,手心都汗湿了。
     我们在八德新村下车。钟沅父亲是飞官,所以她家比眷村里一般人家大而且新。打
    开铁门,入眼是宽敞的院子,一大篷高高的软枝黄蝉冒出墙头,靠墙左右两排花坛,种
    着茶花、杜鹃、茉莉、菊花以及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一辆橙色单车站在屋前的桂花
    树下。我想起从前钟沅每天早晨送我的花,大约就是院子里摘的吧。
     “喏,”果然钟沅弯腰摘了一朵茉莉递给我,“我反正不喜欢花。”
     屋里没人,大白天却还亮着灯,薄弱的黄光在敞亮午后显得突兀而多余。“每次出
    去都不关灯。”钟沅啪答关了灯,转身补上一句:“我说我妈。”旋即进房。
     客厅橱柜上层摆着一张嵌在木框里的大照片,想必就是钟沅的全家福——只有三个
    人。她父亲极挺拔,偎在他旁边的钟母只及他耳下。钟沅母亲虽娇小,但那慑人的年轻
    美貌与倩笑却是中年女子少见的。我发现钟沅那双单眼皮长眼睛、菱样的上弯嘴角以及
    尖下巴是得自她母亲,而她的挺鼻梁与身长则得自她父亲。
     房间里传来砰砰声响。“童素心!你进来一下!”钟沅喊。我应声走进房中。钟沅
    面对一排搅得天翻地覆的衣柜坐在◎沿,手里拿着一件红色泳衣。“偌,就这件,我升
    国二暑假买的,没下过几次水就不能穿了。你一定可以穿。”
     那天下午从八德新村出来,我们便乘着钟沅那辆橙色单车在街上瞎逛,因为我月经
    来,没办法下水。“所以我好烦当女生。”钟沅说。她提议去钓鱼、溜冰、看电影……
    都被我一一回绝。也许是因为太热,也许是因为期末考的压力,也许是因为经期的情绪
    低潮,总之我极其躁闷不耐起来:“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子很无聊吗?”
     钟沅挑眉横我一眼,没有说话。
     一路上,我坐在单车后座,目光所及刚好是钟沅的背。白衬衫乡迎风鼓动,隐约可
    见里头的胸罩样式——三条细细的象牙色带子,一条横过背部,两条直越左右肩胛。我
    突然发现钟沅直接就在胸罩外套上衬衫,不像我还在中间加了件背心式的棉白内衣。这
    迟来的发现令我恍然大悟——我和钟沅,都是不折不扣的女生,即使我们穿胸罩方式不
    一样,即使我们来月经的时间不一样。
     就在我家巷口,钟沅让我下车。
     “我很可能会留级。如果留级,我就转学。”说完,她疾驰而去。
     我凝望钟沅远去的背影,只觉胸中有股气窒闷难出,胀得胸口疼痛不已。
     高一结束,钟沅果然留级了。高二开学前几天,我接到她寄来的一封短笺。
     “我转学了,再见。”
     没有称谓,没有署名。短笺里夹着一小把压扁的、碎成干花末的桂花。秋天还没来,
    我知道它当然不是那年的桂花


    3楼2006-12-09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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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2-16 10:5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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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路上,我们走走停停,不知哪来一股疯劲,又哈痒又捉迷藏玩得好开心。快
      到我家时,钟沅摇头晃脑地吟哦起来:“童……素……心……”
       “干嘛?”
       “没干嘛,你家到了。”
       我才刚从后座跳下,钟沅便调转车头,扬长而去。
       我怔立巷口,搞不清楚钟沅到底怎么回事。忽地,自漆黑的马路彼端传来一声惊天
      动地的呼唤:“童素心!”钟沅扯开嗓子没命放声:“童素心!我——想——你!”
       我木然站在原处,极目凝望黑暗尽头,隐约可见钟沅定定不动的形影。我缓缓张开
      嘴,也想对那头的钟沅大喊。声至喉间却窒塞难出——那一切曾经委屈、忧惧、栖惶无
      措的,又蔓延周身,将我牢牢捆得动弹不得。
       终于,钟沅还是走了。
       大一寒假我又见到钟沅。那晚是年初三,我们坐在河堤边,钟沅已经开始抽烟,抽
      一种绿色包装的玉山烟。她一样抿着微翘的仿佛含笑的唇,过一阵吸一口烟,白腾腾烟
      雾好象从她的嘴巴、鼻孔、眼睛、耳朵一古脑儿冒出来。她说抽烟让她觉得比较不那么
      冷。
       是真冷,我。这回钟沅是来告诉我她已经怀孕了!
       她跟的人已经在牢里,她叫他石哥。石杰大钟沅七岁,也是他们八德新村的。事实
      上石杰的弟弟石伟才是与钟沅一淘玩大的哥儿们,石伟上官校去圆他的飞行梦去了,石
      杰则跑了几年船,最近才回来。钟沅跟石杰在一起不过短短两个月,却已经见识了许多
      新鲜玩意儿——场子、应召站、兄弟、大麻……还有,性。
       钟沅平静说着,像在说别人的事。
       “会不会痛?”我竟先想到这个。
       “你说第一次?”钟沅很认真想了想。“还好,是那种可以忍受的程度。可是奇怪,
      我没流血。”
       “报上说运动、骑车——”
       “嗯,有可能。”
       “你为什么……不避孕?”我盯着地上的烟蒂问。
       “其实才,两次吧,都很突然。”
       “不能不要做吗?”
       钟沅看着我,沉思片刻。
       “我没有拒绝,因为我很好奇,我不知道男生和女生有什么不一样……做了以后我
      才晓得做爱很简单,不过可能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吧。”
       “什么?”
       “比方说——”钟沅把烟扔到地上踩熄,然后跳上堤防坐在我身边,抓起我冰凉的
      手,指头一根一根玩。“比方说,我在想,两个女生能不能做爱。如果我是男生我就一
      定要跟你做爱。”
       “那怀孕怎么办?”
       “你是说我们还是我?”钟沅拍了一下我的头,笑道:“傻瓜,拿掉就好了嘛。”
       “嘿!”她好象突然想到什么,陡地放开我的手跳下河堤。“我们来放冲天炮。”
      说着走向单车拿背包。
       我也跳下河堤。钟沅掏出一把冲天炮、两个装了石头的可口可乐罐,两枝香。原来
      她都准备好了。
       我们把罐子摆在河堤上,插进冲天炮,点燃两枝香。点香时,钟沅侧头问我:“你
      说我们第一枝炮要庆祝什么?”
       “庆祝过年。”
       “好,庆祝过年。过了年我们又长大一岁喽!”钟沅按下打火机,那一小盏火光映
      得她的眼睛又亮又大,她笑得那么开心。“第二枝炮庆祝我们见面。”
       两枝冲天炮“咻——”一飞冲天,在寒冷的夜空画下两道细小却清晰的弧光,然后
      消逝在遥远的远方。
       隔天,我们照约定的时间去医院,医生是石杰朋友,关于安全和费用我们都不必操
      心。坐在手术室外,我回想钟沅躺在手术台上的模样,打了麻醉剂之后她便闭着眼睛安
      静睡着了,连眉间都那么平,仿佛作着香甜的梦。她裙子下面的两只脚敞开来,分别搁
      在两头高高的属架上。那两只会跳跃打水、蹄子一样美丽的脚……我还是忍不住哭了起
      来。
       那晚我留在钟家,半夜醒来,见钟沅斜靠床头不知想些什么。“还痛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和月经来的感觉差不多。我在想,今天在医院好象作梦一样,我只记得躺
      下去,打针,然后醒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童,你知道两个多月的
      胎儿有多大吗?”
       我没作声。
       “这么小。”钟沅伸出食指和拇指比画着,“医生说,大约五公分。”她飘忽一笑,
      “只有这么小。好奇怪,我们竟然都是从那么小变成这么大的。”
       我推开被子,靠到钟沅身边,抓起她的手紧紧握住,心口仿佛裂开一个深不见底的
      洞,好痛,好痛。
       同年夏天,钟沅终于考上大学。


      5楼2006-12-09 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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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从南台湾到北台湾,我们在异乡继续未完的青春,一步步向成人世界迈进。
         离开了故乡的蓝天艳阳,高中时期的往事仿佛突然失去它最适切的布景,怎么摆都
        不对劲。终于,一种不知道是谁先发起的、迥异以往的新模式,在我们之间逐渐成形。
         我自然已蓄起长发,而且还是奥莉薇荷西在殉情记里的那种长发。另外,因为好奇
        以及其他原因,我开始和学长姚季平谈着不知算不算恋爱的恋爱。
         至于钟沅,她当然不可能把时间花在功课上,除了游泳她另外迷上跳舞、电影、小
        剧场。不过令她在校园里声名大噪的倒不是这些,而是平均半学期换新一次的恋爱事件,
        对象男女有之。
         这样情况下我们反而比以前更常见面了,只是难得单独见面。钟沅每有新欢必定踩
        着我宿舍后山那条小路来见我,我和她的历任情人皆相处甚欢,她和姚季平也很能哥儿
        们一番。偶尔,她会悄悄在我宿舍留下她母亲给她的巧克力、香水或Coty乳液、玛丽关
        口红;偶尔,我会寄给她两本沈从文、鲁迅或老舍的盗版书。彼时化妆品还没开放进口,
        大陆作家的作品尚未解禁,藉这些不易取得的东西,我们温习着或许已经不存在的默契。
         钟沅对季平的真实观感我不得而知,而我与她众情人是否真能相处甚欢,也只有我
        自己明白,尤其是一个唤小米的女孩。小米是钟沅第三任女友,交往最久,几乎整整一
        学期。她头一次与钟沅来看我,我便大吃一惊,她留着与我一样一样的中分细鬈长发,
        额头比我还高,眼睛比我还圆还大,个子比我还矮。无论说话、行走、坐卧,她都旁若
        无人偎腻在钟沅身边,两眼瞅着钟沅不曾移开。她的肆无忌惮是温和的,却直逼钟沅。
         然而她们还是分手了。
         小米单独来找我,我看她神色便觉不妙,果然在她背包里搜出一小瓶氢化钾(她是
        化学系弄这东西不难)。我望着小米那张因过分抑制激动而变形的娃娃脸,再看看那瓶
        奶粉一样,可以迅即致人于死的东西,一时百感交集。我不能躲避自己说我一点也不在
        乎她们分手,甚至我可能还有某种窃喜的成分,但,钟沅啊,我窃喜什么?小米可是想
        寻死的。顿时,我愤道:“钟沅那个人你还不懂吗?要跟他在一起就要有她那种本事!
        就算跟她一直下去又怎样?你想过没有?做一辈子Lesbian啊?你不苦不累不怕?别傻
        了,钟沅的新欢可是个男的!”
         一段话说得我脊骨发凉——这是说给谁听?我何时蕴积了这么多不平之词?我又不
        平什么?思及此,我才发现自己是左手握着瓶子,右手紧攒拳头,几乎暴跳起来吼出这
        么一段流利至极、抑扬顿挫的话语。
         小米呆视我半晌,抹去眼泪,恍然道:“我的天!童素心你比我还惨。”
         此事我在钟沅面前只字未提,也许小米也并未向她说起,总之,钟沅依然带着她的
        情人走上我宿舍后山那条小路。


        6楼2006-12-09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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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季平花了近一个月的家教收入请我去吃法国菜。坐在优雅讲
          究的餐室里,在德布西的音乐与莫内复制画包装下,人们轻酌浅笑,一片温柔安逸……
          真是久违了啊!人世,生活。突然我心底升起一股极郑重深沉的抱歉——对季平的抱歉。
          一顿饭,可以有很多种吃法;爱一个人,也有很多种爱法。季平的用心到此地步,我却
          是对他或对钟沅都做错做坏了。
           深夜回到住处,我房间门把上斜插着一束花。
           邻房的学妹一旁叨絮说着有个女孩来找过我,留下这把花,又说那女孩如何活脱像
          Vogue杂志上走下来的Model……学妹的话一句句飘得老远,我怔立门边,双手抖得抬不
          起来。半晌,我解下系于门把上的白缎带,轻轻抽出那把花。是浅紫色的玫瑰,一共二
          十五朵,半开,带着水珠。花束里夹着一张卡片:“生日快乐。”没有称谓,没有署名。
           钟沅啊!
           我默默拿着那束花,良久,泪水决堤而下。
           原来钟沅失踪那一年都跟晶姐在一起。她们是在BAR认谙的,时间是钟母结婚前夕,
          也就是我毕业考前,钟沅来找我那晚。
           那一年,钟沅偶尔在晶姐的精品店帮忙,更多时候不是窝在家里看录影带、打电玩
          便是在BAR、舞厅、冰宫里消磨时光。昼伏夜出,白了皮肤,加上晶姐店里的当季欧洲
          时装,难怪我邻房学妹见到钟沅要惊为天人了。
           叫我吃惊的倒不是钟沅——她依然没变——叫我着怕的是晶姐。头一回见她,隔着
          她店外的玻璃,当时刚好没客人,她像尊蜡像般手持一杯咖啡斜倚在沙发上。那姿势、
          线条、皮肤、五官、化妆、服饰,从头到脚,完全无懈可系。太无懈可击了,反而令人
          无言以对。钟沅拉着我推门进去,未等钟沅介绍,她便了然一笑:“童素心?”说着斜
          眄钟沅一眼,钟沅说:“晶姐你别吓她。”我尚来不及反应,晶姐便起身牵我走向展示
          架。“自己挑两套喜欢的,算是晶姐送你的见面礼。”她那只手是冰的。
           几乎每天,钟沅驾着晶姐的白色奥斯汀来接我下班,与我一起吃晚饭。“姚季平要
          我盯你吃饭,你看你瘦得像只鬼!”我们鲜少谈及过往,未来也没什么特别的计画可讲。
          季平服役前我们已订婚,等他退伍找妥工作就结婚。钟沅则打算跟她母亲及罗叔一起移
          民美国后再继续念书。每晚见面,钟沅仍带花给我,有时是一串玉兰,有时是一枝百合、
          晚香玉,更多时候是玫瑰,各色的玫瑰。当然那些花已经不是摘来的,而是买来的。
           有回周末我们看完电影逛到公馆夜市,在拥挤的人群里为方便走路,钟沅又牵起了
          我的手,看到地摊卖衬衫,一件两百九,两件五百。钟沅捏捏我的手:“买两件好不
          好?”我笑着朝她点头。买了衬衫,我们又到外销成衣店挑了两条一式的长裤,迫不及
          待跑进更衣室换上。换好衣服,我和钟沅你看我,我看你,一模一样的棉白衬衫与牛仔
          裤。
           “哇!情人装!”钟沅兴奋道。
           那晚,当我们各拿着一支霜淇淋又蹦又跳冲进晶姐店里去接她时,她脸上霎时露出
          异于平常的神情。平常我们去接她,晶姐总是微笑着给我和钟沅一人一个拥抱,有时她
          会拨拨钟沅头发说:“明天去阿杰那边把头发修一修。”或者拢拢她衣领嗔怪:“衣服
          也不烫一烫。”对我,她多半会拉拉我的手,“晚上钟沅带你去吃什么?要吃胖一点,
          不然我们怎么跟季平交差?”但那晚,当我们向她张开双臂围上前去时,她却身子一闪,
          尖声道:“小心弄脏我衣服!”她指着霜淇淋
           钟沅耸耸肩,一屁股坐上沙发。我则悄悄到后面洗好手,赶紧帮晶姐收拾店里。
           正当我蹲在橱窗底下,拿吸尘器清理地毯死角的灰尘时,一旁的晶姐突然问我:
          “小童,你爱不爱季平?”我楞了一下,匆忙点着原本已低垂的头。
           “你比钟沅大还小?”她又问。
           “小,小三个月。”
           “嗯。”她弯腰帮我拢起垂到地毯上的头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老。”
           “怎么会?”我警讶地仰首看她:“晶姐才比我们大一点,而且看起来还更年轻!”
           “少来!”她戮我一下,似笑非笑,“我看你跟钟沅才真的是金童玉女。”
           我不知如何回答,几乎把头都要埋进吸尘器里去。
           “算了,不吓你,”晶姐缓缓道:“也不吓我自己。”
           平常回家的路上晶姐总会把这一天的生意、客人的趣事、下一季的流行趋势与进货
          计画等等说给我们听,这晚她却出奇沉默。钟沅也是,除了对前面一辆走在内线不打方
          向灯便突然右转的车子骂了声:“干!”之外,她都没开口。倒是我下车时,她们异口
          同声跟我道了再见。
           隔天深夜,我终于接到晶姐电话。
           “钟沅走了。”
           “……”
           “还有一双球鞋忘了拿,你有空来帮她拿去吧。”
           “……”
           “我本来还计画着给她添这买那,巴望着去送机呢!都要出国了,她就这么等不及?
          临走还留了一笔钱说是还我,天哪钟沅她到底还有没有心肝?连这一点点余地也不肯留
          给我!”
           “晶姐……”
           “快两年了,我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打从那晚在BAR里看她喝得烂醉把她带回
          家,我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晶姐……”
           “我也不指望她跟我一辈子,谁不知道这种感情要海誓山盟是笑话?下可是她说走
          就走你知道吗?说——走——就——走……”
           “晶姐……”
           “小童你去告诉她……”电话彼端已泣不成声,“你告诉她,三十几岁的女人没有
          多少时间好去爱一个人……”
           默默拿着听筒感觉彼端晶姐的心,我再说不出当年曾对小米说的话。


          8楼2006-12-09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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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钟沅走的那年,我们二十八岁。
             飘着细雨的南台湾仲夏夜竟已有丝许凉意,我骑着单车,持姚童联姻喜帖,缓缓向
            八德新村行去。一路往事历历,两个穿白衣黑裙的十六岁女孩仿佛就在前方追逐奔跑,
            清脆的笑声在我耳际轰然回荡……青春与爱,热与光,似点点星火向前路焚燃。
             快到八德新村时,一辆计程车自前方路口拐进巷子,远远的,就在路灯旁停了下来。
            车门弹开,一截小腿伸出来,漫空雨点似银珠洒上那截光裸的小腿。接着又出来一截小
            腿。随后,整个人都站出来了。计程车离去,那女子在原地定了几秒,往前走两步,停
            下,然后便扶住路边的电线杆,勾起一只脚,侧弯身去拉脚上的鞋带。她脚上是黑色平
            底凉鞋,细细的黑皮带像小黑蛇一样自她脚背交错缠绕到脚踝。她的黑底闪银光削肩短
            上衣并桃红短裙,在空旷的暗夜巷中更加显得诡艳异常。那裸露的颈、臂、腿,我看了
            多少年,此刻方看出它们孤绝的线条来。
             “钟——沅!”我大喊。
             罗叔的宿舍与钟沅从前的家只隔一条巷子,院子里也有好花。钟沅弯腰折下一朵插
            在我鬓上。“什么?”我问。“花啊。”她说。
             钟母和罗叔已经睡了,安静的客厅里家具几乎撤光。我随钟沅走进她房间,房里只
            余一张床垫、两把小藤椅,敞开的衣橱零星挂着几件衣服,地上搁着几只旅行箱。我将
            喜帖递给钟沅。
             “哪天?”钟沅说着打开喜帖,低头看了好一会儿,边看边拿手指在红底烫金的
            “囍”字上来回拂拭。“我来不及参加了,机票已经confirm。”
             我轻轻抽下她手中的帖子,搁在旅行箱上,然后拉过她的手,紧紧握着。
             “钟沅——”
             “干嘛?”
             “我有话跟你说。”
             “我知道。”
             “我一直没说。”
             “我都知道,真的。”
             “那你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两个女生可不可以做爱?”
             钟沅闻言缓缓垂下头,没有回答。半晌,她的头与肩膀开始颤动,两只手紧紧互扣
            着,手也在抖。最后她抬起湿糊的脸,两只血红的、汪着泪水的眼睛盯着我,定定摇头。
             “不—可—以!”
             我站起来捧起钟沅的脸,俯身往她眉心深深吻下。滚烫的热泪自我眼中向钟沅额际
            洒落,声嘶力竭的蝉鸣突然如雷贯耳……许久……钟沅张臂圈住我,把脸埋在我胸前,
            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啜泣起来……
             一九九○年夏日午后,我步出医院,站在深色玻璃门前看着自己的影子怔忡出神。
            我轻轻按着尚未隆起且毫无感应的肚腹,想着医生的诊断:两个多月……你知道两个多
            月的胎儿有多大吗?钟沅贴在玻璃门上朝我笑……这么大……她伸出食指和拇指比画着,
            五公分……
             回家与季平通过电话,我伏案给钟沅写起信来——
             颠倒的,只有白天
             黑夜么?气象报告说
             纽约阴雨最高二十六度
             台北下午我行过
             日焰焚焚灰飞烟升的马路
             亲爱的紫玫瑰
             只有你感觉我最真实的温度
             十个月足以完成什么
             我的紫玫瑰?
             倘若在子宫里孕育
             某个生命
             一切可能与不可能
             是否都将和她
             一起诞生……


            9楼2006-12-09 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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