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发】[12.02.1]空头锁 [珉浩/中短篇/完结]

A、
那是杏花烟雨薄雾梦春的三月江南。
沈昌珉背着双肩包踩在青石板道上，天空高远，云层澄净，青砖白瓦的错落房屋安静地依偎在道路两侧。石桥下流水潺潺，树梢上鸟鸣唧啾。他挂在颈子上的相机突然就不敢妄动了，怕闪光的镜头惊了这如画景致。
小镇实在宁静，石桥边上的碑上刻着“云方落，日初升”，中央玉石走笔，端端是“彩虹桥”三个秀丽至极的字。沈昌珉伸出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抚过去，石头的纹理印在指腹下面，凉凉的粗糙的触觉，却又有奇异的真实感。他端了相机，选了个美丽的角度将这桥的景致收进镜头里，手指按在快门上良久，终还是伴着一声几未可闻的叹息放下手来。默默将相机取下，收进背包里。
“怎么不拍了？”肩后有一道含着微微笑意的糯软声线传了过来。沈昌珉未及回头，轻笑道，“看过了也就了无遗憾，照片终究没有温度，平白坏了想象的美感。”
“难得你有这样的想法。”来人上前几步，与他并肩站着，微微眯了眼睛，嘴角挑起一抹细小的弧度，望向河面的眼神缱绻温柔，“我在这彩虹桥上看了十八年，却每一次看都有不一样的心境。那些将景致装进镜头里带走的旅人，怕是再也不会有最初的悸动了。”
沈昌珉挑高了半边眉转过脸去看身旁站着的少年。黑发白衣，侧颜精致，纤直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密集的阴影，微微勾起的唇上方嵌着一枚点睛之笔般的美人痣。沈昌珉心下微动，挺直的鼻作怪般皱了起来，扬起一抹笑：“你倒也有趣，十八年，难得天天都有不同心境。”
少年回过头来，一双黑漆漆的狭长凤眼亮亮地望着他：“这却是强迫症了，我总能在石头上看出一朵花儿来。”
沈昌珉认同般点点头：“是了，想象的空间确实无限。浪漫主义作祟的人，窝在一间房里单靠想象也能幸福一生，是不是？”
少年微仰着脑袋“哈哈”笑出声来：“这个问题见仁见智了，想象填不饱肚子，总不能天天画饼充饥对着空气流口水。”
沈昌珉失笑：“怎么都是你有理，话都被你说了。”
少年调皮地眨眨眼睛，轻笑：“民以食为天，想象力确实填不饱肚子嘛！”
沈昌珉有抚额叹息的冲动，摆摆手无奈道：“你一提食为天我倒是饿了，有没有特色小店推荐我去？”
少年一脸热情，兴致勃勃道：“桥那边有一家馆子，我打小儿爱吃。我带你去？”
沈昌珉含笑点头，与少年并肩踏上桥往对街走去：“我叫沈昌珉，你呢？”
少年微微回了头，小虎牙在江南午后的阳光里闪闪发亮：“允浩，郑允浩。”
郑允浩走在他前面一步的位置，偶尔侧过头，指着两边靠着石墙打盹儿闲话家常的人，介绍道“这是看着我长大的张阿婆，我最喜欢她做的杭白菊花糕”，“那小姑娘小时候老跟在我后面叫允浩哥哥，现在长大了淘的很，一点都不可爱了”，“哎哎，看到那边那个一脸凶相的大个子了吗？以前丫头似的，动不动就哭，现在没人敢惹了”，“那棵树，对，就是那棵，我们小时候玩儿捉迷藏，我在树上藏了好久愣是等大家都散了还暗自窃喜自己躲得好来着，糗死了……”
沈昌珉的视线随着他的解说一路望过去，仿佛透过时光的罅隙，窥见了他简单纯白的成长岁月，所见一人一物，一景一致瞬间贴近，毫无违和感。沈昌珉盯着身旁麻雀般聒噪的少年，心头浮上淡淡的包容般的宠溺。
郑允浩略微有些尴尬地搔搔脑袋，说话时，嘴巴一翘一翘，像是耍赖撒娇的样子：“我话很多吧？这些东西我常常要念叨，怕时间长了会忘。”
沈昌珉摇摇头，笑起来一双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分外可爱：“我有在认真听啊，很有意思。再说，怎么会忘呢？这些记忆都是你的，即便忘了也还守着不是吗？”
郑允浩偏头一笑，颇有些明媚：“诶？骗人！哪有什么意思，我妈都不爱听我讲！”
说话间，郑允浩带他停在一栋民居前，门帘上方没有挂店名儿。掀帘进去，里面倒是温暖干净，两人挑了临街的位置坐下，少顷便有头上裹了一抹艳色方巾的中年妇人拎了菜单过来，含笑递到沈昌珉手里：“点好了叫我。”接着扭身到别处忙活了。
沈昌珉拿着菜单翻了两页，一脸苦恼：“都想吃，怎么办？”
郑允浩失笑，阖了他面前的菜单：“要点特色的。陈姨做的菜在镇上第二好吃，都点来吃，你非要撑死不可！”
沈昌珉好奇地扬扬眉问：“第二好吃？那第一是谁？”
郑允浩一脸得意地答：“第一自然是我妈啦！”顿了顿，有些黯然垂下眉。片刻又仰脸明媚地笑，“东坡肉，油焖春笋，蟹酿橙，西湖醋鱼这几道菜都特别地道，你挑爱吃的点。陈姨的酒酿也不错，加了小圆子味道好得没话说呢。”
沈昌珉于是招招手，对着陈姨报了方才允浩念的四道菜名，又叫了一份扬州炒饭，一份酒酿圆子。陈姨拿着本子边记边皱眉：“点这么多吃得下吗？浪费要付双倍的钱哦！”
沈昌珉夸张地拍拍肚子，笑道：“吃得下。我在长身体嘛，平均一天要吃八顿饭。今天从早上饿到现在，都可以吞下一头大象了！”
郑允浩坐在对面满脸兴味地听他二人说话，待陈姨转身，方才低声笑出来：“你夸下海口，待会儿吃不完陈姨真会拦你收双倍的餐费哪！”
沈昌珉冲他眨眨眼，拆了两双一次性筷子放在热水杯里烫，又从旁边桌子上拿了一套餐具摆在郑允浩前面，将烫好的筷子擦干了放在小碟子上：“我若是吃得盘子见了底，陈姨会不会免我餐费？”
郑允浩噗嗤一声笑出来，摆摆手不理他。
窗外的街道上影影绰绰投下阳光慵懒的影子，偶尔有散散几人迈着悠闲的步子穿街过巷，不似开发景点游人如织，这里大都是本地人，到底挖空心思去转悠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小镇子也不是人人都有精力。单是到开发过的景点去附庸风雅已耗尽心力，平日里有几许用以交流的旅行谈资便也够了。


B、
沈昌珉没有接话，他站在郑允浩斜后方一点儿，随着那人的视线，将目光落在彩虹桥下的河面上。夕阳正逐渐西沉，边沿的光芒已堕入粼粼的水中。从他们这边的角度望去，那夕阳却是真真正正沉进水里无疑了。沈昌珉想了想，从背包里拿出相机，又打开折叠的三脚架支起来，准备就绪后，他微笑道：“允浩，我们来一张合照！”
郑允浩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无声地笑了。他十分配合地转过面对彩虹桥的身体，一双黑赭石一样的眼睛带着七分笑意三分拘谨，就这么直愣愣闯进了沈昌珉的镜头里。郑允浩背后是半沉入水的西下斜阳，河水表面漾着橙黄色的光。远处屋舍鳞次栉比，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层模糊的光晕里。
沈昌珉嘴角挂着柔和的笑意，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亦笑成了开怀时方才出现的大小眼。他设置好快门，立马旋身站在郑允浩身旁，他伸出胳膊方才想要搭上允浩的肩膀，犹豫片刻又不着痕迹地放了下来。只微微侧着头，耳边有绒绒的刺痒，郑允浩的脑袋轻轻倚在他颈旁，两张年轻的笑脸于是便永恒定格。
沈昌珉拿起相机拍远处朦胧的山尖，小镇上方飘荡的炊烟，天边高远的云层，以及身旁软语含笑的少年。郑允浩微微抬手挡住镜头笑道：“别拍，一旦入画灵魂就没了。”
沈昌珉放下相机，哭笑不得斥道：“胡说，歪理一堆。”说着便要再举起相机给他照，郑允浩一迳挡着，脸上不似玩笑，一派认真，“真的？神说鬼怪里，不都有拿画轴镇妖的吗？”
沈昌珉满脸兴味地倚栏站着：“你是妖吗？”
郑允浩微微一笑，咬着下唇片刻道：“我不是。”看沈昌珉一脸了然，表情明明白白写着“我就知道”，郑允浩于是神秘兮兮凑过来，恶作剧地眯着眼睛补充，“我是一抹孤魂。”
沈昌珉微微张着嘴巴，眼中笑意不减：“孤魂，你好！”
郑允浩撇撇嘴，俯身靠近栏杆，手肘支在红色油漆的栏杆上，眺望远处小镇的袅袅炊烟：“你不怕吗？”
沈昌珉耸耸肩，转个身用相同的姿势支在栏杆上，视线漫无目的地逡巡：“孤魂都像你这样的话，有什么可怕的！”
郑允浩鼓着脸气哼哼地看着他：“你藐视我？信不信我咬死你？”
沈昌珉“嗤、嗤”笑出声来，梗着脖子得瑟：“你咬，你咬！你今天咬不死我我都看不起你！”
郑允浩憋红了一张脸，一双丹凤眼瞪得溜圆，小虎牙磨了两下嘴唇，脑袋一歪，就咬上沈昌珉颈侧莹润的脖子。嘴唇与微凉皮肤相触的地方，火烧一般灼烫起来。两人俱是一愣，郑允浩回过神来，哼哼两声，一脸不甘地别过头去。
气氛一时间僵了下来，黄昏满是凉意的空气里漫上一丝热度。沈昌珉手指下意识地抚上方才郑允浩咬过的地方，对方唇上的温度仿佛还留在颈侧。他忽然有些赧然，不自然地轻咳两声，率先打破这份沉闷：“那个……你真的是孤魂吗？”
郑允浩睐他一眼，复又转过脸去“唔”了一声。沈昌珉暗里发笑。
两人都不再说话，方歇的小雨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起来。漫山蒙蒙雨雾，一切恍若梦中。天地间仿佛只剩雨打亭檐的缠绵节奏。天幕一厘厘暗沉下来。
郑允浩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道：“我们下去吧，天黑透就糟了。”
沈昌珉“嗯”着应了一声，慢吞吞将方才支开的三脚架收进包里。郑允浩率先一脚跨了出去，回过头来轻笑道：“这样的细雨最容易沾湿衣裳，不过难得想要淋一回。你可要撑伞？”
沈昌珉皱着鼻子，摊手一笑：“倒是想撑也没得撑。”
亭前石阶上本就有层薄薄的青苔，雨水润湿了，更是黏滑，沈昌珉脚下不稳，眼看就要跟大地来个亲密接触，前面郑允浩听见动静赶忙回过身来，赶了两步，双手撑住他两边肩膀。
待沈昌珉站直了，这才瞪他一眼：“毛毛躁躁的！”
沈昌珉不接话，皮皮一笑，趁机紧紧拽住郑允浩的手不放：“我视力不好，路又不熟，你拉着我走。”
郑允浩耳根微红，手底下动了动，到底反握回来，两人前后错开半步，在漫天雨雾中，沿着下山的的小道不紧不慢地走。闲散非常。
待到重新回到镇上，天色基本透黑。街角零星亮着几盏昏黄的路灯，朦朦胧胧，徒增几抹静谧。两人头发半湿，衣衫透凉，这会儿方才感觉到冷。沈昌珉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笑问：“你家在哪儿？我送你过去。”
郑允浩沉默片刻，扬了扬下巴虚指了个方向：“不用你送，很近了，闭上眼睛也摸得到。”说着似笑非笑看沈昌珉一眼，“倒是你，旅人……”
沈昌珉咧嘴一笑，理所当然道：“那你送我！”
郑允浩倒也不呛声，脚下却自发换了个方向。
沈昌珉讶异地一挑眉：“你知道我住哪里？”
郑允浩翻个白眼：“镇上只有一家旅店。”
沈昌珉耍赖般贴过来：“我去你家投民宿好不好？我一定乖乖地讨叔叔阿姨喜欢。”
郑允浩微微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好一会儿才闷声闷气地答道：“我爸妈不喜欢外人去家里。”
沈昌珉撇撇嘴，眼角掩不住的失望。郑允浩心下不好意思，右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两人交握的手，笑道：“明天早上我带你去吃遍这里的特色小吃。彩虹桥南边儿有一条街，这个季节里，鱼虾鲜笋，虾爆鳝面、片儿川面、虾肉小笼，还有各种糕点，我们一样一样吃，好不好？”
沈昌珉又喜悦起来：“你说话算话？”
郑允浩眼睛弯弯：“自然。”
街角细雨中漫步的闲散气氛格外招两人喜爱。屋檐下有三三两两聚堆儿扎在一起赏雨聊天儿的人家，郑允浩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待要挣开，却被沈昌珉攥得更紧。抬头瞪过去，大小眼的少年笑得一脸阳光灿烂，只将距离靠得近了些。
郑允浩别开脸，嘴角慢慢拉开细小的弧。

“客乡旅店”坐落在镇东南。说是旅店，不过是改良的民居。内里自有一股家的温馨。沈昌珉的房间在二楼拐角。他拿了钥匙打开怀旧的铜锁，在门口墙壁上一阵乱摸，“啪——”的一声，白炽灯亮了。沈昌珉对着后面略微拘谨的郑允浩笑了一下：“我是为你好，先把头发擦干，不然会感冒的！”
郑允浩坐在室内唯一一把椅子上，接过沈昌珉递来的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沈昌珉背对他将身上半湿的衣服脱下来，露出少年纤瘦的背脊，他扒扒脑袋从叠得整齐的行李箱里拉出一件宽松T恤换上。转过头来时，已见郑允浩一张脸红了一半，大有继续蔓延的趋势。
沈昌珉饶有兴味地凑过去研究，蓦地有些兴奋地叫起来：“呀！你还害羞呀！”
郑允浩窘了片刻，拿着毛巾狠狠盖在那张戏谑的脸上。沈昌珉“哈哈”笑出声来，拽了毛巾擦头发，擦几下，又站在郑允浩身前帮他擦。
“沈昌珉——”
“嗯？”
“你这个时候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不是应该在学校念书吗？”
“唔。有那么一点事，想找个地方好好想想明白。”
“现在想明白了？”
停在郑允浩头发上的手顿了片刻，手的主人眼睛慢慢柔和起来，微微笑道：“嗯。想明白了。”
郑允浩不再接话，任那双手隔着毛巾在头发揉来揉去。白炽灯度数并不高，光线正当好，十五平左右的房间里，只有两个少年彼此交错的呼吸，带着一点点缱绻。
沈昌珉从包里翻出相机，津津有味地查看白天的照片，待要看到两人合照时，屏幕闪了一下，便重新暗了下去。沈昌珉皱着鼻子叫了一声：“糟糕！”
郑允浩托着腮帮子看他摆弄，问道：“怎么了？”
“没电了。”
郑允浩愣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他手支在红木桌上，托着下巴眯眼假寐。
沈昌珉轻轻叫了一声：“允浩？”
郑允浩微微睁开眼睛，笑了一下：“嗯？”但见沈昌珉快速按了下快门，片刻从拍立得相机里出来一张照片，少年得意地举着相片扬扬眉笑道，“还好我还有这个！”
郑允浩脸白了白，原本就不怎么好的气色更是一瞬间暗了下去。
“允浩，你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差？”沈昌珉放下相机，走过来，温暖的掌心覆在郑允浩冰凉的额前。郑允浩躲开一些，勉自笑了一下，“没事儿，大概雨淋得久了些。”
“沈昌珉，你很喜欢摄影？”
“唔。兴趣而已。”
“……你知道吗？你锁住我了。”郑允浩垂下头喃喃自语，“你锁住我了，沈昌珉。”
他的声音太小，沈昌珉只听到细微的嗡嗡声轻轻敲打耳膜：“什么？”
“没什么。”郑允浩抬起头来，释然一笑，“没什么，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那、那个……我送你。”沈昌珉张张嘴，半晌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郑允浩失笑：“然后我再把你送回来？”
沈昌珉也乐了，摆摆手：“就到楼下。”
“客乡旅店”四个字掩在门口两盏红澄澄的灯笼光晕中，灯笼下是相对无言的两个长身玉立的少年。
“你赶紧上去吧，我走了。”郑允浩脸隐在浓黑的夜色里，总有些看不真切。沈昌珉探身想靠近一点，郑允浩却微微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你明天会来吧？”夜间的冷风到底凉，沈昌珉抱着肩打个哆嗦。
郑允浩轻笑一声，转过身往对街走去，声音穿过风遥遥传来：“沈昌珉，认识你我真的很开心。”
沈昌珉怔在原地，直到那抹身影即将消失在街角，他方才开口大声叫道：“你明天一定要来！”

C、
沈昌珉知道郑允浩听到了，那修长的手在浓黑的夜色里冲他左右摇摆。他心中有些失落，又隐隐期待。
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手里把玩着那张拍立得的照片，照片上那人微微眯了眼睛，支着脑袋浅笑，嘴角拉扯出细微的弧度。真好看，沈昌珉想。他把照片举近了些，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抚过相中人的眉眼。沈昌珉绷直的嘴角弯了起来，眼中盛满了欢喜与柔和。
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他做了一个梦。郑允浩坐在他床边，修长的手指抚过他的脸，那触感太过真实，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抑制不住的笑意。他看着梦中的自己恶作剧般不愿醒来，他看着梦中的郑允浩微笑的脸。然后郑允浩的身体从脚开始，逐渐化作一团白雾。他有些慌张，他想叫醒梦中的自己，然而拼命开口，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看见郑允浩俯低了身子，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如蝶翼般的吻。然后有一滴凉凉的液体落在他的眼角。
郑允浩，你别哭。他听见梦中的自己埋在喉间却吐不出来的话。然后郑允浩就那么消失了。
沈昌珉醒来时，这梦真实的印在脑子里，半点也不模糊。他从来不记梦的，他觉得头有些疼。
洗漱完毕还不到七点。沈昌珉到楼下简单吃了些早餐，然后在旅店门口的石阶上，看太阳一点一点挂上天空。他开始莫名焦躁起来。他在门口呆坐到中午，旅店主人叫他进屋吃中饭。
郑允浩没有来。他没有来。
沈昌珉食不知味地吃了午饭，然后拎着包飞奔到昨天和郑允浩一道吃饭的小餐馆里。老板娘陈姨还认识他，刚开口发出个“哟——”的音节，沈昌珉便急吼吼地打断道：“陈姨，昨天跟我一起吃饭那男孩儿——”
陈姨古怪地看着他。沈昌珉比划着靠窗的位置：“就是郑允浩，带我来的那个郑允浩，你知道他家的具体位置吗？”
“允浩？”陈姨瞪大了眼睛，“你说允浩？老郑家的允浩？我说小伙子，你来找阿姨寻开心是吧？昨天你一个人过来的啊！”
沈昌珉一下子怔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陈姨的表情太认真，认真到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而且——”陈姨顿了一下，用更加古怪的眼神盯着他，“老郑家的允浩三个月前就去了……”
沈昌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小餐馆里回到旅店的。他实在难以置信。昨天一整天的相伴绝不会是他凭空臆想。他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将昨日种种一一重现，他还是不能够相信。
他又从床上弹跳起来，抓着外套重新冲到街上。他问了郑家位置，然而当他被迎进堂屋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墙上挂着的黑白相框里面带微笑的少年，不是郑允浩是谁？郑允浩父母脸上的悲痛尚未消去，却仍强打精神招呼他。
他坐在陌生的房间里看着郑允浩生活过的地方。对，甚至连郑允浩也是陌生的。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他坐在床头，看书桌上相框里白衣黑发笑容明亮的少年，他小心翼翼伸手碰了碰相框下那张脸，眼泪毫无预警地落了下来：“郑允浩，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为什么不算数！？你这个骗子！骗子！”
他哭得太过突然，拼了命想止住自己的眼泪，但无济于事。索性将脸埋在枕头里放声大哭，郑母端着果汁走进来，愣了片刻，趋身上前一把抱起昌珉，跟着落泪。两人抱头痛哭了一阵，情绪渐渐宣泄开来。沈昌珉哽咽着抬起头。他说：“阿姨，你给我做顿饭吃吧。郑允浩说你做的饭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沈昌珉到底没将那顿饭吃完。
他沿着昨天和郑允浩一同走过的街道，慢慢踱步。周围的一切那么真实。脚下的青石板道，以及天边的云彩。
“这是看着我长大的张阿婆，我最喜欢她做的杭白菊花糕”
“那小姑娘小时候老跟在我后面叫允浩哥哥，现在长大了淘的很，一点都不可爱了”
“哎哎，看到那边那个一脸凶相的大个子了吗？以前丫头似的，动不动就哭，现在没人敢惹了”
“那棵树，对，就是那棵，我们小时候玩儿捉迷藏，我在树上藏了好久愣是等大家都散了还暗自窃喜自己躲得好来着，糗死了……”
郑允浩那么聒噪，这些怎么会是假的呢？他突然觉得累得抬不动脚。不远处的彩虹桥静静伫立，他和郑允浩一起走过，站在笑望亭上眺望过，看昨天的落日缀入桥下的水底。这些都那么真实？那么什么是假的呢？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除了郑允浩。该死的！除了郑允浩！
他站在彩虹桥上对着水面发了会儿呆，他实在没有力气继续走路。你真是孤魂？你竟然敢真是孤魂！！他愤怒了一会儿，绝望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往旅馆冲去。
照片，他还有照片。他昨晚亲手压在枕下的照片上，只有空荡荡一把椅子和半张桌子。椅背后面是白粉微微剥落的墙皮。他眨了眨眼，再眨一眨。依旧没有那张浅笑的脸。照片右上角偏下一点有一抹晕开的水渍，他伸出指尖摩挲一下，干干的。他蓦地瞪大了眼睛，那是照片里允浩眼睛的位置。那是允浩的泪渍。
原来你以这样的方式和我告别。
沈昌珉拉扯出一个笑容，片刻后将脸埋在那小小的照片上，泪如雨下。
“……你知道吗？你锁住我了。”曾有孤单的少年对着夜色低语，“你锁住我了，沈昌珉。”
——The end

—封—

这个·····怎么这么伤感啊！！！

留爪

好伤感啊,

树君你吐艳！为毛生日给BEπ_π
不过这篇文美死了，我也想去苏浙杭了π_π@朴囧米 哥，看看这文吧，挺好看的～

凄美啊！看了好心疼！楼主好棒文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