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120216原创】血色织锦（民国文）

第十八章
郑允浩想不通，金在中到底为什么回国。一年前完成了市政建设和币制改革，干净漂亮地走掉了，现在却又回来汤这一趟浑水，而且明明可以当个权贵闲人，却接下了一个高处不胜寒又很容易弄得里外不是人的职位，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走近他们，才发现韩庚一脸满足的红晕，郑允浩不由得眉心一蹙，顾不上多想，移过视线对上金在中，收回了本来准备好要脱帽弯腰行礼的姿势，只是利落干脆地说：“恭喜金先生。外交部部长这一职位没有人比您更合适了。”
金在中毫不在意，谦和地说：“金某勉力而为，以后还有很多地方需要郑处长提点。”
郑允浩毫不客气地说：“这我恐怕没空，学生闹个不停，今天都举着抗日标语跑到中山陵哭陵去了，说是要哭给孙先生听，实在是不像话，上面要我们找出活动的策划者，予以严惩。”
韩庚听得紧张起来：“怎么会这样，小贤呢？小贤有没有去？”
郑允浩转向韩庚，眼神柔和了许多，声音里也尽是安慰：“没有，这次闹事的是金陵中学。你放心吧，曺圭贤在中央大学上课呢。不过，我来找你，正是要和你好好谈一谈他的事。”
韩庚恩了一声，点点头，可是又想起身旁的金在中，急忙看向他。
金在中微微一笑，在郑允浩的目光下，自然又体贴地伸出手抚上韩庚的脸颊，轻轻地说：“那，我先走了。”
韩庚已然满脸通红地一动也不能动，一直目送着金在中的车顺着夕阳余晖消失在古道尽头。
直到被郑允浩粗暴地抓住臂膀，跌跌绊绊地拽回云章公所，韩庚才回过神来，直嚷着疼疼疼，被放开后立即揉着手臂生气地问：“你干嘛啊？”
郑允浩简直不愿意去回想刚刚的场景，简直就是甜蜜恋人你侬我侬不舍离别，看得他眼睛刺痛，心肺生火。
扯了扯领子深呼吸了几口气，来回踱着步子，怎么也没办法冷静下来，对着韩庚习惯性地命令说：“不许再跟金在中走得那么近，不许跟他单独出去，更不许让他碰你！”
韩庚揉着手臂的动作顿时停住了，愣愣地看向他，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郑允浩愤愤地背过身去，对着墙壁，凶狠地说：“没有为什么，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韩庚手上很痛，心里也带着气，他非常不喜欢这个样子的允浩，于是几乎不经任何思考就脱口而出：“可是我喜欢他啊。”说完后有点脸红。
郑允浩的脊背猛地一抖，霎时僵硬住，久久都无法动弹。久到天都暗了，有家丁走进屋来掌灯，照出屋里僵持的两个人影。他还是背对着韩庚，终于开口：“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语气没有一丝的波动，平静地可怕。
韩庚开始心慌，走到他身边，伸出手去拽了拽他的衣袖，“允浩，你···”

韩庚根本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到底哪里惹到郑允浩了，所以那日以后，他不来找自己，自己也就不会主动去找他。
更何况，他也无暇顾及郑允浩了，因为鸿祥布庄进入旺季，生意一时兴隆至极，他不得不每日早出晚归，回家都要带着账本，同时又要在织具房里点上油灯，加紧织造第一条云锦领带。
在“嘎嘎”的织机声里，总能想起那日在鸡鸣寺，两个人安静地行走在庙宇之间，当时阳光很暖，时间很慢，仿佛只要他们一直那么走下去，就能走完一辈子。
韩庚心里感到很害怕可是又很安心，害怕的是他居然想要跟一个男人一辈子，安心的是，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是君子兰般高洁幽静的在中啊。
晚上昌珉突然出现在云章公所里，后面跟着好几个人，陆陆续续搬进来很多东西，花雕坛酒，新昌小京生，平水珠茶，甚至还有一大盆兰花的珍奇品种“绿云”。无一例外，全部都是绍兴的当地特产，还带着新鲜的土香水气，看得韩庚两眼发热。
昌珉说：“我家先生这两天去了趟浙江海宁趁着清明祭拜一位故人，所以顺路去了绍兴，有地方官送了些礼，实在是太多了，先生就差我过来送些给韩少爷。”
韩庚几乎就要掉下泪来，一听就知道是编的胡话，海宁去绍兴一点都不顺路，相距百来公里呢，况且，这些稀罕玩意看上去都是精心挑选过的，那盆绿云才刚刚搬进来而已，就已经是一枝在室，香气四溢。
昌珉看着韩庚只是眼角发红低着头一言不发，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回去没办法向金先生交代，所以硬着头皮喊了声：“韩少爷···”然后就看到一滴泪从他眼里掉落，不由得吓了一大跳，不敢再多作停留，就告辞离开了。

接下去的好几天，两人又轻车从简，流连于各家古董文玩店铺中龘，贡院西街的奇玩阁，松宝斋，古乐斋，玉珏记等等，让韩庚奇怪的是，这些店铺中无一不是青铜白玉，古陶名瓷，宋版明刻，碑帖字画，无奇不有，可是却不曾见金在中买过一样。
倒是自己在瞻园路上的迪华斋里看上了一柄湘妃竹扇，精雕细镂，古意盎然，爱不释手得把玩了一番，金在中立即向店主问价，随同的昌珉拿出一叠纸币，店主却表示只收大洋不收纸币，金在中便让昌珉去附近银行里换。韩庚及时拦下他，对金在中说，他只是喜欢而已，并不一定想要，云章公所里比这柄扇子更精致的古董多了去了。
天色暗下去的时候，金在中带着韩庚去福昌饭店用晚餐，在那里，韩庚和很多南京人一样，享用了人生中的第一顿西餐，第一杯咖啡，第一口洋酒。
他虽然没有尝试过西式吃法，但没有感到不自在，因为餐厅装饰很温馨，很安静，铺着蓝白格子布的小小四方桌子，让他能够和金在中头靠头地小声说话，他开玩笑地说这饭店的名字是他取的那饭店是不是就是他的了，金在中煦煦春风般地笑着，亲昵地用手捏了捏他的鼻尖。
从巷子口散步至云章公所的时候，金在中突然一把抓住了韩庚的手，搂过他的腰身，脸贴得极近，带着酒香的呼吸有些灼热，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声音低沉暗哑：“韩庚···”。
门梁上挂着几盏在微风中摇晃的粉红宫灯，昏黄的灯光照在两个人身上。
韩庚顺着自己的感觉，慢慢闭上了一个眼睛，他在等待一个温柔的吻，一个来自金在中的吻。可是没有，等了许久都没有，只好失落地睁开眼，却听到金在中说：“如果，今年我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跟我走，你会答应吗？”他的声音里带着迟疑，带着谨慎，带着期盼，甚至···带着卑微。
明明是清朗的夜晚，韩庚却觉得风尘迷眼，心上一阵颤抖就泪盈眼眶，伸出手环抱住了他贴到他耳边，用自己的心呵气若兰地轻声说：“会，我会答应。”
韩庚没有听到金在中再说什么，只是感觉自己被紧紧地拥抱住，要嵌入心脏般的，紧到呼吸困难也不愿放开。
这条安静的小巷，替他们把那个喧嚣混乱的世界都抛在了身后，和他们一起幻想如昙花一现般的地老天荒。
拥抱了太久，终于不舍却也安心地目送在中离开，推开府门跨进云章公所，韩庚还沉浸在刚刚的动情中，身心都有些疲惫，好像自己有一部分被在中带走了。
走进大厅的时候却突然看到数十天不见的郑允浩端坐在灯旁，半张脸笼罩在浓重的暗影下，方正的前额下面分列着一双翠森森的浓眉，一对幽暗压抑的眼睛在看到韩庚后，射出锐利的光来。
韩庚捂着被吓了一跳的心脏，生生地止住脚步。

这文是真的没办法日更了，正是工作最繁忙的时候。
去年这时候我还有白色恋人吃呢，现在大概只剩几个盒子了，呵呵好想把你的抢过来呀
喔~，来过难过，好想知道那两幸福夫夫现在在干嘛啊···

颐和路，金公馆，外交部部长的就职酒会，整个国民政府的生，旦，净，末，丑各色人物缤纷登场，达官贵人和绅士名媛，穿梭在美酒高脚杯间，鬓影衣光，英姿千状，风华魅丽地浸染在了水晶灯的彩光之中。
韩庚走进来之后，无疑成了全场的焦点，因为他是那么地与众不同，在这人间烟火最盛的地方，却依旧古雅得不惹尘埃，端得如玉树蒹葭般，是一个带着尘世出离的透明感的男子。
最重要的是，那种自小薰陶出来的书卷气质，深宅大户荫庇出来的温和安静，是在场的任何自诩贵族的新兴资本家都能感受得到却无法奢求的。
郑允浩站于他的侧前方，帮他挡掉一些不怀好意的，一些探究的，和一些艳羡的目光，然后带着他往里面走，给他介绍一个圈子里的几个好友。
韩庚稳了稳心神，拿出该有的大方和气度，介绍了自己家的云章公所，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温良又羞赧的语气，渐渐的，他的周围就聚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大家对云锦还是十分向往的，一些开明洋派人士，也听的入了神，偶尔问一两个问题，语气里都是敬佩和尊重。
郑允浩抽出身去吧台拿了两杯酒，有一个同僚走过来攀谈：“你怎么看新上任的金部长？”
郑允浩便坐在了吧椅上，无所谓地说：“那种背景显赫的人，闲得慌。”
同僚也端起了酒杯，轻斟慢饮着，“不尽然，有内线说，他一直在查多年前的一桩飞机失事案。”
郑允浩一顿，很快就皱起浓眉，重重搁下了酒杯，瞥了他一眼，极度厌倦地说：“难得出来玩就别再谈公事了，我们每天明察暗访地工作还不够烦！”
同僚没想到他这般排斥，哈哈大笑起来，品了一口洋酒，也撑着柜台坐上吧椅，环顾了金碧辉煌的大厅一圈，最后视线落在某处，玩味地注视了一会儿，拍了一下旁边人的肩，“嗨，从哪里弄来的那么一块宝？”
郑允浩看向人圈中心的韩庚，脸色这才放缓下来，眼里锐光闪现，抬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辛辣得喉咙生疼，坚定地说：“不是弄来的，那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似乎是等得够久了，人群刚刚开始要有些躁动，二楼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大家顺着铺着红地毯的楼梯看上去，有几个秘书模样的人先出现在视线里，然后，等到所有人都安静无声的时候，酒会的正主，才慢慢走出来，颀长高阔，天神临世般，指间夹着一只烟，他矜持雅滟地站到了二楼台阶上，冲着楼下所有的官僚富豪们，温和礼貌地打了声招呼。然后，一手撑上栏杆，另一只手抬起吸了口烟，微眯起眼睛呼出烟雾，他用一种冷静到微凉的语调，淡淡地说：“大家玩得尽兴，恕金某有事，失陪了。”
之后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回了二楼房间，置满堂宾客于不顾。
在场的都是阅历丰富的，大吃一惊之后也渐渐明白过来，金先生这明摆着是在诏告天下，他接这个职位只是做个空架子的表面功夫而已，无心恋权。
有人暗自揣测，有人交头接耳。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还好，有灵活机敏的现场演奏乐队在，大厅里很快就重新热闹沸腾起来。
只有韩庚愣在原地，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允浩带自己来参加的居然是在中的酒会，那么也就是说，这里就是在中的府邸了？
一边想着一边就慢慢走出了大厅，到了同样灯火通明的外面，绕了一圈，不禁感慨这院子怎么比自己家的还大。所到之处无不是草坪成茵，雕梁画栋，角楼长廊，逶迤交错。
太大了，等自己感慨完了他也发现自己好像迷路了，好在能够看到灯光四溢的主洋房，也能听到乐队演奏的声音，顺着走就对了。
“韩庚···”
突然听到有个人在叫自己，低沉的，温柔的，心上一喜，寻声望去，真的是在中，开心地快步走过去。
花园里四处都竖了路灯，光影分明，韩庚的一身白色西式礼服，使得他平时被素色长袍遮掩的身形此刻都显露出来，玲珑玉立，秾华风致。
行至跟前，他轻喘着气，两颊微红，视线一接触，疏秀妍雅的眼帘，便害羞地低垂下来。
惹得金在中一个心止气屏。

这个时候，一个吻，实在是再合适不过。初夏夜晚的暖热微风，吹得金在中心神浮动，目光终是停在了眼前人的那片薄唇上，唇形精致可爱，唇瓣是莹润的樱红色，可以想象，那该是怎样柔嫩甜美的滋味啊。
韩庚感觉到一只手绕到自己的后腰，稍加力度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之中，有些慌乱地抬起眼，对上那双深沉多思的俊目，就再也动弹不得，他深邃的黑眸里面，有浓得化不开柔情，似要将自己吸进去一般，他温热的鼻息喷在自己脸上，带来一点痒痒的，麻麻的感觉。
明白即将到来的事，韩庚的心脏狠狠地跳了一拍，羞得脸红耳热，眼睫毛颤抖着，眼帘慢慢阖上，甚至，两只手臂也慢慢绕到了那健壮身躯的背后，准备全心全意享受一个甜蜜的吻，但突然之间，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韩庚···”，清冽高傲，带着刻意的平板，是允浩，韩庚猛地一惊，睁开眼睛，推开了金在中。
“我们该走了。”郑允浩慢慢走了过来，银色月辉和黄色灯光的交织下，他能够清楚地看到，韩庚满脸半褪的潮红，眉眼羞涩，但暗含喜悦，在白色礼服的映衬之下，生出了一种年轻而甜腻的美。
可是，一想到韩庚这样的美丽，竟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另一个男人，心头愤怒和嫉妒的火就熊熊燃烧起来，快要把自己的心智都燃烧成灰烬。拼命克制着，努力营造出平静的表面，对他微笑地说：“韩庚，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说着就伸出手牵住了韩庚，将他往外带。
韩庚被拉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好不容易平衡住，却感到自己的另一只手也被人牵制住。
郑允浩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目光直视金在中，“部长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金在中只是注视着韩庚，脉脉深情，微笑着，柔声说：“庚，留下来。”
韩庚刚想点头就感觉到自己的另一只手上传来一阵快要捏碎骨头般的疼痛，不得不扭头看向郑允浩。
郑允浩只是硬生生地蹦出两个字：“不许！”
僵持间，韩庚忍着痛，很快额头就渗出细汗，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郑允浩何尝愿意让韩庚承受到半点疼痛，可是，他不能放手，因为他总觉得，如果此刻放了手，那以后，就再也握不回来了。
不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他一直认定，韩庚就是自己三生石旁边绚烂着的一只故乡兰花，所以是一定要把他折了回来的，是要呵护着供在了自己房里的，是要开谢给自己一人独赏的。


我也一样怀念···

第二十章
夜色浅白，树木如黛，金在中看到了韩庚脸上的疼意，轻轻地松开了自己的手，目光看向郑允浩，淡淡地看了许久，礼貌地说：“那就麻烦郑处送一下我的贵客了。”
浮华的演奏声自歌舞升平的洋楼里传来，郑允浩没有想到他这么容易就妥协，反而愣住了。
把韩庚拉到自己身后，也紧紧拽在自己手心里了，却仍觉得心里愤愤不平。因为金在中是那么的淡定，好像笃定了韩庚就是他的，他不用也不屑争这一朝一夕。自己这样偏激固执，反而正是一种不安的表现。
郑允浩知道自己输了，可是没关系，他还有翻牌的机会。
韩庚坐进车里，低着头，眼眶越来越红，心里越想越委屈。想和在中在一起的感觉是那么的强烈，只要能和他在一起，那么温暖心安，那么温柔宽厚。
忍不住趴上窗户，看着那处灯火璀璨的府邸越来越远。感觉到自己的一只手被人握住，韩庚回过头来，是允浩捧着那只手，充满愧疚地问：“刚刚抓疼你了吧？”
韩庚不想理他，端正坐好，眼睛红红地前面，看着车灯照出的一片美丽优雅的颐和路风景。
郑允浩往他身边坐了坐，肩挨着肩，“韩庚···”。
韩庚又扭过头去看窗户，只留一个后脑勺给他。
郑允浩无奈地笑笑，只好伸手抓住他的肩，用力将他扳了过来，强迫他面对自己，有些着急地说：“韩庚，你就这么喜欢那个金先生？···比喜欢我还喜欢他？”
韩庚抬眼看他，“我不喜欢你。”
郑允浩一僵，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只剩最后一抹僵在了嘴角，费力地扯了扯：“但是，你也不讨厌我吧。”
韩庚认真地说：“如果你再像这样不让我和在中在一起，我就会讨厌你。”
最后一抹笑意也消失了，郑允浩的脸彻底黑了下去，抓着韩庚肩膀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用力，眼里乌云密布，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你！不许讨厌我。”
两个人都生着对方的气，然后一路上就没有再说话。到了黑簪巷的时候，韩庚快手快脚地跳下车，用尽全力把车门甩得震天响，然后一头钻进了巷子里。“你！”本来要下去将他送到公所里的郑允浩气得嘴唇都青了，重新坐回车里吩咐：“小张，开车，走！”
回到瞻园后，气得把自己办公室里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然后抓起桌上的电话，“喂局座，是我。那个任务我接了，我带人去趟西藏。”
摁着额头倒在沙发里，心想着自己翻牌的机会到底有几成，也许小时候的那套已经不适用了···

韩庚披星戴月地踏进府门的时候有些诧异，胖丫头似乎正在焦急地等他，一看到他回来了立即上前抓住的手臂，一脸紧张地说：“曺圭贤那小子回来了，还带了三个同学，其中有一个看上去有点不对劲，走路都走不动还要别人搀着。”
韩庚一听小贤回来了，心情立即好起来，拍拍她的手：“没事，我们去看看。”
来到后楼，敲了敲房门，里面传来一声怒吼：“都说了谁都不许上来！”
“小贤，是我。”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脚步声逐渐靠近，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圭贤的头慢慢探出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依旧明亮，只是脸色有些不好，高度警惕到略显僵硬的样子，声音倒是很镇静，“哥，你回来了。”
韩庚偏头往里面看了看，什么都看不到，“听说你带同学回来了。”
圭贤一见他往里窥探的目光，立即有些慌张地说：“恩，我们要休息了，改天再让他们跟哥打招呼。”说完就缩回头，啪地关上了门。
韩庚愣在门边，刚要转身离开，突然僵住，摸摸鼻子，嗅了嗅，然后满眼疑惑地看向胖丫头：“我怎么好像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胖丫头嗅了嗅，然后就笑了：“没有啊，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倒是少爷你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香气呢。”
韩庚想了想，也对，自己身上被喷了香水，酒会又是个脂粉味和烟酒味混合的地方，应该就是自己身上带回来的味道了，连忙吩咐：“你去烧水让我洗个澡吧。”
“哎，好。”胖丫头应了一声就嗵嗵地跑下楼了。
韩庚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穿好衣服，掀开被子正准备躺进去，还是松了手，站在原地想了想，抓起手边的一件长袄披在肩上，又走出了房门。
来到圭贤房间门口，里面依旧亮着灯，有人轻声交谈着，隐隐约约地听不真切。韩庚本意也不是来偷听的，他只是站在门边，嗅了嗅附近的空气，果然，那股奇怪的味道还在。
有些犹豫，但还是慢慢地把手放到门上，想要推开门。只是犹豫的片刻，因为敛神的关系，他突然脑中一亮反应过来这奇怪的味道是什么了，飞快地把手缩了回来，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是，是···血腥味。
韩庚脚步不稳地返回了自己房间，钻进被窝里，身体有些发凉，脑中乱哄哄的，一夜无眠，直到听见巷子里鸡鸣的声音，才终于扛不住慢慢睡过去。

第二十一章
金在中放下手中的一本相册，本来是在怀念同窗故友的，赵深陈植他们也刚走，但好像听到了韩庚的声音，轻轻细细的，疑惑地转过头来，还真的看到了他，连忙站起身来。
韩庚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天青色长袍有些飘动，金在中的脸上慢慢漾出笑容，缓缓张开了双臂，结结实实地接了个满怀。
韩庚闷在他肩头，鼻音很重地说：“小贤，小贤被抓了···你快点，快点救救他！”
金在中松开他，扶着他的肩：“怎么···，被谁抓了？他犯了什么事？”
韩庚一听就眼里泪花闪烁，嘴唇颤抖得说：“我怀疑，小贤他，他跟日本使馆的事情有···唔！”
还没说完居然被猛地堵住了嘴，被他的唇重重地压住，他的手死死地控制着韩庚的后脑勺，惊得韩庚瞪大了眼，连呼吸都滞止了，鼻尖都是他的香气，熏得人脑子发胀，无法思考。
还好很快就被放开，韩庚连忙捂着剧烈跳动的心口，大口地呼吸清凉的空气，来降低自己脸上的温度。然后听到在中低沉的声音：“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去把李秘书和吴秘书都叫过来。”
小队长从目瞪口呆的状态里反应过来，唰地并腿敬礼，“是！”快速跑开，路上还磕绊了一次。
金在中扶住韩庚的肩，抬起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眼神柔和，歉意地问：“吓到了？”
韩庚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疑惑地眨着眼睛看他。
金在中的指尖游动了两下，摩挲着他脸上细腻的肌肤，虽然笑着，但是有了一丝严肃在里面，“傻瓜，你刚才的那句话是不能被任何人听完整的。”
韩庚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和自己的不经大脑，反手抓住他的手掌，又把自己依偎进了他的怀抱里，紧贴着他的衬衫，感受他令人心安的气息。
金在中顺势搂着他，轻拍着他的肩。即使两个秘书走过来了，也保持姿势，没有任何不自然。倒是韩庚红了脸，挣扎出那个怀抱退到一边。
李秘书拿着一份文件递到金在中跟前，“代表团明天即将启程去德国柏林参加奥运会了，先生还有什么最后的交待吗？”
金在中抽下文件上夹着的一支笔，微微低下头，一边行云流水地签字一边说：“走前务必去趟中山陵，遏陵。”
把文件递给李秘书，然后卷了卷袖口，看向另一位，“老吴，帮我办件事。”

典雅的金公馆餐厅里，韩庚刚刚入座，突然一下子惊得跳起来，“糟了，家里人还等着呢，这天都黑了，他们要以为我不见了呢！”
金在中伸手搭到他肩上，将他摁下来，笑着说：“已经派人去过云章公所打过招呼了。”
公馆里的主厨中有上海来的老师傅，烧得一手地道的本帮菜，以红烧见长，重油赤酱，滋味浓郁。韩庚本来就因为担心小贤而没有食欲，现在看着这一桌子的深艳颜色，就更加连提筷子的兴致都没有，恹恹地靠在了椅背上。
金在中对旁边的佣人说：“这些都不要了，让扬州师傅做一笼翡翠烧麦来。”
几个人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桌面上很快就一片光洁，只余两只茶香四溢的雍正青花瓷杯，很快一笼冒着浓厚热气的烧麦便被端上桌，一个个薄皮色如碧玉，都是半开的花朵状。
韩庚再也不好意思只是坐着，坐直了身体拿起筷子尝了一个，然后又吃了一个，喝了一杯茶，然后又吃了两个。
喝完茶后，握着那只温热的杯子，满心想着小贤现在在干嘛，不知道有没有饭吃，不知道会不会受刑。
金在中也不打扰，知道他心事沉重，便在旁边安静陪他坐着。
窗外的夜空呈现出一种近似凝练的墨色，雾气间沉降的点点繁星，没有很亮，反而是一种高阔清寒的沉重。
很久之后金在中说：“累不累，要不要上去睡会儿？”
韩庚抬起头看他，抓住他的手：“在中。”
“嗯？”
韩庚似是思索了很久才想出来的，“等这次事情过去之后，你能不能安排小贤他出国留学？苏州云章公所很有钱的，一定供得起。小贤不能待在国内啊，绝对不能！日本人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金在中认真地看着他，抬起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轻轻地说：“好。”
“在中，我今天晚上不可能睡得着，你就让我在这儿等着吧，你···能不能陪陪我？”
“好。”

第二十二章
清晨的第一抹阳光照到圭贤发梢的时候，他的眼睫毛纤纤微动着，想要睁开，但没有元气。
趴在床边的韩庚，好似有心灵感应般地一下子醒了过来，看见这般动静激动得叫起来：“小贤，小贤！”另一边的女孩儿也醒过来，揉着眼睛站起身。
窗边阳光向上移了一格，圭贤终于聚集起一些力气，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这一睁便如同溪水般流淌下来，湿了鬓发，唇颤抖着呢喃出声：“苏···州···”
他还只是个束发之岁的小少年，经历了如同噩梦一般的折磨，身心都已残破不堪，无孔不钻的疼痛遍布了全身，脑中都是黑暗，恐怖，刑具。鬼门关走一遭后努力回头，终于看见温暖的人间阳光，第一想起的自然是自己的故乡，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
泪光闪烁中，他好像看到了城外小河道上有静止的乌篷船，日色阡陌的苏州城内，齐整的楼宇巷道，民风清嘉。狭窄老旧却又门面干净的小铺子，下雨的时候母亲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牵了年幼的他，去买梅花糕，母亲穿着苏绣旗袍，面带宠爱笑容。
突然在画面之外听到另一个声音，是庚哥呼唤自己的声音，柳絮般轻柔，划过自己的心尖，带来朦胧又温软的情愫。
圭贤努力眨了眨眼，视线终于在一片泪水中清晰起来，终于，看清了俯身在自己眼前的人，又暗暗地蓄了些力气，才再次试着开口：“哥···”
医生和护士冲进来检查，换药，输液。
韩庚和女孩被请出房间，女孩迫不及待地回学校去通知老师和同学们，病房门边站着两个吴秘书调过来的人，便衣模样，从昨天就一直守在这儿了，现在问了病房里的大概情况后，便立即离开去给吴秘书汇报。
韩庚虽然有些疲惫但是满怀欣喜和感恩，慢慢坐在了走廊的长椅上，心想着改天一定要去山上拜拜菩萨，听说江宁那边的方山很灵。
胖丫头赶了过来，带着两人换洗的衣服。她走到病床边，对着正就着韩庚手中茶杯慢慢喝水的圭贤，毫不客气地说：“曺圭贤你最好给我赶紧好起来，我家少爷这么辛苦的照顾你，他也是会生病的！”
圭贤被她突如其来的高嗓门吓了一跳，一口水呛在喉咙口，剧烈咳嗽起来。
韩庚连忙把茶杯放下，轻拍他的后背，扶着圭贤躺好，在他头下多垫了两个枕头，边边角角都顺得想让他舒服些。
圭贤愧疚地说：“哥，你回去休息吧，你都在这儿好几天了，我已经没事了。要不，干脆让我出院吧。”
韩庚原本正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听到他这句话突然稍微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头，怒目圆睁：“让你出院干什么，又去惹事？把自己惹成这样？”
圭贤笑起来：“哥，其实我觉得我赚了呢，就算是我死了，那他们还死了两个日本官呢，两个啊，这账目很明显啊，更何况我还没死成，等我这身皮肉伤好了以后，我又是个大好青年！”
韩庚吃惊得看着他，突然觉得，小贤身体里好似流淌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血液，躁动得百折不挠。果然要早点把他送到国外留学去，他只要在国内还是会一心想着舍生取义。于是，韩庚打击他不知从哪里来的亢奋劲：“赚什么赚，你心里的算盘打错了，还有好几个同学在监狱里呢。”
谁知圭贤听了这句话一下子激动起来，几乎就要从床上跳起来，“什么？他们还在里面！”
韩庚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猛地抓住了肩膀，听见圭贤咆哮着：“那我被放出来了又算什么？是谁把我放出来的？那为什么不把他们也放出来？”
胖丫头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走上去摁住圭贤，扳开了圭贤的手。韩庚捂着肩头，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圭贤冷静下来后，颓废地坐在了床上，白色蓝纹的病服包裹着他年轻坚强的身躯，双手握拳死死地撑着床铺，手背上青色血管隐约可见，还有一排这几天输液的针孔。黯然低垂着头，“我一个人被放出来这算什么？算什么···哥，你是不是去求了金在中，或者郑允浩···哥，你知不知道，他们两个···一个是亲日派系，一个是特务头目，哥···你还不如让我在监狱里被打死，那我还光荣一点···现在这样算什么···算什么···”
韩庚想上前抱抱他，可是他却慢慢瘫倒在了床上昏过去了，只能连忙冲出去喊医生。
圭贤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幅画面就是一个人环抱着庚哥，深蓝西装外套白色翻领衬衫，是入人眼，舒人心的干净整洁，他搂着庚哥的肩头，温柔低声地说着什么，庚哥搂着他后腰的手，越来越紧。
圭贤刺痛地闭上了眼睛，很显然，是那个金在中。

几天后，一些来探病的老师和同学，给圭贤带来一个好消息，学校决定送他去美国读经济。圭贤本就天资聪敏，且知用功，在学校里所有经济课程，一读便通。校长的一番提携之意，委实殷切可鉴。
韩庚开心地感谢了老师，然后握住了身边金在中的手，笑着抬眼看他，因为韩庚知道这中间他起了多大作用。金在中感受到手上的温热，也转过头看向他，谦逊微笑。
圭贤定定地看着他们，心思百转千回，再看看那几位老师同学，坚决地说：“我不去。”
韩庚早料到他会是这反应，也不着急，只是说：“你好好考虑考虑。”
人都渐渐散去，病房里只剩下圭贤一个人，给他一个独自思考的空间。光线一点点暗下去，他慢慢下了病床，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的环境，是在二楼，要是换作以前从这种高度跳下去绝对不成问题，只要在落地时打个滚就行了。可是现在，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是绝对没有力气完成这么危险的动作。走到病房门边，透过上面的一块玻璃往外看了看，视线所及范围内就有两个黑衣黑帽的人，门神般站立着。
圭贤已经不对今晚逃脱抱任何希望了，他走回床边，伏在旁边的柜子上，从抽屉里找出纸笔，慢慢地写下留给庚哥的信。他写得很慢，因为他心里很痛苦，几度停笔写不下去，艰难地熬到天都全黑了，才写了一小行，小心地折叠好，放到了自己枕头底下。然后掀开被子，蜷缩了进去，心想着明天再写一点，写完了交给胖丫头保管。
正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声音，是石子砸在窗户上，惊得跳下床来到窗边，居然看到了自己的几个社团里的同学，他们搬来了一架梯子，然后高年级的团长爬了上来，他并没有进屋，只是趴在窗台上，激动地说：“圭贤，我们正在策划一个新的斩奸除恶大行动！”
······

街市上，汽车内，灯光楼影飞快地略过，韩庚靠在金在中肩上，已经慢慢浅睡，他实在是太累了。
又是一个岔路口，昌珉不得不问：“先生，是回颐和路还是黑簪巷？”
他的声音已经放得很轻了，但还是把韩庚给惊醒了，一脸红晕地坐直身体，手还被旁边的人握在掌心里，听见那人说：“回颐和路吧。”然后又听见他转过头来轻柔地问自己，“可以吗？”
韩庚低着头，晕乎乎地不知道是该回答可以还是不可以，前几天一直都是回家的，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离开他就很想他，不想跟他分开，就想待在他的身边。害羞得耳根都有些发红了，突然听见那人轻笑了两声，心里更加着急就抬头瞪了他一眼。
金在中借着外面的灯光，看着他的生动表情，心里一阵感慨，真是长眉秀目如画色，宜嗔宜喜春风面。
然而一进公馆，韩庚就被眼前的阵仗给惊到了，杯光灯影的客厅里坐满了人，几位衣冠楚楚的副部，下面的次长，总长，甚至还有几个很显眼的日本人。他们看到金在中走进来，都站起身，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先生···”。
韩庚被佣人领到了楼上的一间客房，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金在中和一个人握手，他说：“藤原君···”
韩庚心里想，我听错了，肯定听错了，在中他怎么可能跟日本人这么亲密接触呢。上到二楼，房间里半洋派半中式，洁净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舒适得令人难以抵抗的柔软沙发，旁边有留声机，自鸣钟，各种中式的罩，槁，屏风，落地窗帘豪华雅致，一张精美的西洋大床更是不必说，花色和质感显示出浓郁的人情味和矜持的高贵。
佣人带他熟悉了浴室里各种西式卫浴用具之后就退了出去，韩庚没有觉得任何不自在，因为空气中有独特的淡雅味道，就和在中衣服上的味道一样好闻，所以他安心地拿起床上的睡衣走进浴室里，沐浴更衣，躺倒床上，身体立即就被柔软温暖包裹住，层层倦意袭来，韩庚眯起了眼睛。
半夜，被开门声惊醒，大概是睡在陌生地方，虽然很舒服但是睡得很浅。韩庚迷迷蒙蒙地睁开双眼，感到有光线从外面透进来，照亮了半张床，有个人站在门边。心里一惊，连忙半坐起来，被子都慢慢滑落到地上。听见那个人轻轻的笑声，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哪里，而那个人是在中。
金在中走到床边，弯下腰捡起被子盖回他身上，然后自己也坐在床头，将韩庚搂入怀里。
韩庚背靠着他暖热的胸膛上，感到惬意舒心，但还是不忘问：“你到我房间里来干什么？”
金在中在他头顶说，“我走错房间了。”
韩庚一听就乐了，抬起头：“你骗人。”
金在中稍稍低下头，就正好吻上了他的唇。他的唇柔软得让人不敢用力，金在中只能摁压住内心的炽热和颤动，小心地含住他的唇，温柔地吮吸唇瓣，丝丝的清甜让人沉溺。
他知道韩庚未经人事，所以连里面那诱惑的粉润小舌都没有敢惊扰，就放开了他，看着他已经软软地偎在自己怀里，小口小口地喘着气。细致的脸上，仿佛画笔略过眉眼，晕染出一片粉红。
金在中慢慢将他移入被窝里，站起来又俯身至他的耳边，笑着说：“我从不骗人。”然后慢慢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韩庚抓着被子，听见自己黑暗里格外清晰的心跳声，看到外面月影横窗之夜，落地窗帘上，花梢弄影似的绮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