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兄视汉高帝、唐太宗之所为,而察其心果出于义耶?出于利耶?出于邪耶?正耶?若高帝,则私意分数犹未甚炽,然已不可谓之无。太宗之心,则吾恐其无一念之不出于人欲也。……若以其能建立国家、传世久远,便谓其得天理之正,此正是以成败论是非,但取其获禽之多而不羞其诡遇之不出于正也。千五百年之间,正坐如此,所以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其间虽或不无小康,而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
若论道之常存,却又初非人所能预。只是此个自是亘古亘今常在不灭之物,虽千五百年被人作坏,终殄灭他不得耳。汉、唐所谓贤君,何尝有一分气力扶补得他耶?
朱熹认为“道”在历史中失落了,而此时“千五百年”这个惹人注意的数字让人马上联想到一个“每五百年世界就会经由救赎者再生”的古老传说,孟子早已暗示过这一点。朱熹将自己看成是这么一个救世主并没有什么不合适。在任何情形下,惟一能肯定的是朱熹和孟子之间精神上的心心相印,虽然那位好战的儒家孟子比朱熹要早诞生一千五百年。朱熹将记载了孔子言语的《论语》和另外两部更短小的作品《大学》、《中庸》**在一起,同样也使《孟子》成为了一个新的官方认可的儒家经典。自宋以后,《四书》广泛普及,比“五经”的影响还要大,而“五经”(虽然年代久远)没有提到过儒教,它们的神圣地位不过是因为据说它们是通过孔子本人之手流传下来这个事实而已。虽然新儒家具有整体性,但随着时间流逝还是分裂成不同的学派。《四书》最能体现新儒家的关注重心。特别是其中社会理想模式的概念。这些概念与本体论和宇宙论的学说不同,就其潜在的理论基础、而非内容而言,它们可能受到佛教的影响。
《四书》里两篇短小一点的文章《大学》和《中庸》最值得关注,因为和《论语》、《孟子》不同,它们才真的一直属于经典。实际上,它们是《礼记》一书的其中两章,而《礼记》一直属于“五经”之一。当这两篇从《礼记》中分离出来,被当作是单独的篇章时,它们获得了孔子所编纂的其他任何先秦典籍所没有的特殊分量。在《大学》里,追求大一统的倾向——这在新儒家思想里非常普遍——显露出一种重要的变化。这篇文章试图暗示出个人、社会和作为整体的世界三个领域之间的关联,从而使任何一个领域的隔绝都不可能。其中一些至关重要的章节,以一种严密而不容辩驳的有效阐述形式为特色,句子之间像一条链子般承转起合,背叛了它们在三世纪的原初面貌。在短时期内,即使是受教育最少的中国人也变得非常熟悉这篇文章,许多人将其中的观念当作指导自己所有思想的座右铭: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每一个人因此对“平”都负有个体责任,随之自然也就对世界幸福抱有责任。紧接着这段篇章之后的文字再次确切无误地指明了这一点:“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但是,在国家和个人之间起到联结作用的家庭,同样极其重要。因为从这方面来说,没有家庭的联结,每一个个人依靠个体的力量直接有助于世界的幸福是一件无望的事。恰恰是由于处于中介地位,“家庭”本身代表了宇宙的一幅图景。当然,这种观念最晚到周朝已得到了充分发展。但新儒家给予家庭更深的含义,将它形容成是不仅是统治阶层、也是每个个体的约束。道教哲学最初致力于将“小我”扩展成为“大我”,然而它基本上关心的还是个体的幸福。在这个方面,它和佛教没有什么不同,尽管两者都自然而然地声称将人类当作一个整体来拯救。但是人类是由每个个体组成。道教和佛教从来没有真正地关心过家庭的功能。但是,在新儒家那里,他们在古代典籍中寻找到新的活力,声称幸福存在于共同体之内。这种说法可以用两种方式得到解释:家庭这种努力也许是直接指向完善社会,事实上也就是完善世界,但没有个体完善是无法实现的。但是它同样也可以指向是个人的完善,并且在其对完善社会和作为整体的世界而作的贡献中拥有了全部意义。这样,在家庭这个小范围内完成的事情,体现在了一个更广大范围的国家层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