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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众志成城,还我家园】偶也先挖坑!《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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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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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国王在维绍市下榻。国王曾数次召唤御医维利埃。大本营和附近的部队中传出国王圣体欠适的消息。他未曾进食,夜里不能安寝,亲信均提及此事。国王圣体欠适的原因在于,他看见伤亡士兵,内心深受感动,因而留下强烈的印象。 

十七日拂晓,一名法国军官从前哨押送到维绍市,他打着军使的旗帜走来,要求觐见国王。这名军官就是萨瓦里。国王刚刚睡熟了,因此,萨瓦里不得不等候。正午时他被应允觐见皇帝,一小时后他和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一起动身到法军前哨去了。

据闻,萨瓦里被派往俄方的目的在于建议亚历山大皇帝与拿破仑会面。私下会面的建议已遭到拒绝,这使全军感到高兴和骄傲。维绍之战的胜利者多尔戈鲁科夫公爵接受派遣的命令,偕同萨瓦里替代俄皇去见拿破仑,举行谈判,但愿这次谈判与预料相反,双方能具有媾和诚意。

夜晚,多尔戈鲁科夫回来了,他径直地去觐见国王,单独一人在国王那里待了很久。

十一月十八日和十九日,部队又在行军中连续不停地走了两昼夜,在短暂的对射之后,敌军的前哨部队撤退了。从十九日中午起,军队上层中开始十分紧张而忙碌地进行活动,延续至次日——十一月二十日早晨,是日他们发动了一次非常值得纪念的奥斯特利茨战役。

直至十九日正午,人们只是在两位皇帝的大本营内开展活动,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话,或者东奔西跑,或者将若干名副官派遣出去。当天晌午之后,活动传布到库图佐夫的大本营和纵队长官的司令部。晚间这项活动就由副官传布到军队的各个部门。十九日更残漏尽,八万人马的联军部队从宿营地起身,笑语喧阗,人头攒动,有如一幅十里路长的巨型油画,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二位皇帝的大本营从大清早就开始的戮力同心的活动,就像塔楼上的巨钟的中心主轮所开始的第一次活动,它推动了以后的各种活动。一个主轮慢慢地转动一下,第二个、第三个就跟着转动起来,这些大齿轮、滑轮、小齿轮愈转愈迅速,自鸣钟于是开始鸣乐报时,跳出针盘的数字,指针开始均匀地移动,显示运转的结果。

无论是钟表的机件,还是军事机器,一开动就难以止住,必然会获得最后的结果,一些还没有运转的机件在传动之前同样是滞然不动的。轮轴上的齿轮发出吱吱的响声,旋转的滑轮因为迅速转动而发出咝咝的响声,邻近的齿轮却静止不动,就像它会静止几百年似的,但到了开动的时刻,它被杠杆抓住了,于是就听从运转规律的支配,转动时发出轧轧的响声,融汇成一种它不理解其结果和目的的共同的转动。

钟表里的无数不同的齿轮和滑轮的配合转动的结果只会导致时针的徐缓而均匀的移动,同样地,这十六万俄国军人和法国军人的各种复杂的活动——这些人所有的激情、心愿、懊悔、屈辱、痛苦、傲气、惊恐和狂喜——其结果只会导致奥斯特利茨战役,即所谓三位皇帝发动的战役的失败,也就是世界历史的时针在人类历史的表盘上的徐缓的移动。

这天安德烈公爵值勤,寸步不离总司令。

下午五点多钟,库图佐夫到了皇帝大本营,在国王那里待了不多久,便到宫廷事务大臣托尔斯泰伯爵那里去了。

博尔孔斯基藉此时机顺便到多尔戈鲁科夫那里去打听一下战事的详细情况。安德烈公爵觉得,库图佐夫不知怎的非常扫兴,他心里很不满意。大本营的人个个对他表示不满,皇帝大本营的人员和他打交道时用的都是那种腔调,听起来就像某些人知道别人所不知道的事情那样,因此他想和多尔戈鲁科夫谈谈。

“亲爱的,您好,”多尔戈鲁科夫和比利宾坐在一起用茶时说道:“明儿是节日,您的老头子怎样了?情绪不好吗?”

“我不是说他情绪不好,而是说他想要人家听听他讲话。”

“不过军事会议上大家听过他讲话,只要他讲的是正经话,大家还是会听的;但当波拿巴现在最怕大战的时候,拖延、等待都是不行的。”

“是啊,您看见他吗?”安德烈公爵说道,“啊,波拿巴怎么样?他给您留下什么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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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见过,而且相信,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害怕的是大战,”多尔戈鲁科夫重复了一句,显然他珍惜他和拿破仑会面时他所作出的这个一般的结论。“如果他不怕大战,他干嘛要提出这次会面的要求,干嘛要举行谈判;主要是为什么撤退,而撤退是违背他的整个作战方式的,是吗?您相信我吧,他害怕、害怕大战,他要遭殃的时刻来到了。我要对您说的就是这些话。”

“可是请您讲给我听吧,他是个怎样的人呀?”安德烈公爵又问了一句。

“他这个身穿灰色常礼服的人很想我对他说一声‘陛下',使他不痛快的是,他没有得到我赐予他的任何头衔。他是个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别的要说的了。”多尔戈鲁科夫回答,含笑地望着比利宾。

“虽然我十分尊重年老的库图佐夫,”他继续说下去,“如果我们只是等待时机,让波拿巴乘机逃走或则欺骗我们,那才叫人难受呢,而今他确实落在我们手上了。不,不应当忘记苏沃洛夫及其行为准则:不要使自己处于遭受进攻的地位,自己要发动进攻。请您相信,年轻人的精力在战争中常比优柔寡断的老年人的经验能更稳当地指明道路。”

“可是我们究竟在哪个阵地向他发动进攻呢:我今天到前哨走过一趟,不能断定他的主力布置在何处。”安德烈公爵说。

他想对多尔戈鲁科夫说出他所拟就的计划。

“唉,横竖一样,”多尔戈鲁科夫站立起来,打开桌上的地图,匆促地说,“各种情况都预见到了,假如他驻扎在布吕恩附近……”

多尔戈鲁科夫公爵急促而不清晰地叙述了魏罗特尔的侧翼迂回运动计划。

安德烈公爵开始表示异议,证明他的计划能与魏罗特尔的计划媲美,而美中不足的是,魏罗特尔的计划已经通过了。安德烈公爵一开始就证明那个计划的缺陷、他的计划的优越,多尔戈鲁科夫就不再听他讲话了,他心不在焉,抬眼望的不是地图,而是安德烈公爵的面孔。

“不过,库图佐夫今天要召开军事会议,您可以在那里把全部情况说出来。”多尔戈鲁科夫说。

“我准会办妥这件事。”安德烈公爵从地图旁边走开时说道。

“先生们,你们关心的是什么呢?”比利宾说道,一直到现在他还面露愉快的微笑,静听他们谈话,显然他现在想开玩笑了。“明天打胜仗,或者吃败仗,俄国武装力量的光荣是有保证的。除开你们的库图佐夫,再也没有一个俄国的纵队长官了。有这么几个长官:HerrgeneralWimpfen,lecomtedeLangeron,leprincedeLichtenstein,leprincedeHohenloeetenfinPrsch…prsch…etainsidesuite,commetouslesnomspolonais.”①

“Taisezvous,mauvaiselangue.”②多尔戈鲁科夫说,“您所说的是假话,现在已经有两个俄国人了:米洛拉多维奇和多赫图罗夫,可能会有第三个,那就是阿拉克切耶夫伯爵,不过他的神经很脆弱。”

“可是,我想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已经出来了,”安德烈公爵说道。“先生们,祝你们幸福、成功。”他握了握多尔戈鲁科夫和比利宾的手,补充了一句,便走出去了。

安德烈公爵回去的时候,心中按捺不住,便向沉默地坐在身旁的库图佐夫问到他对明天的战斗抱有什么想法?

库图佐夫严肃地望望他的副官,沉默了片刻,答道:

“我想这一场战斗是输定了,我对托尔斯泰伯爵也是这样说的,并且请他把这句话转告国王。你想,他对我回答了什么话呢?Eh,monchergénéral,Jememelederizetdescotelettes,melezvousdesaffairesdelaguerre,③是的,他就是这样回答我的!” 

①法语和德语:温普芬将军先生、朗热隆伯爵、利希滕施泰因公爵、霍恩洛厄公爵和普尔什……普尔什……全是一些波兰名字。

②法语:爱搬弄是非的人,请您住嘴。

③法语:可爱的将军!我忙着做饭,做肉丸子,而您研究的却是军事。


2025-11-12 05:3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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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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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罗斯托夫到了巴格拉季翁的部队前面的侧防散兵线上。他的骠骑兵成对地分布在这条散兵线上;他本人沿着散兵线来回地骑行,极力地克服难以克服的睡意。在他后面可以看见我军的半明不灭的篝火在雾霭中占有一大片空地;他前面弥漫着昏暗的雾霭。不管罗斯托夫怎样仔细察看雾气沉沉的远方,他什么也看不见。那里时而是露出灰蒙蒙的东西,时而仿佛显露出黑乎乎的东西,时而在敌人盘踞的那个地方仿佛火光闪烁,时而他心中想到,这不过是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时而想到国王,时而想到杰尼索夫,时而浮现出莫斯科的回忆,他又赶快睁开眼睛,在自己前面不远的地方看见他骑的那匹战马的头颅和耳朵,在六步路远的地方他快要碰上骠骑兵,他有时看见他们的黑乎乎的身影;而在远处看见的仍然是昏暗的雾霭。“究竟为什么?”罗斯托夫想道,“可能是国王遇见我,就像遇见任何一个军官那样,交给我一项任务,”他说:“你去打听那里的情况。他们讲过许多话,说他全属偶然地认识了某个军官,并使他成为自己的亲信。如果他把我变成他的亲信,那会怎样啊!啊,我真要捍卫他,我真要向他说出全部实话,我真要揭露那些和他作对的骗子手!”罗斯托夫为了要生动地想象他对国王的爱戴和忠诚,于是脑海中想象到一个敌人或是德国骗子手出现的情景。他不仅要痛快地把他杀死,而且要在国王眼前提他的耳光。忽然一阵远方的喊声惊醒了罗斯托夫,他哆嗦一下,睁开了眼睛。 

“我在哪里啊!是的,在散兵线上,口号和暗号是‘车辕杆,奥尔米茨。'令人多么懊丧,我们的骑兵连明日要充当后备队了。”他想了想,“我请求参战。这也许是拜见国王的唯一的机会。是的,从现在算起,不要过多久就得换班了。我再去巡逻一遍,回来以后立即到将军那里去,向他提出请求。”他在马鞍上纠正了姿势,就策马放行,再去巡视自己的骠骑兵。他似乎觉得天更亮了。在左方可以看见被月亮照耀的慢坡,像垣墙一般陡峭,耸立于对方的黑魆魆的山岗。这个山岗上有个罗斯托夫根本没法弄明白的白点,是否是被月牙儿照亮的林间空地,抑或是一堆残留的积雪,抑或是白垩垩的房屋?他甚至觉得,有什么东西开始沿着这个白点慢慢地移动。“这个白点也许是积雪,”法文的“点子”是“unetache,”

罗斯托夫想道。“这不是塔什……”

“娜塔莎,妹妹,一双乌黑的眼睛,娜……塔什卡,(当我告诉她我看见国王,她会多么惊讶啊!)带上娜塔什卡……图囊……“阁下,靠右边点儿,要不然,真会碰着这儿的灌木林,”传来骠骑兵的说话声,罗斯托夫昏昏欲睡地从他身边走过去。罗斯托夫抬起他那低垂在马鬃上的头,在骠骑兵身边停步了。这个孩提般的年轻人非常想睡觉。“哦,我究竟想什么呀?——可不要忘记。我将要怎样和国王谈话?不是,不是这码事,是明天的事。是的,是的,踩踩塔什卡……使我们迟钝——使谁迟钝啊?使骠骑兵迟钝。骠骑兵和大胡子……这个蓄着胡髭的骠骑兵沿着特维尔大街骑行,我还想起他来了,就在古里耶夫的住宅对面……古里耶夫老头子……嗨,杰尼索夫是个很不错的人!不过这全是废话。主要的是,现在国王就在这儿。他是怎样看待我的,我心里很想对他说点什么话,可是他不敢……不对,是我不敢。这都是废话,主要的是,可不要忘记我心里想的要紧的事,这没有错。踩踩塔什卡,使我们迟钝,对,对,对。这很妙。”他又把头低垂在战马的颈上。他突然觉得,有人在向他射击。“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杀吧!是怎么回事?……”罗斯托夫清醒后说道。在罗斯托夫睁开眼睛的那转瞬之间,他听见前面的敌军那边的千千万万人的曼声的叫喊。他的一匹马、站在他身边的骠骑兵的一匹马都竖起耳朵来倾听这一片喊声。在喊声传来的那个地方,火光闪耀,旋即熄灭,然后又点起火来,火光在那山头上的法军的全线闪耀起来,喊声愈加响亮。罗斯托夫听见法国人的说话声,但他没法听清晰。许多人正在叽叽喳喳地谈话。现在可以听见“啊啊啊、啦啦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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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声音?你意下如何?”罗斯托夫把脸转向站在他身边的骠骑兵,说道,“要知道,这是敌人那边的说话声,是吗?”

“怎么,难道你听不见吗?”罗斯托夫等他回答,等了很久,又提问了。

“阁下,谁知道啊。”骠骑兵不乐意地回答。

“从地点来看,也许是敌人吧?”罗斯托夫又重复一句。

“也许是敌人,也许不是敌人,”骠骑兵说道,“晚上发生的事情。喂,乱搞不行!”他对他骑的那匹微微骚动的马嚷道。

罗斯托夫的马也性急起来了,它用一只蹄子踢着冰冻的土地,倾听着嘈杂的声音,出神地望着火光。喊声越来越响亮,汇成数千人的军队才能发出的轰鸣。火光蔓延的范围越来越大,大概在法军营盘的全线扩展开来。罗斯托夫已经睡不着了。敌军得意洋洋的欢呼声使他感到激动不安。现在罗斯托夫已经清晰地听见“Vivel'empereur,l'empereur”!①的呼声。 

①法语:皇帝万岁,皇帝!


“可是离这里不远,——大概在小河那边?”他对站在身边的骠骑兵说。

骠骑兵只得叹口气,什么都不回答,愤怒地咳嗽几声清清嗓子。骠骑兵的全线都能听见疾速前进的骑士的马蹄声,一名骠骑兵士官的身躯俨如一头巨象忽然从黑夜的雾霭中闪现出来了。

“阁下,将军们到了!”骠骑兵士官走到罗斯托夫跟前时说道。

罗斯托夫继续观看火光、静听呐喊声,他随同这名士官前去迎接几位沿着散兵线奔驰而至的骑者。其中一位骑着白马。巴格拉季翁公爵、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和几名副官出来观察敌军的火光和喊声这一奇特的现象。罗斯托夫走到巴格拉季翁跟前,向他汇报了情况,接着加入了副官的队列,谛听将军们讲话。

“请您相信我,”多尔戈鲁科夫公爵把脸转向巴格拉季翁时说,“这无非是阴谋诡计:他已经撤退,吩咐在后卫中点火、鼓噪,目的是欺骗我们。”

“未必如此,”巴格拉季翁说,“一入夜我就看见他们盘踞在那座小丘上,如果他们走了,那末就从那里拔营了。军官先生,”巴格拉季翁公爵把脸转向罗斯托夫说,“那里还有他的侧翼防御者吗?”

“大人,入夜时还有,现在我无从知道。请您下命令,我就带领骠骑兵去跟踪追击。”罗斯托夫说。

巴格拉季翁停下来,不回答,极力地从雾霭中看清罗斯托夫的面孔。

“怎么样,去看看吧。”他沉默片刻后说道。

“大人,遵命。”

罗斯托夫用马刺刺马,把士官费德琴科和两名骠骑兵喊来,命令他们在后面骑行,向那不断传来呐喊声的山下疾驰而去。罗斯托夫一人带领三名骠骑兵,朝着尚无一人先行到达的神秘莫测的万分危险的雾气沉沉的远方走去,他觉得可怕而又高兴。巴格拉季翁从山上大声对他说,叫他不要向小河对岸的远方走去,可是罗斯托夫装作好像他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似的,他不停地前进,越走越远了,不断地上当,把灌木林当作树林,又把土坎当作人,不断地领悟到自己受骗。他快步走到山下后,已经看不见我方的,也看不见敌方的火光,但是可以听见法国官兵的呐喊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在谷地里他看见自己前面有什么如同河流的东西,但当他驰到地头,他发现一条满布车辙的马路。他走上马路,犹豫不决地轻轻勒住马,沿着马路向前走呢,还是穿过马路沿着黑色的田野向山下走去呢。沿着那雾霭中发亮的马路骑行比较安全,因为一眼就能看清路上的行人。“跟在我后面走。”他说道,穿过了马路,开始迅速地登山,向法军步哨晚上驻守的地方走去。

“大人,这就是敌人!”一名骠骑兵在后面说。

罗斯托夫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突然在雾霭中闪现出来的漆黑的东西,就有一道火光闪耀,砰然响了一枪。那颗子弹仿佛抱怨什么似的,在那高高的雾霭中发出飕飕的响声,顷刻间听不见了。另一枪没有射出去,火花在火药池上闪烁了一下。罗斯托夫拨转马头,快步地走回去了。在不同的时间间隔又响了四枪,子弹在雾霭中的什么地方各唱各的调子。罗斯托夫听见枪声,微微地勒住那匹像他一样快乐的马,一步一步地慢行。“喂,再鸣一枪,喂,再鸣一枪!”他的愉快的心声在说,可是再也没有听见枪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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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罗斯托夫驰近巴格拉季翁时,他才又让马儿奔驰起来,罗斯托夫向他跟前走去,举手行礼。

多尔戈鲁科夫一直坚持自己的意见,硬说法军撤退了,他们四处点火,只是妄想欺骗我们罢了。

“这究竟能够证明什么呢?”当罗斯托夫走到他们面前时,说道,“他们也许已经退却,留下了步哨。”

“公爵,看来还没有走光,”巴格拉季翁说道,“到明天早上,明天就会见分晓。”

“大人,山上还有步哨,他们一直待在夜晚盘踞的那个地方。”罗斯托夫禀告,他向前弯下腰去,举手敬礼,禁不住流露出愉快的微笑。他这次骑行,主要是子弹的呼啸声,使他心中产生这种愉快的感觉。

“好,好,”巴格拉季翁说,“军官先生,谢谢您。”

“大人,”罗斯托夫说,“有求于您。”

“怎么回事?”

“明天我们的骑兵连被派去充当后备队,我求您把我暂时调到第一骑兵连。”

“贵姓?”

“罗斯托夫伯爵。”

“好!你就留在我这里当个传令军官吧。”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的儿子吗?”多尔戈鲁科夫说。

但是罗斯托夫没有回答他。

“大人,那末我就待命啦。”

“我来下命令。”

“明天很可能要派人带一项命令去觐见国王,”他想了想,“谢天谢地!”

敌军中所以发出喊声,燃起火把,是因为他们向部队宣读拿破仑的圣旨,这时皇帝正骑马亲自巡视自己的野营地。士兵们看见皇帝,点燃一捆捆麦秆,跟在皇帝后面奔走,高呼:

“皇帝万岁”。拿破仑的圣旨如下:


士兵们!俄国军队为奥军、乌尔姆军复仇,现正攻击你们。这几个营队正是你们在霍拉布伦近郊打败,并从那时起跟踪追逐到该地的军队。我们占领的阵地具有极大的威力,故当他们向前推进,妄图从右面包抄我军之际,他们势必会向我军暴露其侧翼!士兵们!我亲自领导你们的营队。倘使你们怀有一般的勇敢精神,就能在敌人的队伍中引起惊惶失措,我则可远离火线;但若胜利即使有一瞬间令人担心,你们就会看见你们的皇帝遭受到敌人的第一次打击,因为胜利无可动摇,尤当事关法国步兵的荣誉之日,法国步兵则是为民族荣誉而战的一支必不可少的武装力量。

不应在送走伤员的借口下使部队陷于瘫痪!每个人都要满怀这样一种观念:务必打败这些极度仇恨我们民族的英国雇佣兵。这次胜利将结束我们的出征,我们就能回到冬季驻扎地,在此处遇见法国组建的新近到达的法国军队,届时我所签订的和约将不辜负我的人民,不辜负你们,也不辜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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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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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钟,库图佐夫骑马前赴米洛拉多维奇的第四纵队前面的普拉茨村,第四纵队必须接替已经下山的普热贝舍夫斯基纵队和朗热隆纵队。他向前面的兵团官兵打招呼,发出前进的命令,并且表明他本人试图统率这个纵队。他驰至普拉茨村之前,停止前进。总司令的许多侍从中包括安德烈公爵,他站在总司令后面。安德烈公爵觉得自己既激动又兴奋,既稳重又沉着。这是一个人在他期待已久的时刻来临时常有的一种感觉。他坚信今天正是他的土伦之战的日子或者是阿尔科拉桥之战的日子。这事件是怎样发生的,他不知道,但是他坚信事件是会发生的。他熟悉我军的地形和处境,就像我军之中的任何一人也同样熟悉这些情形。现在显然用不着考虑应怎样实行他个人的战略计划,它已经被他遗忘了。安德烈公爵已经在领会魏罗特尔的计划,他一面考虑那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还提出一些新见解,这是一些要求他具备敏锐的理想力和坚毅的性格的见解。 

在雾蒙蒙的左边的洼地上,传来了望不见的军队之间的互相射击声。安德烈公爵仿佛觉得,有一场集中火力的战斗将在那里爆发,那里会遇到阻碍,“我将被派往某地,”他想道,“我将要带着一个旅,或者一个师在那里举着战旗前进,摧毁我面前的一切障碍。”

安德烈公爵不能漠不关心地望着从他身旁走过的各营官兵的旗帜。他望着旗帜,心里总是想着,这也许正是那面旗帜,我必须举着它走在我们部队的前头。

黎明前,夜里的雾霭在高地上只留下一层转化为露水的白霜,那雾霭还像乳白色的海洋一般弥漫于谷地之中。左边的谷地里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们的部队沿着下坡路走进谷地,从那里传来一阵射击声。昏暗而清净的苍穹悬挂在高地的上方,右面是巨大的球状的太阳。远前方,雾海的彼岸可以望见林木茂盛的山岗,敌军想必驻扎在这几座山岗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隐约可见。近卫军正向右边走进雾气腾腾的地方,那里传来马蹄声和车轮声,刺刀有时分闪闪发光;在左边的村庄后面,许多一模一样的骑兵向附近驰来,又在雾海之中隐没了。步兵在前前后后推进。总司令站在村口,让部队从他身边走过去。是日早晨,库图佐夫显得疲惫不堪,有几分怒色。从他身旁走过的步兵没有接到命令就停止前进,显然不知是什么在前面把它挡住了。

“请您干脆说一声,将部队排成几个营纵队,迂回到村庄后面去,”库图佐夫对那个驰近的将军愤怒地说,“将军大人,阁下,您怎么不明白,当我们走去攻击敌人的时候,在村庄的这条街上的狭窄的地方是不能拉开队伍的。”

“大人,我原来打算在村后排队。”将军答道。

库图佐夫愤怒地笑了起来。

“您要在敌人眼前展开纵队,这样做那太好了,那太好了!”

“大人,敌人还离得很远。根据进军部署……”

“进军部署,”库图佐夫气忿地喊道,“是谁说给您听的?

……给您什么命令,请您照办吧。”

“是的,遵命。”

“monchev”涅斯维茨基轻言细语地对安德烈公爵说,“levieuxestd'unehumeurdechien.”①

一名奥国军官戴着一顶绿色羽饰宽边帽,穿着一套白色制服,骑马走到库图佐夫面前,他代表皇帝向他提问:“第四纵队是不是已经参战了?”

库图佐夫不回答他,转过脸去,他的视线无意中落在他旁边站着的安德烈公爵身上。库图佐夫看见博尔孔斯基,他那讥刺而凶狠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好像意识到,他的副官对发生的事件没有什么过失。他不回答奥国副官的问话,却把脸转向博尔孔斯基,说道:

“Allezvoir,moncher,silatroisiemedivisionadepasselevil-lage.Dites-luides'arreteretd'attendremesorBdres.”②

安德烈公爵刚刚走开,他就叫他停下来。

“Etdemandezlui,silestirailleurssontpostes,”他补充说,“Cequ'ilsfontcequ'ilsfont!”③他自言自语地说,一直不回答奥地利人。 

①法语:喂,亲爱的,老头子的情绪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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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库图佐夫露出绝望的神情闷声闷气地说,他回头看了一下。“博尔孔斯基,”他低声地说,因为意识到自己年老体弱,声音颤抖了。“博尔孔斯基,”他指着溃散的营队,又指着敌人,低声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可是,当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安德烈公爵就感觉到羞愧和愤怒的眼泪涌进了他的喉头,于是他翻身下马,向军旗面前走去。

“伙伴们,前进!”他用儿童般的尖锐的嗓音喊了一声。

“你看,这就是军旗!”安德烈公爵心中想着,他抓起旗杆,高兴地听着想必正是向他射来的子弹的啸声。有几个士兵倒下了。

“乌拉!”安德烈公爵喊道,他勉强擎起一面沉重的军旗,向前跑去,他心中坚信,全营都会跟随着他跑步前进。

诚然,他独自一人仅仅跑了几步路。一个士兵,又一个士兵行动起来了。全营都高喊“乌拉”,跑步前进,并且赶到他前面去了。这个兵营的士官跑到了前面,他拿起那面因为太重而在安德烈公爵手中摇摇晃晃的军旗,但是他马上就被击毙了。安德烈公爵又急忙拿起军旗,拖着旗杆,带领一营人跑步前进。他看见前面有我们的炮兵,其中一些人正在战斗,另一些人抛弃大炮,向他迎面跑来;他也看见法国的步兵,他们正在抓着炮兵的马,掉转那大炮。安德烈公爵带领一营人走到了离大炮二十步远的地方。他听见上空的子弹不停地呼啸,他的左右两旁的士兵不住地呻吟,一个个都倒下来。但是他不观望他们,他所凝视的只是在他前面——炮台上发生的事情。他清晰地看见一个歪歪戴着高筒军帽的头发棕红的炮兵的身影,他从一端拖着洗膛杆,而法国士兵却抓着另一端把它拖过去。安德烈公爵清楚地看见这两个人的不知所措而又凶恶的面部表情,看起来,他们并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安德烈公爵一面想道,一面瞧着他们。

“既然这个棕红色头发的炮兵没有武器,他为什么不跑呢?为什么法国人不刺杀他呢?如果法国人想起自己的枪,用刺刀刺杀他的话,他连跑都来不及了。”

诚然,另一个法国人向前斜提着枪,朝这两个拼搏的人面前跑来,头发棕红的炮兵怀着夺得洗膛杆的胜利者的喜悦心情,还不明了等待他的是什么,他的命运已被决定了。但是安德烈公爵没有看见这件事怎样结束。他仿佛觉得,近在咫尺的某个士兵好像抡起胳臂将一根坚硬的棍子朝他头部使劲地打去。虽然疼痛得不太厉害,但是主要的是,他觉得很不好受,因为这一阵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妨碍他去望清他所观看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倒了吗?我的两腿发软了。”他想了一会儿,仰面倒下了。他睁开眼睛,希望看清楚,两个法国人和一名炮兵的搏斗有什么结局,也想知道,这个头发棕红的炮兵是否被打死,几门大炮是否被夺走,抑或保存下来。但是他什么都看不见。除开天空——高高的天空,虽不太明朗,但毕竟是广阔无垠的高空,此外他的上方什么都没有了,灰色的云彩在天际慢慢移动。“多么寂静,多么雄伟,完全不是我跑步前进时那个样子,”安德烈公爵想了想,“不是我们奔跑、喊叫和战斗时那个样子,完全不是两个法国人和一个炮兵脸上流露出凶恶和惊惶失措、互相拉扯洗膛杆时那个样子,完全不是广阔无垠的高空里的云彩慢慢移动时那个样子。我原先怎么看不见这一片高空呢?我终于认识它了,我觉得自己多么幸福。是啊!除开这广阔无垠的天空而外,什么都是虚幻,什么都是欺骗。除开它,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但是除开静寂和安宁,甚至连天空也没有,什么都没有。谢天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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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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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钟,巴格拉季翁的右翼还没有开始战斗。巴格拉季翁公爵不想同意多尔戈鲁科夫开始一场战斗的要求,并想推卸自己的责任,他因此建议多尔戈鲁科夫派人前去请示总司令。巴格拉季翁知道,假如被派出的人员没有被打死(被打死的可能性很大),假如他甚至能够找到总司令,这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那么从分隔左右两翼的约莫七俄里的间距来看,被派出的人员在傍晚以前也赶不回来。 

巴格拉季翁用他那毫无表情的睡眠不足的大眼睛望望他的侍从们,罗斯托夫因为激动和期待而不由地楞住的那张童稚的脸首先引起了他的注目。他于是派他去见总司令。

“大人,如果我在遇见总司令以前先遇见陛下,那要怎样呢?”罗斯托夫举手敬礼时说道。

“您可以禀告陛下。”多尔戈鲁科夫连忙打断巴格拉季翁的话,说道。

罗斯托夫交接了值班工作后,黎明前睡了几个钟头,觉得自己很愉快、勇敢、坚定,他的动作强劲而有力,他对自己的幸福充满信心,生气勃勃,仿佛一切都轻松愉快,一切都可以付诸于实现。

这天早上他的一切愿望都实现了,打了一场大仗,他参加了战斗,而且还在骁勇的将军麾下充任传令军官,不仅如此,他还受托前往库图佐夫驻扎地,或则觐见国王陛下。早晨的天气晴朗,他的坐骑很听使唤。他心中感到愉快和幸福。接获命令后,他便驱马沿着一条阵线奔驰而去。巴格拉季翁的部队还没有投入战斗,停留在原地不动,罗斯托夫起初沿着巴格拉季翁的部队据守的阵线骑行,他后来驰进乌瓦罗夫骑兵部队占据的空地,并在这里发现了军队调动和准备战斗的迹象,他走过乌瓦罗夫骑兵部队驻扎地之后,已经清晰地听见自己前面传来的阵阵炮声。炮声越来越响亮。

在那早晨的清新空气中,现已不像从前那样在不同的时间间隔里传来两三阵枪声,接着就听见一两阵炮声;而在普拉茨高地前面的山坡上可以听见被那频频的炮声打断的此起彼伏的枪声,炮声的频率很大,有时候没法分辨清这几阵炮声的差别,炮声融汇成一片隆隆的轰鸣。

可以看见,火枪的硝烟仿佛沿着山坡互相追逐,来回地奔腾,火炮的浓烟滚滚,渐渐散开,连成一片了。可以看见在硝烟中刺刀闪耀的地方,一群群步兵和随带绿色弹药箱的炮兵的细长的队伍行进着。

站在小山岗上的罗斯托夫将战马勒住片刻,以便仔细观察前面发生的情况,可是不管他怎样集中注意力,他丝毫也没法明白,也不能分析发生的情况;不知是些什么人在那硝烟弥漫的地方不停地向前移动,不知是些什么部队正在前前后后不断地推进;但是为什么?他们是些什么人?到哪里去?简直没法弄明白。这种情景、这些声音不仅在他身上没有引起任何泄气或胆怯的感觉,相反地给他增添了坚毅和精力。

“喂,再加点——再加点劲呀!”他在思想中面对这些声音说,继而策马沿着战线奔驰而去,愈益深入已经投入战斗的军队之中。

“那里将要发生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可是一切都很顺利啊!”罗斯托夫想道。

罗斯托夫从某些奥国的部队近旁驰过后,就已发现,下一段战线的部队(这是近卫军)已经投入战斗了。

“那样做岂不更妙!我在附近的地方观察一下。”他想了想。

他几乎沿着前沿阵线骑行前进。有几个骑者向他奔驰而来。这是我们的枪骑兵,他们溃不成军,从进攻中败退下来。罗斯托夫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无意中发现一个鲜血淋漓的枪骑兵,他继续疾驰而去。

“这件事与我无关!”他想了想。他还没有走到几百步远,就有一大帮骑着黑马、身穿闪闪发亮的白色军装的骑兵在一整片田野里出现了,他们从左面截断他的去路,迳直地向他奔驰而来。罗斯托夫纵马全速地飞跑,想从这些骑兵身旁走开,如果他们仍以原速骑行,他就能够躲开他们,但是他们正在加快步速,有几匹战马飞速地奔驰起来了。罗斯托夫愈益清晰地听见他们的马蹄声和那兵器的铿锵声,愈益清晰地看见他们的马匹、身形、甚至于面孔。这是我们的近卫重骑兵,他们去进攻迎面走来的法国骑兵。



2025-11-12 05:2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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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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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托夫奉命在普拉茨村附近寻找库图佐夫和国王。但是他们非但不在此地,甚至连一位首长亦无踪影,此地只有一群群溃散的各种部队的官兵。他驱赶着已经疲惫的马,想快点穿过这些人群,但是他越往前走,这些人群就显得更加紊乱。他走到一条大路上,各种四轮马车、轻便马车、俄奥两军各个兵种的伤兵和未受伤的士兵都在这条大路上挤来挤去。这一切在法国炮队从普拉茨高地发射的炮弹的异常沉闷的隆隆声中,发出嗡嗡的响音,混成一团,蠕动着。 

“国王在哪里?库图佐夫在哪里?”罗斯托夫拦住什么人,就问什么人,可是没有获得任何人的回答。

最后他抓住一个士兵的衣领,强迫他回答。

“哎,老兄!大家早就跑了,向前面溜跑了!”士兵对罗斯托夫说,一面挣脱,一面在笑着什么。

罗斯托夫放开这个显然喝得酩酊大醉的士兵之后,便拦住一位长官的勤务兵或是调马师牵着的马,开始诘问勤务兵。勤务兵告知罗斯托夫,大约一小时前有人让国王乘坐四轮轿式马车沿着这条大路拼命地疾驰而去,国王负了伤,很危险。

“不可能,”罗斯托夫说,“想必是别人。”

“我亲眼见过,”勤务兵说道,脸上流露出自信的冷笑。

“我该认得国王了;我在彼得堡看见他多少次啊。他坐在四轮轿式马车上,看上去脸色太苍白。只要他将那四匹乌骓套上马车,我的爷啊,他就轰隆轰隆地从我们身边疾驰而去。好像我应该认得这几匹御马和马车夫伊利亚·伊万诺维奇,好像他除开沙皇而外,就不替他人赶车。”

罗斯托夫催马想继续往前驰骋。一名从他身旁走过的负伤的军官转过脸来和他谈话。

“您要找谁呀?”军官问道,“找总司令吗?他被炮弹炸死了,他就在我们团里,他的胸部中弹了。”

“没有给炸死,负伤了。”另一名军官改正了他说的话。

“是谁呀?库图佐夫吗?”罗斯托夫问道。

“不是库图佐夫,哦,想不起他是什么人。横竖一样,幸存的人不多了。瞧,您到那里去吧,到首长们集合的那个村子去吧。”这名军官指着霍斯蒂拉德克村时说道,旋即从身旁走过去了。

罗斯托夫一步一步地缓行,他不知道,现在要找什么人,目的何在。国王负伤了,这一仗可打输了。眼下不能不相信这件事。罗斯托夫朝着人家指给他看的那个方向驰去,在远处可以望见塔楼和教堂。他急急忙忙赶到哪里去呢?“若是国王和库图佐夫甚至还活着,没有负伤,那么要对他们说些什么话呢?”

“大人,请您从这条路去吧,在那条路上走真会给打死的,”这个士兵对他喊道,“在那条路上走会被打死的!”

“噢,你说什么话!”另一名士兵说道,“他要到哪儿去呀?

从那条路上走更近。”

罗斯托夫思忖了一会,朝着人家告诉他会被打死的那个方向疾驰而去。

“现在横竖一样:既然国王负了伤,难道我还要保护自己么?”他想道。他驰入那个从普拉茨高地跑下来的人员死亡最多的空地。法国官兵还没有占领这个地方,而那些还活着或已负伤的俄国官兵老早就放弃了这个地方。每俄亩就有十至十五名伤亡人员,就像良田中的一垛垛小麦似的,躺在战场上。伤员二三人一道慢慢地爬行,可以听见他们那逆耳的、罗斯托夫有时认为是假装的喊叫和呻吟。罗斯托夫纵马飞奔,以免看见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他觉得胆寒起来。他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他所需要的勇敢精神,他知道,看见这些不幸者的情状,他的勇敢豪迈必将动摇不定。

因为战场上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法军于是对这个布满伤亡战士的疆场停止射击了,在看见那个沿着战场骑行的副官之后,便用大炮对他瞄准,扔出了几枚炮弹。他因为听见可怕的呼啸,因为看见周围的一具具死尸的惨状,给他造成了恐怖的印象,并且使他怜惜自己。他心中想起母亲最近写的一封信。“设若她现在看见我在这儿,在这个战场上,几门大炮对着我瞄准,她会产生何种感想?”他想道。

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俄国部队驻扎在霍斯蒂拉德克村,即使紊乱,但秩序大有改善。法军的炮弹已经不会落到这里来了,射击声好像隔得很远了。这里的人们清楚地看见,而且都在谈论,这一仗是打输了。无论罗斯托夫去问什么人,谁也没法告诉他,国王在哪里,库图佐夫在哪里。有些人说,国王负伤的消息是真实的,另一些人说,这个消息不符合事实,可以说,所以会有这一则虚假的消息,是因为那个随同皇帝的其他侍从走上战场、惊惶失措、面色惨白的宫廷首席事务大臣托尔斯泰伯爵确实乘坐国王的四轮轿式马车,离开战场,向后撤退了。有一名军官对罗斯托夫说,在那村后的左方,他看见一位高级首长,他于是便往那里去了,他并不指望找到什么人,只是为了使他自己的良心纯洁罢了。罗斯托夫大约走了三俄里,并且绕过了最后一批俄国部队,他在四周围以水沟的菜园附近看见两位站在水沟对面的骑士。其中一人头戴白缨帽,不知怎的罗斯托夫心里觉得这人很面熟,另一位不相识的骑士正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罗斯托夫仿佛认识这匹骏马)走到了水沟前面,他用马刺刺马,放松缰绳,轻快地跃过菜园的水沟。一片片尘土从那匹马的后蹄踩过的路堤上塌落下来。他猛然调转马头,又跳回水沟对面去了,他毕恭毕敬地把脸转向头戴白缨帽的骑士,和他谈话,显然想请他如法炮制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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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热隆和多赫图罗夫的残馀部队,在奥格斯特村的池塘附近和堤岸上,人群混杂地挤来挤去。

下午五点多钟,只有奥格斯特堤坝附近才能听见剧烈的炮声,法国官兵在普拉茨高地的侧坡上布置了许多炮队,向撤退的我军鸣炮射击。

后卫部队的多赫图罗夫和其他人,聚集了几个营的官兵,正在回击那些跟踪追逐我军的法国骑兵。暮色开始降临了。多少年来磨坊主老头戴着尖顶帽,持着钓鱼杆,坐在这条狭窄的奥格斯特堤岸上安闲地钓鱼,他的孙子卷起衬衣的袖口,把手伸进坛子里逐一地翻转挣扎着的银光闪闪的鲜鱼;多少年来,摩拉维亚人头戴毛茸茸的皮帽,身穿蓝色短上装,坐在满载小麦的双套马车上,沿着这条堤岸安闲地驶行,这些人身上粘满了面粉,赶着装满白面的大车又沿着这条堤岸驶去,——而今在这条狭窄的堤岸上,那些由于死亡的恐惧而变得面目可憎的人们在载货大车和大炮之间、马蹄之下和车轮之间挤挤擦擦地走动,互相践踏,直至死亡,他们踩在行将死去的人们身上往前走,互相残杀,仅仅是为着走完几步后也同样被人击毙。

每隔十秒钟就有一颗炮弹挤压着空气,发出隆隆的响声,或者有颗手榴弹在这密集的人群中爆炸,杀死那些站在附近的人,把鲜血溅在他们身上。多洛霍夫的一只手负了伤,他带着十个自己连队的士兵步行着(他已经晋升为军官),他的团长骑在马上,这些人就代表了全团的残部。四周的人群蜂拥而来,把他们卷走,排挤到堤坝前面,停止前进了,因为前面有匹马倒在大炮下面,一群人正在把它拖出来。还有一颗炮弹击毙了他们后面的人,另一颗落在前面,竟把鲜血溅在多洛霍夫身上。一群人绝望地向前靠拢,蜷缩在一起,移动了几步,又停止下来。

“走完这一百步,想必就能得救;再站两分钟,想必会丧命。”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

多洛霍夫站在一群人中间,向堤坝边上直冲过去,打倒了两个士兵,他奔跑到池塘的滑溜溜的冰面上。

“转个弯!”地在脚底下噼啪作响的冰上蹦蹦跳跳时喊道,“转个弯!”地向着大炮喊道,“冰经得住!……”

他站在冰上,冰经住了,但是塌陷了一点,而且发出噼啪的响声,快要迸裂了。显然,它不仅在大炮底下或是人群的脚下,甚至在他一个人的脚下都会陷下去。人们注视着他,蜷缩在岸边,还不敢走下去。团长骑着战马停在堤岸前面,面对多洛霍夫举起手,张开口。骤然间有颗炮弹在人群的上方低低地飞来,发出一阵呼啸声,人们个个都弯下腰去。有样什么东西扑通一声落到潮湿的地方,那位将军和他的战马一同倒在血泊里。谁也没有朝将军瞥上一眼,谁也没有想到把他扶起来。

“走到冰上去!沿着冰面走去!走吧!转向一旁吧!还是没有听见呀!走吧!”一枚炮弹击中将军后,可以听见无数人在叫喊,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在喊叫什么,为什么喊叫。

最后一排大炮中有一门登上了堤岸,拐了个弯,开到冰上去了。一群群士兵开始从堤岸上跑到冰冻的池塘里去。那些在前面行走的士兵中,有一人的脚下的冰块破裂了,一条腿落进水里,他原想站稳身子,但却陷入了齐腰深的水中。几个站在他附近的士兵趑趄不前了,炮车的驭手勒住了马,但是从后面还可以听见一片呐喊声:“走到冰上去,干嘛站住,走啊,走啊!”人群中也传来可怕的喊声。那些站在大炮周围的士兵向战马挥动着手臂,鞭打着马匹,叫它们拐弯,向前推进。那些马儿都离开堤岸,起步了。原先经得住步兵践踏的冰面塌陷了一大块,沿着冰面行走的四十来个人,有的前倾,有的后仰,互相推挤地落入水中,快要淹死了。

一颗颗炮弹仍然发出均匀的啸声,扑通扑通地落在冰上、水中,不断地落在挤满堤坝、池塘和池岸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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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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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年初,尼古拉·罗斯托夫回家休假。杰尼索夫也正前往沃罗涅日城家中,罗斯托夫劝他同去莫斯科,并在他们家中住下。杰尼索夫在倒数第二站遇见一位同事,和他一起喝了三瓶葡萄酒,于是就挨近罗斯托夫,躺在驿用雪橇底部。虽然道路坎坷不平,但是当他驶近莫斯科时,他还没有睡醒。罗斯托夫愈益趋近莫斯科,他就愈益失去耐心了。 

“快到了吗?快到了吗?哎呀,这些讨厌的街道、小商店、白面包、路灯和出租马车!”当他们已经在边防哨所登记了假条,驶入莫斯科时,罗斯托夫想道。

“杰尼索夫,我们已经到了!他还在睡呀!”他说道,把全身向前探出来,好像他希望用这个姿势来加快雪橇行驶的速度。杰尼索夫并没有回答。

“你看,这就是十字路拐角,车夫扎哈尔时常在这里停车。你看,他就是扎哈尔,还是那匹马。这就是大家常去购买蜜糖饼干的铺子。喂!快到了吗?”

“朝哪幢大楼走呢?”驿站马车夫问。

“就是街道的尽头,向那幢大楼走过去,怎么看不见!这就是我们的楼房。”罗斯托夫说道,“这不就是我们的楼房么!”

“杰尼索夫!杰尼索夫!马上就到了。”

杰尼索夫抬起头,咳嗽几声清清喉咙,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把脸转向那个坐在车夫座上的仆人说,“这不就是我们家里的灯光么?”

“是的,少爷。老爷书斋里射出了灯光。”

“还没有睡吗?啊?你认为怎样?”

“留神,你别忘了,你马上给我拿件骠骑兵穿的新上衣来。”罗斯托夫抚摸着最近蓄起来的胡髭,补充说。

“喂,你快赶吧,”他对驿站马车夫喊道。“瓦夏,醒醒吧。”

他把脸转向那个又低下头来打着盹儿的杰尼索夫说。

“喂,你快赶吧,给你三个卢布喝酒,快赶吧!”当那雪橇开到离门口只有三幢房子那样远的地方,罗斯托夫喊道。他好像觉得,那几匹马还没有起步。后来那辆雪橇向右转,开到了门口,罗斯托夫看见了灰泥已经脱落的屋檐、台阶、人行道上的柱子。他在驶行时就从雪橇中跳了出来,向门斗跑去。屋子不动地屹立着,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仿佛无论什么人走进屋里来都与它毫不相干似的。门斗里没有人影了。

“我的天啊!一切都顺遂吧?”罗斯托夫想了想,心里极度紧张地停了片刻,旋即经过门斗和他熟悉的、歪歪斜斜的梯子拼命地往前跑。门拉手很不干净,伯爵夫人因此时常大发雷霆,然而就是那个门拉手,仍然是那样轻而易举地给拉开了。

接待室里点着一根很明亮的蜡烛。

米哈伊洛老头儿睡在大木箱上。随从的仆役普罗科菲力气很大,掀得起马车的尾部,他坐着,用布条编织着鞋子。他望望敞开的那扇门,他的冷淡的昏昏欲睡的表情忽然变得又惊恐又喜悦了。

“我的老天爷!年轻的伯爵!”他认出年轻的伯爵后大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亲爱的!”普罗科菲激动得浑身颤栗,急忙地向客厅门前冲去,也许是想去禀告,但看来他又改变了主意,走了回来,就俯在少爷的肩膀上。

“大家都很健康吗?”罗斯托夫挣脱他的一只手问道。

“谢天谢地!还是要谢天谢地!刚才吃过了饭啊!大人,让我来看看您!”

“都很顺遂么?”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罗斯托夫完全忘记了杰尼索夫,他并不希望有人抢在前头去禀告,于是脱下皮袄,踮着脚尖跑进这个昏暗的大厅。样样东西还是老样子,还是那几张铺着绿呢面的牌桌,还是那个带有灯罩的枝形吊灯架,但是有人看见少爷了,他还没有来得及跑到客厅,就有什么人风驰电掣似的从侧门飞奔出来,拥抱他亲吻他。还有另一个、第三个这样的人从另一扇、从第三扇门里跳出来,仍然是拥抱,仍然是接吻,可以听见叫喊,可以看见愉快的眼泪。他不能分辨哪个人是父亲,他在哪里,哪个人是娜塔莎,哪个人是彼佳。大家同时叫喊,说话,同时吻他。只有母亲一人不在他们之中,这一点他是想到了。

“可是我呢,不晓得……尼古卢什卡……我的亲人!”“瞧,他……我们的……我的亲人,科利亚①……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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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的马刀吗?”他喊道。少女们躲到一边去。杰尼索夫睁大了一双惊恐的眼睛,把他自己的毛茸茸的脚藏进被窝里,他看着同事的眼色,求他帮个忙。门打开了,把彼佳放进来了,门又合上了。门后可以听见一阵笑声。

“尼古连卡,穿上长罩衫出来吧。”传来娜塔莎的说话声。

“这是你的马刀吗?”彼佳问道,“要不然,这柄是您的?”他露出低三下四而且恭敬的神情向面目黧黑的大胡子杰尼索夫说。

罗斯托夫赶快穿起皮靴,披上长罩衫,走出去了。娜塔莎穿上一只带有马刺的皮靴,又把脚伸进另一只皮靴中。当他走出去的时候,索尼娅正在转圈子,刚刚想鼓起连衣裙行个屈膝礼。这两个女人穿着同样的天蓝色的新连衣裙,都显得娇嫩,面露红晕,十分高兴。索尼娅跑开了,娜塔莎挽着哥哥的手,把他领到摆满沙发的休息室,二人开始聊天了。他们来不及互相询问和回答千万个只有他们二人才关心的琐碎问题。娜塔莎听见他说的和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露出笑意,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他们说的话滑稽可笑,而是因为她心中觉得高兴,她禁不住乐得放声大笑了。

“啊,多么美妙,太美妙了!”对她听到的一切,她都附带这么说。罗斯托夫感觉到,在热烈的抚爱之光的影响下,一年半以后头一次在他的心中和脸上流露着自从他走出家门后未曾流露的童稚的微笑。

“不,听听吧,”她说道,“你现在完全是个男人么?你是我的哥哥,使我感到无比高兴,”她摸了摸他的胡髭,“我很想知道,你们男子汉是怎么样的?是不是都像我们这个样子呢?不是一样吗?”

“索尼娅干嘛跑掉了?”罗斯托夫问道。

“是的,说来话长了!你跟索尼娅交谈称呼‘你'还是称呼‘您'?”

“看情形。”罗斯托夫说。

“请你称呼她‘您',以后告诉你。”

“这是怎么回事?”

“喏,我现在就来说给你听。你晓得,索尼娅是我的朋友,是那样一个挚友,我为她宁可烧伤自己的胳膊。请你看看,”她卷起细纱布袖筒,让他看看她那瘦长而柔软的小手臂上,即是在肩膀以下,比肘弯高得多的部位上的一块红印(这个部位常被舞会服装遮蔽着)。

“我烧伤这个地方,是为着向她证明我的爱心。就是把那直尺搁在火上烧红,向这个部位一按!”

在从前作过教室的房间里,罗斯托夫坐在扶手带有弹簧垫的沙发上,两眼望着娜塔莎的极为活泼的明眸,他又进入了他自己家庭的儿童世界,这个世界除他而外对任何人都毫无意义,而他觉得这是人生的最佳享受,至于借助直尺烙伤手臂藉以表明爱心一事,他也觉得不无好处。他明白这一点并不因此而感到惊奇。

“那又怎样呢?只有这些么?”他问道。

“嘿,我们都很和睦,都很和睦!用直尺烙伤手臂,这要什么紧,虽是愚蠢的事情,但是我们永远是朋友。她一爱上什么人,就会爱上一辈子;可是我不明白这一点,我就立刻置之脑后了。”

“那怎样呢?”

“是啊,她这样爱我,也爱你。”娜塔莎忽然涨红了脸,“你还记得,离别之前……她说,要你忘记这一切……她说:我永远爱他,但愿他自由安乐。要知道,真是太妙了,太高尚了!对吗?太高尚了?对吗?”娜塔莎这么严肃而且激动地询问他,由此可见,她从前诉说这番话时她眼睛里噙满着泪水。罗斯托夫陷入沉思了。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收回自己的诺言,”他说,“以后也不会这样做的,索尼娅长得这样美丽,什么样的蠢人想要放弃自己的幸福呢?”

“不,不,”娜塔莎喊道,“这件事我和她已经谈过了。我们知道你会说出这番话。但是不能这样做,你要明白,假如你要这么说——认为你自己受到诺言的束缚,那么就好像她是存心说出这番话的。由此可见,你毕竟是迫不得已才娶她为妻的,那就完全不像话了。”

罗斯托夫看见,这一切都是他们别具心裁构想出来的。索尼娅昨天就凭她的姿色使他惊倒。今天瞥见她之后,他觉得她更漂亮了。显然她是个狂热地爱他的(对于这一点他毫不怀疑)年方十六岁的富有迷力的姑娘。干嘛他现在能不爱她,甚至于能不娶她,罗斯托夫这样想,但是……但是……现在还有多少其他乐事和活动啊!“是的,她们构想得多么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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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思忖了一下,“仍然要做个自由人。”

“啊,太美妙了。”他说,“我们以后再谈吧。啊,看见你我多么高兴!”他补充一句话。

“嗯,你为什么没有在鲍里斯面前变节呢?”哥哥问道。

“这是愚蠢的事啊!”娜塔莎含着笑意喊道,“无论是他,还是什么人,我既不考虑,也不想知道。”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你要怎么样呢?”

“我吗?”娜塔莎再问一遍,幸福的微笑使她容光焕发。

“你看见迪波尔了么?”

“没有。”

“你见过闻名的舞蹈家迪波尔么?那你就没法弄明白。你看,我是这么跳的。”娜塔莎像跳舞那样撩起裙子,把双臂蜷曲成圆形,跑开几步,转过来,身体腾空跃起,两脚互相拍击,踮着脚尖儿走了几步。

“瞧,我不是站住了么?”她说,但是她踮着脚尖站不稳了。“你看我就是这样跳的!我永远不嫁给任何人,我要当个舞蹈家。不过我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罗斯托夫嗓音洪亮地、欢快地哈哈大笑,致使隔壁房里的杰尼索夫忌妒起来,娜塔莎忍耐不住了,于是和他一块放声大笑。

“不,你看妙不妙?”她总是这样说。

“很妙。你已经不愿嫁给鲍里斯吧?”

娜塔莎涨红了脸。

“我不愿意嫁给任何人。当我看见他时,我要对他说的也是同样的话。”

“原来是这样!”罗斯托夫说道。

“是呀,这全是废话,”娜塔莎继续说些没意思的话,“怎么,杰尼索夫是个好人吧?”她问道。

“他是个好人。”

“嗯,再见,去穿衣服吧。杰尼索夫,他是个可怕的人?”

“为什么可怕呢?”尼古拉问,“不,瓦西卡是个很好的人。”

“你把他叫做瓦西卡吗?……真奇怪。怎么,他挺好吗?”

“挺好。”

“喂,快点来喝茶。大伙儿一块喝茶。”

娜塔莎就像舞蹈家一样,踮起脚尖儿从房间里走过来,她面露笑容,只有年方十五岁的幸福的少女才是这样笑容可掬的。罗斯托夫在客厅里遇见索尼娅后,他的脸涨得通红了。他不知道怎样对待她。昨天在会面的欢天喜地的第一瞬间他们互相接吻了,但是今天他们觉得这样做是不行的,他觉得母亲、姐妹们,大家都带着疑惑的目光注视着他,等待他用什么方式对待她。他吻了一下她的手,对她称谓“您”——“索尼娅”。但是他们的目光相遇之后,却互相称谓“你”,目光温存地接吻。她借助目光请求他原谅,因为她敢于通过使者娜塔莎向他提及他的承诺,并且感谢他的眷恋。他也用目光感谢她,因为她同意他所提出的个人自由的建议,并且说,无论情况怎么样,他将永远地爱她,不能不爱她。

“可是这多么古怪,”薇拉选择大家沉默的时刻说,“索尼娅和尼古连卡现在如同陌生人,会面时称呼‘您'。”薇拉的评论有如她所有的评论,都是合乎情理的,可是也正如她的大部分评论一样,大家听来都觉得很不自在,不仅索尼娅、尼古拉和娜塔莎,而且连老伯爵夫人也像个少女一样涨红了脸,因为她害怕儿子去爱索尼娅,会使他失去名门望族的配偶。罗斯托夫感到惊奇的是,杰尼索夫穿着一身新制服,涂了发油,喷了香水,就像上阵似的,穿着得十分考究,他摆出这个样子,在客厅里出现了,他对女士和男子都献殷勤,以致罗斯托夫怎么也没料到他竟有这副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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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发出了一连串的指示,正走出门,要去伯爵小姐那里休息休息,可是又想起一件紧要的事情,他走回去,把管事人和厨师召回,又作出了一些指示。从门口可以听见男人的轻盈的步履声,年轻的伯爵走进来了,他长得漂亮,脸色红润,蓄起一撮黑色的胡髭。显然,莫斯科的安逸的生活使他得到充分的休息和精心的照料。

“啊,我的伙计啊!我简直晕头转向了,”老头子说,他面露微笑,好像在儿子面前有点害臊似的。“你来帮个忙也好!要知道,还得用上大批歌手啊。我有一个乐队,把那些茨冈人叫来,还是怎么样?你们军人兄弟喜欢这事儿。”

“爸爸,说实话,我想,巴格拉季翁公爵在准备申格拉本战役时还没有你们目前这样忙碌哩。”儿子面露笑意,说。

老伯爵装作怒气冲冲的样子。

“既然你会说,你来试试吧。”

厨师露出聪颖而可敬的神情,用细心观察的亲热的目光打量着父亲和儿子。

“啊,费奥克蒂斯特,年轻人是个啥样子?”他说,“居然嘲笑我们自己的兄弟——嘲笑老头子来了。”

“大人,也罢,他们只会痛痛快快地吃,而怎样收拾、怎样摆筵席,他们就不管了。”

“是啊,是啊!”伯爵大声喊道,他抓住儿子的一双手,大声喊道:“你听我说,你落到我手上来了!你立刻驾起双套雪橇,到别祖霍夫那里去走一趟,告诉他,伊利亚·安德烈伊奇派我来向您要些草莓和新鲜菠萝。再也没法向谁弄到这些东西。如果他不在家,就去告诉那几个公爵小姐。你听我说,从那里出来,你就到拉兹古利阿伊去——马车夫伊帕特卡知道怎样走,——你在那里找到茨冈人伊柳什卡,你记得吧,就是那个在奥尔洛夫伯爵家中跳舞的、身穿白色卡萨金服装的人,你把他拖到我这里来。”

“把他和几个茨冈女郎都送到这里来吗?”尼古拉面露微笑,说道。

“嗯,嗯!……”

这时候,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脸上流露着她所固有的、作事过分认真、忧虑不安和基督式的温顺的神情,悄悄地走进屋里来。虽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每天碰见伯爵穿着一件长罩衫,但是他每次在她面前都觉得十分腼腆,请她原宥他的衣服不像样子。

“伯爵,没关系,亲爱的,”她温顺地合上眼睛时说,“我到别祖霍夫那里去走一趟,”她说,“年轻的伯爵来了,伯爵,我们现在可以从他的暖房里弄到各种花。我也要见见他。他把鲍里斯的一封信寄给我了。谢天谢地,目前鲍里斯正在司令部里供职哩。”

伯爵很高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能承担他的一部分任务,于是他吩咐给她套一辆四轮轿式小马车。

“您告诉别祖霍夫,要他到我这里来。我要把他的名字写在请帖上面。怎么,他跟他老婆一道来吗?”他问道。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翻了翻白眼,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悲痛。

“唉,我的亲人,他很不幸啊。”她说,“如果我们听到的是真情实况,这就太骇人了。当我们为他的幸福而感到非常高兴的时候,我们是否想到有这么一天!这样崇高的天使般纯洁的灵魂,年轻的别祖霍夫啊!是的,我由衷地替他惋惜,我要尽可能地赐予他以安慰。”

“是怎么回事?”罗斯托夫父子二人——一老一少,异口同声地问道。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深深地叹一口气。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的儿子多洛霍夫,”她用神秘的低声说道,“据说,完全使她声名狼藉。他领他出来,请他到彼得堡家里住下,你看……她到这里来了,这个不顾死活的家伙也跟踪而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她想同情皮埃尔,但是在她自己意识不到的语调中和那微露笑意的表情中却显示出她所同情的正是她称为“不顾死活的家伙”的多洛霍夫。

“据说,皮埃尔受尽了痛苦的折磨。”

“喂,您还是告诉他,叫他到俱乐部里来,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宴会是丰盛无比的。”

翌日,三月三日,下午一点多钟,二百五十名英国俱乐部成员和五十位客人正在等候贵宾、奥国远征的英雄巴格拉季翁公爵莅临盛宴。刚刚接到奥斯特利茨战役的消息之后,莫斯科陷入困惑不安的状态。那时俄国人习惯于百战百胜,在获得败北的消息之后,有些人简直不相信,另一些人便在异乎寻常的原因中探求解释这一奇怪事件的根据。在贵族、拥有可靠信息的、有权有势的人士集中的英国俱乐部里,在消息开始传来的十二月份,缄口不谈论战争和迩近的一次战役,好像是众人串通一气心照不宣似的。指导言论的人们,比如:拉斯托普钦伯爵、尤里·弗拉基米罗维奇、多尔戈鲁基公爵、瓦卢耶夫、马尔科夫伯爵、维亚泽姆斯基公爵都不在俱乐部抛头露面,而在自己家中、亲密的小圈子里集会。莫斯科人一味地随声附和(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也属于他们之列),在一段短时间内,缺乏言论的领导者,对于战争尚无明确的见解。莫斯科人都觉得,形势中有点不祥的征兆,评论这些坏消息委实令人难受,所以最好是闭口不说。可是过了一些时日,那帮在俱乐部发表意见的著名人物就像陪审官走出议事厅那样,又出现了,于是话题又很明确了。俄国人已被击溃,这一难以置信的前所未闻的令人不能容忍的重大事件的肇因已被找出了,于是一切真相大白,莫斯科的各个角落开始谈论同样的话题。这些肇因如下:奥国人的背叛、军粮供应的不景气、波兰人普热贝舍夫斯基和法国人朗热隆的变节、库图佑夫的无能、“悄悄谈论“国王因年轻、经验不足而轻信一班卑鄙之徒。


2025-11-12 05:2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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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人人都说,军队,俄国部队很不平凡,创造了英勇的奇迹。士兵、军官、将军都是英雄人物,巴格拉季翁公爵就是英雄中的英雄,他凭藉申格拉本之战和奥斯特利茨撤退二事而名扬天下,他在奥斯特利茨独自一人统率一支井井有序的纵队,而且整天价不断地击退兵力强于一倍的敌人。巴格拉季翁在莫斯科没有交情联系,是个陌生人,而这一点却有助于他被选为莫斯科的英雄。尊敬他,就是尊敬战斗的、普通的、既无交情联系又无阴谋诡计的俄国军人,人们回顾意大利出征时常把他和苏沃洛夫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此外,从对他论功行奖、表示敬意一事中可以至为明显地看出库图佐夫的受贬和失宠。

“如果没有巴格拉季蓊,il faudrait l'inventer。①”诙谐的申申滑稽地模仿伏尔泰的话说。没有人说过什么关于库图佐夫的事情。有些人轻声地责骂他,说他是个宫廷中的轻浮者和耽于酒色的老家伙。 

①法语:那就应当把他虚构出来。


全莫斯科都在反复地传诵多尔戈鲁科夫说过的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从过去胜利的回忆中,为我们的失败寻找慰藉,而且反复地传诵拉斯托普钦说过的话:对法国士兵,宜用高雅的词句去激励他们参与战斗;对德国士兵,要跟他们说明事理,使他们坚信,逃走比向前冲锋更危险;对俄国士兵,只有拦住他们,说一声:“慢点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桩桩一件件有关我们的官兵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作出的英勇模范事迹。有谁保全了军旗,有谁杀死了五个法国人,有谁独自一人给五门大炮装好炮弹。那些不认识贝格的人也在谈论贝格,说他右手负伤了,便用左手紧握军刀冲锋陷阵。谁也没有说一句关于博尔孔斯基的话,只有熟谙他的身世的人才怜悯他,说他死得太早了,留下了怀孕的妻子和脾气古怪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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