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直到现在,我仍没想明白,遇到风苍茫,究竟是我的结,还是我的劫。
我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他指着湖中的月说:“这镜里面的花,水里面的月,看起来好像是真的一样,其实只不过是你的幻觉。”
他说,我本不该来。
他说,以后你我不会再见。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不是风无怀,是风苍茫。
是我们此次西南之行最大的敌人。
我想他也应该知道了我的身份,但我们谁都没有点破。
我只是微微笑着应,好。
那天我们都喝得大醉。最后他醉得靠在湖边那棵树旁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我俯身过去,月光倾泻下来。我忍不住伸出手来隔着空气去描绘他的五官,很难想像,南疆的穷山恶水,会养出这般风姿隽秀的人。
从额头到眉骨,从半阖的双眼到鼻梁,最后我的手停在他唇边。
他的唇并不是十分薄,但不笑的时候,嘴角微微上翘的弧度总给人一种锋利的感觉。可我知道,他若是笑起来,冷冽就变作和煦,锋利也变作温柔。
我渐渐的靠近,近到甚至已经可以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可最后我却没有吻上去,只是浅浅的一声叹息。
不久之后,我们终于迎来了与夜郎的最后决战。那一次我依然没有上战场,只是在军帐中等待消息。我知道我们一定会赢,因为双方实力的悬殊实在太大,夜郎的军队,已经是穷途末路的最后一搏了。
我听着捷报一次次的从前线传来,夜郎的军队一点点的被蚕食消灭,最后只剩下怀王的军队还在孤军奋战。
而就在这个时候,传来南帝在西逃途中崩逝的消息。怀王并未被允许离开前线去奔丧,也没有消息召他回去继承帝位。
在这个战事吃紧的时候,也许是无可厚非的,但我总也觉得有什么不对。说不上原因,只是心里仿佛始终被一根看不到的丝线悬着,随时要崩断。
终于在一个乌云压境没有一丝月光的夜晚,我调开了守卫,牵了自己的马,一路往风苍茫的军队驻扎的营地奔驰而去。我想我一定是疯了,如果不是疯了,怎么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来。
但我并没有见到风苍茫,夜郎的军队却传言他在探敌时不慎坠下山崖。
简直荒谬。
他自然无需亲自做斥候才用做的事,而以他对南疆一草一木的熟悉,又怎么会不慎坠下山崖。
我没有回到燕军中,而是去了他坠崖的山坳寻找。我不记得那两天两夜是怎样一种极度的焦虑与畏惧,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他,我怕有些话我再也没有机会说了,我怕他真的就这么死了。
老人不是常说,祸害遗千年。那么他怎么会轻易死去。
我终究还是没能找到他,却在山涧的溪流旁拾到一枚陶埙,那是我从前赠予他的,现在那陶埙已经染满血迹。我蹲在溪流旁洗了很久,只是无论怎么洗,那一道道的暗红如同附骨之疽,怎么都洗不掉。
我再次回到燕军中时,我们已经彻底的赢了,漫长的战事终于结束。风氏部族一路溃散至吐蕃境内,而风苍茫,他并没有死在战场上,死在他的敌人燕军手里,而是死在夜郎的帝位争夺里,死在他的族人风氏手中。
因为这次的大获全胜,我的擅离职守并未被治罪,我知道这是卫王将我的罪压了下来,他和我的父亲毕竟是多年的故交。
离开汴京的时候,是盛康三十三年,而等我再次回到这里时,已经是盛康四十二年,足足过去了九年。
盛康帝在瑶华宫举行了盛大的宴会,为此次西南征战的胜利。筵席之上觥筹交错,但凡递到我面前的酒,我都毫不推辞的一饮而尽,渐渐连父亲都察觉出我的异常。从前我并不是一个嗜酒的人,因为那会让我丧失理智与判断,而现在我只想一醉,但似乎我越喝得多,就越清醒。
盛宴接近尾声的时候,我借口更衣离席去透透气,一路行到湖边,宴会上的人声鼎沸渐渐被我抛到身后。我掏出怀中的陶埙,反反复复的摩挲,然后拢到唇边,断断续续的吹了几个调子,却怎么都成不了曲。最终放弃,只是倚在雕栏上看湖中那一钩弯月的倒影。
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这镜里面的花,水里面的月,看起来好像是真的一样,其实只不过是你的幻觉。”一把称得上温和的声音合着清风送到我耳旁。
我心中大震,攸而转首回头看去。
是李文景,盛康帝的九皇子。
虽然他已经不再是九年前的模样,但眉宇间的几分熟悉还是让我认出了他。而此刻他说完那句话的神情,温和中带着一点悲悯,悲悯中蕴着一丝淡漠,竟与当日的风苍茫一般无二。
“九殿下……”甫一开口,我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大燕的九殿下,不是夜郎的九殿下。
他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走到我身旁,往湖中心瞅了一眼,然后看向我:“江大人已经出来很久了。”
“方才喝的太急,酒气有些上头,这便回了。”
他扬了扬嘴角,似笑非笑的神色似乎摆明了他并不相信我的理由,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转身不急不缓的往筵席的方向走去。
他自然也没有看到身后我攥紧了陶埙的手。
风苍茫,这世上怎么会有笑起来和你这般神似的,另一个……九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