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钉

三天后，迭迭再次来到这里，换了一身无袖紧身T恤，脸上有妆。
　　你可见过那晚醉倒的人？迭迭问。
　　没有。以前从未见过，以后他也不会再来。德迦转身洗杯。
　　这里白天是否也提供“暗恋”？
　　你除外。你太小。德迦看住她。
　　我已成年。迭迭微笑。
　　青春已太耀眼，经不起妩媚推波助澜。
　　这杯“暗恋”原本是为她。德迦无奈。
　　我们把借口夸大到合乎常理，用来遮蔽自己的丑陋。
　　我们总有谎言，说得天地玄黄，风云动容。
微笑并非为了你，是为略过你之后的自己。
　　迭迭将喝光的水杯放在桌上，再次躺下，记忆起一切。和那杯“暗恋”。
　　那杯“暗恋”，德迦为她而制，而她为另一个人喝下。
你我并无过错，错只错在我们误会了自己。
　　我以为我虚荣，要一轮光环或一道明耀。
　　而你以为这光环或明耀即是你所能给的，爱。
　　这是一个失误。人生的错失无处不在。
　　或者偶然，或者必然。
从未见过父亲，而母亲也只留下依稀身影。
　　温情于我，遥远至天际。
　　舅舅送我入寄宿学校，这是他最大所能的容忍与恩赐。
　　我从不奢求愉悦，并相信人生并无愉悦。
　　前行的路途需要冷静，加一点点耐心。
　　坚韧是充满伤害之刺的繁花。时光却是湮灭一切最辽远的景深。
　　前尘似黛，墨云密布中伤花怒放。
6年后的迭迭，娴美安好，在这个偏僻的小镇，身边有爱。
B：黎日朗
生活是一场游戏。谁也不知道那块象征幸福的白手帕会落在谁的背后，微笑中拍手歌唱权作期待，假以时日，长大后的孩子是否依旧能够自欺欺人地生存？
“没有幸福与不幸，只在扮演着生存的样子。”
　　走在都市的清晨，或归在都市的夜晚，这句台词在黎日朗心中反复出现。这座辉煌的城一旦入夜更令人感觉沉寂，黎日朗感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如关节般喀喀作响。这是寂寞的声音。
一切并无不好。顺利升入重点大学，热门专业顺利毕业；顺利面试，顺利进入这家国际贸易公司；顺利工作，顺利升职，成为这家公司第一个直接由外籍老总点名任职的部门经理；甚至，即将顺利坐上华东地区总经理的位置。
　　太顺利。一条坦途平步青云，只需要一些耐心去度过一生。对金袍玉带与身俱来的黎日朗，生活只有这一点点要求。可是他说，不，我没有。
　　一生时间太长，光耀的时间太长，所有获得皆有代价，金玉于我，已不堪重荷。
　　那不是谎言，而是心声。是心口隐隐作响，却丝毫未曾吐露的真言。
　　我的承担远远大过一切外在华表，旭日光芒是夜之累积。
何况，这个世界什么都有，惟独缺少爱情。
不不不，黎日朗有女朋友。
　　依旧太顺利。大一顺利结束初恋；大二顺利相识女友迁秋，相守至毕业。
迁秋不美，但是优秀。同校外语系高材生，校诗社社长，校报主编，4岁开始拉小提琴，8岁兼学钢琴，在入学晚会上一曲合奏版《骊歌》艳惊四座，令全校人真正认知她的并非是这些“业绩”，而是大三那年她婉言拒绝了学生会主席的头衔。“学习太忙了，顾不过来”，除此以外迁秋没有更多一句的解释。


　　这是迁秋。不美，但已足够优雅。迁秋不会娇纵蛮横，不象某些女生那样对男生顾盼神飞，不华丽，不粉饰，自知自敛。做重要的是心明如镜洞察秋毫，却体恤他情。难得从善如流的大度。
是她先倾心于黎日朗。
　　那天迁秋找教室晚自修，好容易一个干净明亮又空落的教室，走进一看才发现一对情侣拥抱角落，难怪“闲人不入”。转身刚要走，有一个人拉住她说“等一下”。然后走到那对璧人面前，敲了敲桌子，“兄弟，这里太亮了，不适合你们，建议换个地方。”那个男生腾地站起身来，比黎矮下一个头去，先就失了气势，还欲在女友面前表现，黎心平气和说“不服气来403宿舍找我，我叫黎日朗。”对方先看出不好惹，女友知趣，拉了他急忙离开。
　　于是，迁秋知道他叫黎日朗，住在406宿舍。还有，还有他敲桌子时袖口露出的一只绿色蝴蝶。
　　他没有回头叫她，似乎也没有再看她。在迁秋眼中他不够绅士，但是他很直白。简单直白。
　　要或不要，一张摊开的手心。里面有力量，亦怀柔。
迁秋思索片刻，走到他身边，轻轻对说，谢谢你，我叫迁秋。
　　黎日朗抬头看她，微笑一下，然后低头看书，阴影中笑容消失。
之后，迁秋时时在校园里“遇见”他，那是迁秋的刻意。对一个无意的人，我们只能刻意。
　　刻意流连，刻意挽留，刻意缠绵，刻意爱恋。
　　那天，迁秋写了一封信给黎日朗，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招摇，和那些琐碎，我推却了学生会主席的头衔，我这样做并不是想说我为了你，我承认那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心。想你明白。
黎日朗在起风的窗前看这张薄薄的信笺，字里行间几近哀惋，他叹息一声，不做任何回复。
　　关于爱情，他懂的太少，就象自己的初恋，那场在他看来因为成长而破碎的情感。无辜却不幸。
　　想象太美，才无法轻易将心归回现实。想象是沙，带来最柔软的疼痛。
一个星期没有见过迁秋，黎日朗不记挂，不疼痛。有伤才有痛。伤心，伤口，伤怀，伤害。
　　一个星期后，迁秋到406室找他，进门看到黎日朗在读唐诗，迁秋说，我很想你。
　　黎日朗微笑一下，转头看向窗外，仿佛笑容消失。然后回头看迁秋，说，请你做我的女朋友。
晚上躺在床上，迁秋忽然哭了，她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她知道黎未必真会爱她，一个能在爱情即来之时静心读诗的人必未真爱。可是如果可以，如果可以给她一个机会，她会善待。
　　正如生活善待她，正如黎日朗的善良将会得到一颗爱他的心。
相爱很难，相守却易。因为时光如梭，横扫你我人生，暧昧爱恨。
黎日朗的精准带给他异常收获。比如青云直上。
　　每日谨慎行事，行人。这却是付出。付出所有自己。
　　对他而言，最深切的感受是痛。人生只是痛。
　　痛苦或痛楚。
“人一出生就在和死亡赌博，却象星星般，在不知不觉中守侯远方来世的恋人。”黎日朗看完这句话，轻笑。
　　美好的愈加美好，而人生越发涩苦。
　　迁秋太聪慧，给他足够的空间，令他足够自由。自由是累，无所作为的累。
那天加完夜班，黎日朗在夜风中行走。是夏季，梧桐舒展，他闻到空气里一丝丝诱惑，引诱他步出常规。
　　他走进那家静僻小街上的酒吧，里面弥漫着醺然气息，这里却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潦倒。那种醉是彻骨，是忘忧，是释然，是无望。仿佛一场死亡，有终弃的快乐。


　　他看见那人向一个女孩子伸出手，不逊的嘴脸，就上前给出一拳。可是，已经醉得太深，已经无法继续。一切不再继续。
　　他依稀看见离去前她转过头的容颜，镇定如星的眼。然后，是人群，满满的模糊的人群，象洪水一样扑面而来。
邂逅是未来的种子，正如宿命永远埋藏着因果。
　　未曾预料，这世间还有人值得我出拳以敌。令人回复本真的并非力量，而是注定。
　　我们陌路相逢。你如流星轻滑过我人生，而我像暮色苍穹守侯爱之黎明。
没有人会相信，相信那些如咒般的句子。会失色，亦能成真。
　　这个世界确有幸福，并非传说。爱如闪星，布满夜色。温暖得如同每一丝鹅黄色的花蕊。
　　爱从远方来世，落定我心，成为我世中一颗最媚眼的星。
　　你那艰辛漫长的少年时光终已成为过往，我能带给你的是安谧富足的未来。
　　黎日朗看身旁这个安详熟睡的女子，梦中有笑。
无人可知，6年之后，我的身边会有爱。
　　在这个小镇，有一对爱人将度过自己幸福的余生。
　　C：德迦
德迦以为自己能救所有人，虽然也许他们都该得救。
德迦让他在客房里躺了一夜，确切地说，是一个白天。
　　这并非每个醉汉都能享受的待遇。在酒吧。
黎日朗不同，他出现的那刻，谁都看出他的光芒。
　　没有人会如此相貌清白地混迹夜市，象一只失去队伍的孤雁。
　　秩序的遗落，尽管落拓，却难自弃。
德迦早就注意到黎日朗，从他进门。从他点“日升龙舌兰”。
　　德迦问，为什么喝这个？
　　黎回答他，为了结束平静。
　　德迦哈哈大笑，然后用龙舌兰、橘子汁、石榴糖浆，为他调制一杯“日升龙舌兰”。
　　只此，德迦已经知道他不同。
　　他的出现，便是光芒。
德迦在惊乱中拥住迭迭，带她离开。
　　他期望混乱，哪怕更混乱。他不能让迭迭看见黎日朗。
　　是德迦先看见她，她白衣蓝裤，面如素娥。
　　他想，只要他们永不相逢。
　　可是，他仿佛依旧看到一场宿命的上演。当那人说，你叫蝶蝶？蝴蝶的蝶蝶？
　　这是乱世，乱世通常出英雄。
黎日朗在头痛欲裂中醒来，原来人生还有这样一痛。有他信奉的酣畅淋漓的彻骨。
　　仿佛只有入骨之痛才能拔除心中的平和。那些平和来自犹豫。
　　有时他知道他是自己，有时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是日日循规蹈矩的黎日朗，含玉而诞；他又是直力相向的黎日朗，本色暴戾。
德迦送来早餐，说，平静终于结束。你如愿以偿。
　　黎日朗微微一笑，说谢谢你。又说，昨晚……
　　德迦挑眉看他，期待那句意料之中的问话。
　　算了，谢谢你让我留宿，我现在付帐，酒和住宿。
　　不用了，算我们相识一场，德迦说。
　　然后说，这里不适合你，你应该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自己的生活？什么才是我的生活？黎反问德迦。
　　白天归白天，夜晚归夜晚。名利场，霓虹夜，朝九晚五，两人世界。
　　黎日朗低头，任微笑隐没在阴影。你是说这里不欢迎我。
　　你和我们不同，你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你们？你们是谁？黎斜眼看他，似笑非笑。
　　我们，所有放任自己的人。德迦自知失言，沉着挽回。


　　黎日朗终于离开，带着那个疑问。却把答案遗失在这里。
　　德迦知道一切较量才刚刚开始。
迭迭刚成年，德迦开始爱她。并以为在救她，迭迭不该属于这里。
　　这里太脏，太乱，太糜烂，太隐晦。
　　夜色是墓，收藏一切罪恶。罪恶见不得光，却企图玷污光。
迭迭说，我想来这里帮你做事。
　　你能做什么？这里的夜太黑，而你太年轻。德迦善言。
　　是你把我看脆弱。迭迭轻声。
　　回去完成学业，你可以在太阳下山之前来看我。
　　迭迭并不爱他，她不懂爱。德迦遗憾。
　　所以他等待。
一切获得都需代价，付出时间和耐心。比如重逢。比如爱。
德迦没见过女孩子可以这样美，又肯这样专注。
　　迭迭每学期拿成绩单来给德迦看，一直上上。
　　为什么会选中文专业？德迦偶尔问起。
　　读读书，写写字，人生已足够美满。迭迭把身体探出窗外。
　　那爱呢？不需要爱吗？德迦追问。
　　当然需要，但是先要知道什么是爱？迭迭朝天看云。
　　那什么是爱？
　　等待，和舍弃。迭迭转头看德迦。
　　等待，然后舍弃一切。这是爱。
　　这是爱？轮到德迦不懂。
生活几多磨砺，给你少量，总先取走你众多。
　　迭迭不时会身无分文，德迦帮她。因为德迦爱她。
　　领到生活费和家教补贴，迭迭马上偿还。所以德迦爱她。
　　德迦愈爱她，便愈恨自己的生活。
德迦不让迭迭来酒吧，至少不让她晚上来。
　　德迦开车去学校看迭迭。看她从大楼窗口探出身体，然后奔跑下楼。
　　迭迭无时不在成长。德迦于是开始惧怕一切蓬勃。
　　转眼4年，与迭迭亲密有加。
　　迭迭毕业典礼，德迦感觉自己似父似兄。
　　德迦不愿为父为兄，父兄有期，而爱无期。
爱无期。只要有爱。
德迦不让迭迭来酒吧。
　　这里依旧日日如此，甚至年年如此。
　　一切颓靡，蛊惑，鬼魅。一切均在继续。
　　还有黎日朗，每周出现的黎日朗。像一只蛰伏的困兽。
黎日朗依旧点龙舌兰。
　　不与德迦多话，因为德迦选择沉默。
　　有妩媚的女子上前搭讪，黎大多请她一杯酒。
　　然后坐在角落喝酒，从不宿醉，在凌晨时准时离开。
　　人生最可怕的是胶着，其次是守侯。
4年后，德迦第一次主动与黎日朗说话。
　　他说，以后请不要再来了，这里不欢迎你。
　　是你不欢迎我？还是“你们”不欢迎我？黎再次斜眼看他，似笑非笑。
6年后，德迦在酒吧的窗边向我回忆起这一切。沉静地像一部默片。
　　仿佛人生不过几个镜头，重现多情与无情。
　　D：迁秋
从被允许依靠在他身边的那日，我便开始了追逐。像追逐四野奔腾，随时会失缰而去的一匹血马。他大步在前，从不留恋四顾，好象冥冥中有所指引，他只朝隐约远方清晰而去。
　　这是我时常的梦境，然后在昏暗中挣扎醒来。
　　每次想起他对我说“请你做我的女朋友”，我都心怀感激。那是我本意，但他却避免了我的尴尬。我知道这些年来，我对他的好足够回报他的善意，令他感激。


这样看不累。刚那篇乱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