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做梦了。 梦里,她被淹没在耀眼的金色里,无法呼吸。那些金灿灿的颜色,顺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还有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侵入她身体。于是她自己也变得金灿灿的,就仿佛跌入了泡泡糖里的飞虫,挣扎越久,纠缠越紧。 她满头大汗地醒来,侧头看看窗外,天刚蒙蒙亮,窗台上一片金黄,那金黄在凄冷的秋天的早晨,瑟瑟发抖。她打开窗户,窗台上,院子里,摆满了菊花。 快到重阳了。 她看着院子里晨练的老人们,甩甩头,给了自己一个鼓励的微笑――加油工作哦! 她是这家私营老年公寓的主人,是本城“尊孝老人”的楷模。公寓的老人们,都视她如亲女儿一般,一如她对他们,如同亲生父母。 重阳前,所有的老人都在加紧排练联欢会的文艺节目。据说,表演得最好的人,可以获得她的奖励,所谓奖励,不过是一次陪她入睡的机会罢了。 人越老越像孩子。他们像孩子渴望得到父母关注一样渴望得到她的关注;他们像孩子依赖父母一样依赖她;他们很久没有享受过真正的天伦之乐了,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他们也变得越来越不重要。 这天晚上,她把窗台上的菊花搬到地上,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恶梦的纠缠。 可是,她依旧做了金灿灿的梦。 梦里依旧是金灿灿的纠缠,只是,这晚的梦更为具象。那金灿灿的东西变成了菊花的花瓣,妖娆地伸展着腰肢,越伸越长,带着干冷的笑,从四面八方向她蔓延过来。 她纠缠在如金丝乱麻般的菊瓣里,在梦里变成了一个种植菊花的巨大花盆。 她挣扎着醒来,太阳穴伴着心跳的节奏打着鼓点。 叹气。 不知为何,一到秋天,她就会夜夜噩梦,夜夜金菊。 脚下,隐约传出咚咚声,就好像有人在地底下敲打地板一样,咚咚!咚咚咚! 她从床上探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地板上,那“咚咚”声突然不见了。这时,她愕然发现窗台上摇曳着的黑影――那菊花不知被谁又摆上了窗台,窗户大开着,菊瓣洒了一地,就连床上也零散地铺了几片。那些花瓣,金灿灿的,阴冷而又无辜。 紧接着,菊花的金黄在她眼前蔓延、蔓延……片刻就铺满了卧室。卧室的地板上,突然传来干裂破碎的声音,一支干枯的手从破裂的地板缝隙里探出来…… 她呼地从床上弹起来――这次是真的醒了。 她忐忑地望向窗台,顿然脸色苍白――冷风呼呼地从窗口灌入,窗台上,明明已经被她摆到了地上的菊花,仿佛长了腿似的又爬上窗台。菊花在秋风里对她嘲弄地讪笑。卧室的地上,铺满了菊瓣,菊瓣下面的木质地板,微微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那……不是梦? 距离重阳越近,她越憔悴,脸色苍白得一如那些象牙白的菊花。老人们都心疼地让她休息,她只是笑,依然固执地辛苦劳动,在老人们心疼感动的目光下,替他们擦擦洗洗,陪他们唠嗑聊天。 她知道,自己没事,只是夜夜难眠罢了。 那些菊花在夜里越来越多,那脚下的裂缝越来越大,那明明是梦,可越来越不像梦。她每夜,都要和那黄灿灿的菊瓣打一场硬仗。 她隐约记得,去年,以及去年的去年,也曾遇到过相似的境况。但只要过了重阳,一切都会好。 好在,重阳马上到了。 重阳节的晚上,整个老年公寓都充满了欢乐,充满了幸福,充满了父慈子孝式的温暖,就连她那苍白的脸,也略略泛出了红晕。 晚会结束的时候,赵婆婆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因为她是最高奖励的获得者。 那晚,赵婆婆眼睛里闪烁着湿湿的幸福,唱着他们那个年代的旧儿歌,边唱,边回忆着曾经哄着自己的儿子入睡时的幸福。 而她,则像个被溺爱着的孩子,幸福地闭上眼睛。 其实,赵婆婆的节目不是最好的。事实上,每年中奖老人的节目都不是最好的。她选赵婆婆,是因为她和往年中奖的老人一样,被变相的遗弃了。她的儿子,给她留了足够支撑到她死去那天的钱,举家到国外定居了,再不回来。 她没有告诉赵婆婆,不想徒增老人的悲伤,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也忍不住湿湿的。 赵婆婆温柔地擦擦她眼角的泪痕:“闺女,你哭了?” “没……”她幸福地笑,“感觉,就像妈妈坐在自己床边一样……好幸福……” “傻闺女,我们都拿你当亲闺女一样啊……” “那我可以叫你妈妈吗?” “可以啊!” “妈妈……”她喃喃着 赵婆婆突然哽咽起来,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我那儿子,怎么还不来看我?” 她没敢答腔,只是略略皱着眉头。赵婆婆努力压抑着哭声,轻轻抹泪。 她睁开眼睛:“妈妈,你别哭了,你有我这个女儿在身边,还不够吗?” 赵婆婆一愣:“够……够……可是……” 她知道赵婆婆接下来要说什么了,老人们都拿她当亲女儿一样。可是,她终究不是、毕竟不是! 她猛然想起女儿远嫁欧洲的李伯伯,想起前年儿子被判了终身监禁的刘阿姨;她想起了大年前…… 他们,这座公寓里所有的老人,都那么虚伪,他们嘴上明明说她是他们的亲女儿,可是心里却并不那么认为。他们不会像原谅亲骨肉的任何错误一样原谅她哪怕是细微的错误;他们不会像容忍亲骨肉的任何缺点一样容忍她的哪怕是小小的缺点;他们不会像忽略亲骨肉对他们的任何伤害一样忽略她的哪怕是善良的伤害。 她不是他们的亲女儿,从来都不是。 就像她的养父母一样,嘴上说对她视如己出,可是一旦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就把她又送回了孤儿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