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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雨季 我的青涩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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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长夜漫漫不觉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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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弱”与“健康” ----《雨季不再来》序舒凡            


    继《撒哈拉的故事》后,三毛的《雨季不再来》也成集问世了。讨论这两书的文字,多
以“健康的近期”和“苍弱的早期”说法,来区分两条写作路线的价值判断,这一观点是有
待探讨的。

    就三毛个人而言,也许西非旷野的沙、石和荆棘正含有一种异样的启示,使她从感伤的
“水仙花”,一变而为快乐的小妇人,这种戏剧性的成长过程是可能的,撇开“为赋新词强
说愁”本是少女时期的正常心理现象不说,即或朴素地比之为从苍弱到健康也能算得上是常
言了。

    但,就写作者而言,心怀“忧惧的概念”(祁克果语),限入生命的沉思,或困于爱情
的自省,则未必即是“贫血”的征候,心态健康与否的检验标准,也非仅靠统计其笑容的多
寡便可测定。审写作路线取向问题,以卡缪的《西西弗斯神话》在文学史的贡献,不比纪德
的《刚果纪行》逊色,即可知用“象牙塔里”、“艳阳天下”或“苍弱”、“健康”之类的
喻辞,来臧否写作路线是不得要领之举,重要的是该根据作品本身来考察。

    《撒哈拉的故事》约可列为表现现实生活经验的写作。阅读文艺作品所以成为人类主要
的精神活动之一,较切近的原因是为了从中开拓真实生活经验。三毛以极大的毅力和苦心,
背井离乡,远到万里之外的荒漠中的居家谋生,以血汗为代价,执着地换取特殊的生活经
验,这种经过真实体验的题材之写作,在先决条件上已经成功了,甚至连表现技巧的强弱,
都无法增减故乡人们去阅读她作品的高昂兴趣。《雨季不再来》约可归为表现心灵生活经验
的写作。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人类深思的默省存在的意义、灵魂的归依、命
运的奥秒等形上问题,早在神话发生时代就开始了,历经无数万年的苦心孤诣,到了近代,
新兴的实用功利主义者,竟讥讽此一心灵活动为“象牙塔里的梦魇”,这才真是精神文明恶
梦的起点呢!尤其,在大众传播事业力量无比显赫的今天,缺乏实在内容的泛趣味化主义,
被推波助澜地视为最高人生价值,沉思和深省活动反被目为苍弱的“青春期呆痴症”的后
遗,这种意义的普及,形成了“危机时代”的来临。

    尽管做此引论,也不能掩饰《雨季不再来》在内容技巧上的有欠成熟。十多年前,烦恼
的少年三毛难免把写作当成一种浪漫的感性游戏,加上人生阅历和观念领域的广度不足、透
视和内诉能力尚未长成等原因,使她的作品超于强调个人化的片段遐想和感伤。但是,从中
所透露的纯挚情怀和异质美感,欲别具一种奇特的亲和力。《雨季不再来》只是三毛写作历
程起步的回顾,也是表征六十年代初期,所谓“现代文艺少女”心智状态的上乘选样。



  • 长夜漫漫不觉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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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就要回去……”一口气说完了,她像逃似的跑了出去。她真恨自己,她知道她在这儿寂
寞,她需要朋友,她需要快乐。她不能老是这样流泪想家……他像是一个好男孩子。她恨自
己,为什么逃避呢,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我求什么呢?踉跄的跑上楼梯,到了房里,她伏在
床上放声大哭起来。她觉得她真是寂寞,真是非常非常寂寞……几个月来拚命抑制自我的那
座堤防完全崩溃了。

 第二天早晨,她没有去史教授的画室,她披了一件风衣在巴黎清冷的街心上独步着,她
走到那家咖啡室的门口,老板正把店门拉开不久,她下意识的推门进去。

 中午十一时,她仍坐在那儿,咖啡早凉了,烟灰散落了一桌。睡眠不足的眼睛在青烟里
沉沉的静止着,她咀嚼着泰戈尔的一首诗:“因为爱的赠遗是羞怯的,它说不出名字来,它
掠过阴翳,把片片欢乐铺展在尘埃上,捕捉它,否则永远失却!”——捕捉它,否则永远失
却——他不会再来了,昨天,他不过是路过,不会再来了……她奇怪昨夜她会那么哭啊哭
的,今天情绪低反而不想哭了。她只想抽抽烟,坐坐,看看窗外的落叶,枯枝……。忽然,
她从玻璃反光上看到咖啡室的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进来,他穿了一件翻起衣领的风衣。
他走过来,站在她身后,把手按在她的肩上。她没有回头。只轻轻的颤抖一下,用低哑的声
音说:“坐吧!”就像昨天开始时一样,他们互相凝视着说不出话来,他们奇怪会在这样一
个奇异、遥远的地方相遇。他伸过手臂轻轻拿走了她的烟。

 “不要再抽了,我要你真真实实的活着。”

 他们互相依偎着,默默的离开那儿。

 那是短暂的一天,他们没有赶命似的去看那铁塔、罗浮宫、凯旋门,他们只坐在河畔的
石椅上紧紧的依偎着,望着塞纳河的流水出神。

 “今天几号了?”她问。

 “二十七,怎么?”

 “没什么,再过三天我就满廿二岁了。”路旁有个花摊,他走过去买了一小束淡紫色的
雏菊。

 “HappyBirthday!”他动情的说,她接过来,点点头,忽然一阵鼻酸,
眼泪滴落在花上……黄昏了,他们开始不安,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拉起她的手,把脸伏在
她的手背上,他红着眼睛喃喃的沙哑的说着:“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不要,不
要……”

 夜深了,她知道时候到了,她必须回去;而他,明早又四处飘泊去了。她把花轻轻的丢
在河里,流水很快的带走了它。

 于是,一切都过去了,明天各人又各奔前程。生命无所谓长短,无所谓欢乐、哀愁,无
所谓爱恨、得失……一切都要过去,像那些花,那些流水……我亲爱的朋友,若是在那天夜
里你经过巴黎拉丁区的一座小楼前,你会看见,一对青年恋人在那么忧伤忘情的吻着,拥抱
着,就好像明天他们不曾再见了一样。

 其实,事实也是如此


2025-08-17 12:3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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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长夜漫漫不觉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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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河 


 穿过死亡之门

 超越年代的陈旧道路到我这里来虽则梦想褪色,希望幻灭岁月集成的果实腐烂掉但我是
永恒的真理,你将一再会见我在你此岸渡向彼岸的生命航程中——泰戈尔

 1

 “来,替你们介绍,这是林珊,这是沈。”

 她不记得那天是谁让他们认识的了。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这是林珊,这是
沈。”就联系了他们。

 记得那天她对他点点头,拍拍沙发让他坐下,介绍他们的人已经离去。他坐在她旁边,
带着些泰然的沉默,他们都不说话。

 其实他们早该认识的,他们的画曾经好几次同时被陈列在一个展览会场,他们互相知道
已经太久太久了。多奇怪,在那个圈子里他们从来没有机会认识,而今天他们竟会在这个完
全不属于他们的地方见面了。

 她有好些朋友,她知道沈也经常跟那些朋友玩在一块儿的,而每一次,就好像是注定的
事情一样,他们总是被错开了。

 记得去年冬天她去“青龙”,彭他们告诉她——“沈刚刚走。”她似乎是认命了似的笑
了笑,这是第五次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么没缘,她心里总是有些沮丧的。她在每一次
的错过之后总会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碰到他,那个沈,那个读工学院却画
得一手好画的沈。”

 现在,他们终于认识了,他们坐在一起。在他们眼前晃动的是许多镑镑的色彩和人影。
这是她一个女同学的生日舞会,那天她被邀请时本想用没有舞伴这个藉口推托的,后来不知
怎么她又去了,她本不想去的。

 “你来了多久?”他问她。

 “才来。”

 音乐在放那支“TenderIsThe‘Night”,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在跳
舞。他没有请她跳,他们也没再谈什么。她无聊的用手抚弄着沙发旁那盏台灯的流苏,她懊
恼自己为什么想不出话来讲,他们该可以很谈得来的,而一下子,她又觉得什么都不该说
了。

 她记得从前她曾那么遗憾的对彭和阿陶他们说过:——“要是那一天能碰到那个画表现
派的沈,我一定要好好的捉住他,跟他聊一整天,直到‘青龙’打烊……”彭他们听她这样
说都笑开了,他们说:“昨晚沈也说过类似的话,你们没缘,别想了……”

 她坐在沙发上有些想笑,真的没缘?明天她要否定这句话了。

 那天他穿了一件铁灰色的西装,打了一条浅灰色上面有深灰斜条纹的领带。并不太高的
身材里似乎又隐藏了些什么说不出的沉郁的气质。她暗暗在点头,她在想他跟他的画太相似
了。

 唱机放出一支缠绵的小喇叭舞曲,标准的慢四步。他碰碰她的肩把她拉了起来,他们很
自然的相对笑了笑,于是她把手交给他,他们就那样在舞池里散散慢慢的滑舞起来。在过去
的日子里曾经那么互相渴慕过的两个生命,当他们偶然认识之后又那么自然的被接受了,就
好像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样。

 “我们终于见面了,”他侧着身子望着她,声音低低的。目光里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场合
的亲切。她抬起头来接触到他的目光,一刹间就好像被什么新的事物打击了,他们再也笑不
出来。像是忽然迷失了,他们站在舞池里怔怔地望着彼此。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她自己的
言语,她就好像听到沈在说:“我懂得你,我们是不同于这些人的,虽然我们同样玩着,开
心着,但在我们生命的本质里我们都是感到寂寞的,那是不能否认的事,随便你怎么找快
乐,你永远孤独……”她心里一阵酸楚,就好像被谁触痛了伤口一样,低下头来,觉得眼睛
里充满了泪水,分不清是欢乐还是痛苦的重压教她心悸,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冲击着他们的生
命,她有些吃惊这猝发的情感了。

 “而他只是这么一个普通的男孩……我会一下子觉得跟他那么接近。”她吃惊地对自己
说。他们彼此那样痴痴的凝望着,在她的感觉里他是在用目光拥抱她了。她低下头沙哑的
说:“不要这样看我,求你……”

 她知道他们是相通的,越过时空之后掺杂着苦涩和喜悦的了解甚至胜过那些年年月月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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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没谈起,也许是下意识的想隐藏什么吧。她知道沈也没说话。她差一点想喊住阿陶了,
想告诉他她改变主意了,只等两分钟,一起去,不知怎么她又没说,她只拍拍阿陶,对他歉
意的笑笑叫他去了。4第二天,她无所事事的过了一天,看了几张报纸,卷了卷头发,下午
坐车子去教那两个美国小孩的画,吃了晚饭陪父亲看了一场电影,回来已经很晚了。睡不
着,看了几页书,心里又老是像有什么事似的不安。觉得口渴,她摸索着经过客厅去冰箱拿
水。

 就在那时候,电话铃忽然响了,她呆了一下,十二点半了,谁会在这时候来电话?一刹
间她又好像听到预感在对她说:“是沈的电话。”没有理由的预感,她冲过去接电话。“林
珊?”

 “嗯!我就是。”

 “林珊,我是沈,我想了好久,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喂!你在听嘛?”

 “什么?”

 “林珊,你一定得听着,我明早九点钟的飞机飞美国,去加拿大研究院……喂……
喂……”

 在黑暗中她一手抱住了身旁的柱子,她觉得自己在轻轻的喊:“天啊!天啊!哦……”
沈仍在那边喊她——“我要你的地址,我给你写信……回答我呀……”她觉得自己在念地址
给他,她不知道自己还说了些什么,然后她轻轻的放下了听筒。她摸索着回到房里蜷缩在床
上像一只被伤害了的小鹿,哦!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为什
么?……她怪她的朋友,怪任何一个认识她又认识沈的朋友。其实她能怪谁呢?没有人会把
他们联想在一起,他们不过是只见过一次面的朋友罢了。哦,天!我们不是如此的,我们曾
经真真实实的认识过,也许那根本谈不上爱,但有什么另外的代名词呢?她伏在枕上,带着
被深深伤害了似的情感哭泣了。我们没缘,真的没缘。我早知道的,就像好多次完全能应验
的预感一样。她受不住这种空空的感觉,就好像是好多次从没有信心的恋爱里退避下来时一
样,空得教人心慌。她定睛注视着一大片黑暗慢慢的对自己念着:“明天他要去了,他——
要——去——了,他——要——去……”我早该做聪明人,我早该知道的。而她又不肯这样
想,她似乎是叫喊着对自己反抗,“我不要孤独,我不要做聪明人,我要爱,我要爱……即
使爱把我毁了……”

 5冬天来了,常常有些寒意的风刮过窗子。她把头靠在窗槛上注视着院角一棵摇晃的树
梢。满园的圣诞红都开了,红得教人心乱。

 那天,她有些伤风,早晨起来就觉得对自己厌倦,什么事都不想做。她呵了口气在玻璃
窗上,然后随意用手指在上面涂画着,她涂了好多莫名其妙的造形,其中有一个是近乎长方
形,右边的那一道忘了封口,倒有些像是两条平行线了。她忽然一下敏感的把自己和沈反映
上去了,一心惊,随手把它们统统抹去了。谁说是平行线呢?平行线再怎么延长都是不能相
交的。我们不是平行线,她把头抵着窗槛,不能再想下去了。真的,好几个月了,他一封信
都没有来过。他们的关系根本没有开始就结束了,这该不是结束吧?她清楚在他们之间的默
契,她也明白,有时,会有一种情操不需要结果而能存在世界上的,而那又往往是最坚强
的,甚至连生命的狂流也无法冲毁的。

 她想着想着,忽然又觉得有一股好大的酸楚在冲击着她,她想,也许产生那种情操的意
念只是一刹那间的酸葡萄所造成的吧。至少,她曾经渴望过在这样的男孩子的胸怀里安息,
再不要在那种强烈的欢乐而又痛苦的日子里迷失了。

 在世俗上来看,沈,是一个她最最平淡的朋友,而她居然对他固执的托付了自己。

 6她拒绝了好些真正的朋友,有时她会找那些谈不来的女孩子们一起去逛街,看电影,
然后什么也不感觉的回家。有时阿陶他们碰到她都会觉得生疏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最难
受的日子里逃避那些被她珍惜的友情。

 她只想靠在窗口吹风,再不然就是什么也不想的抱着猫咪晒太阳。也许我是有些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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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何必老是等那封没有着落的信呢?她看得很清楚,她对自己说:“我们该是属于彼此
的。”想到他那没有什么出色却另有一股气质的外型,她更肯定自己的意念了。她爱他,爱
他,不为什么,就是那么固执的做了。

 7整十点,那个小邮差来了,她从窗口看见,开门去接信,一大叠圣诞卡,国内的,国
外的,还有一封是彭从巴黎寄来的。想到彭,她有些歉然了,他比沈迟一个月出国,给她写
过信,她只简单的回了他一张风景明信片,在国内时他一直像哥哥似的照顾她。

 小邮差按铃,另递给她一张邮简,抱歉的说:“忘了这一张。”一下子,她把门碰的一
声带上了,丢了那些卡片,往房里跑去,她矛盾的想快快读到沈的信,而手里的裁信刀又不
听话的慢慢的移动着,哦!那么多日子的等待,她期待了那么久的信却没有勇气去拆阅它。
她知道若是一切正常的话他不会那么久才给她来信。了草的铅笔字,写得很模糊——“珊:
不知道在那部电影里听过这句话:人生岁月匆匆,在平淡中能寻取几丝欢乐,半段回忆,也
是可调遣你半生的了。当时我的感觉还不止此,有多少人是需要被慰藉的,而又有多少人是
为生活奔波而被现实的担子压下来的,生活实在不易,而人又要为这些事情劳苦终日,终
年,甚至终其一生的岁月……我很难回忆近几个月的种种感觉,就好像在根本不属于自己的
土地上硬要把自己生根……想当年的狂热和所谓好气质的自傲都被现实洗刷殆尽……一直想
写信给你,我曾一再的想过,也许台湾的种种都只能属于我从前的梦了,就像你在小时候会
对一只纸船、一片落叶,所发出的绮梦一样……也许我要否定那些从前被我珍惜的事物和记
忆了……这不是对你个人如此,而是对一切都改变了……我一直的怀念你。”

 她看了一遍,她又看了一遍。真的,我们已经结束了,她喃喃的平静的告诉自己。她知
道沈已经先她一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有许多感受她能完全体会,却再也没有法子引起共
鸣和默契了。也许她需要他领到他的园地里去,也许不,总有一天她会不再是个女孩子,她
会成长,她会毫不逃避的去摸索自己的痛苦,幸福的人会感受到某些人一辈子都尝不到的苦
果。

 她有些想哭,又有些想大笑,她知道她错过了一个强过她太多的朋友。其实谁又能说她
几个月来日夜渴慕的不是她另外一个“自我”呢?她笑着,流着泪,她对自己说:我永远摆
脱不开自己,即使是爱情来叩门时也选择了一个与我太接近的男孩。

 她知道沈没有写什么伤害她的话,但当沈写完了这封信时他一定也会知道他们之间已经
永远封闭了,就像两个恋人隔着一道汹涌的大河,他们可以互相呼应却再不能跨进一步。她
凄怆的闭起眼睛,仿佛看到他们站在另一个世界里,有月光照着河,照着他们。她又看到他
们彼此张着手臂隔着两岸呼叫着……

 “但是,船在你那边,沈,只要你试一试……沈,什么时候你会放你的小舟来渡我?”
她捂着脸低低的说着,她知道自己不会写回信了。真的,船在他那边,在我,只有年年月月
的等候了。

 一方斜斜的太阳照进来,她坐在窗口浴在阳光里,有暖暖的伤感晒着她,她拂了拂头发
自言自语的说:“也许,明天我该对生命、对世界有另一种不同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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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乐鸟 


 我羡慕你说你已生根在那块陌生的土地上。我是永远不会有根的。以前总以为你是个同
类,现在看看好像又不是了。你说我“好不好”。我对“好”字向来不会下定义,所以就算
了;谅你也只是问问罢了。刚才我到院里去站了一会儿。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我站了一
下,觉得怪无聊的,就进来写信了。S(请念做Sim),何必写那些盼望我如何如何的
话。我讨厌你老写那些鼓励人的话。这些年来你何曾看见过我有什么成就,一切事情对我都
不起作用,我也懒得骗自己。事情本来就是如此,你又要怎么样呢?

 这次期中考,我国文不及格;考糟了。原因是我把该念书的时间花在闲散中。原因是那
几个晚上我老在弹吉他;原因是我不在乎学校。我更是个死到临头也不抱佛脚的家伙。不要
说什么,像我这样的女孩子除了叫“家伙”之外还能叫什么呢。由于我写不出古文尚书有几
篇,我的确想不出我懂不懂那个跟我有什么关系。教授说,“怎么搞的?”我说,“没怎么
搞,我没念嘛,天天晒太阳。”他脸上露出要研究我的倾向。我不喜欢有人乱七八糟的分析
我,我一气便跑开了。你说告诉你些近况我就告诉你这些鬼事。我就是这么不成器,到那儿
都是一样。活着已花力气,再要付上努力的代价去赢得成功的滋味我是不会的。我不要当那
个连苦味都没有的空杯。你根本就不要盼望我如何如何。你岂会不明白我么,你岂会连这都
不记得了么,谅你也只是写写的,我也不恼你了。昨夜的信还没写完。下午睡觉起来接安来
信。S,看到你自杀的消息。算算日期都快十天了。S,我坐在沙发上呆了几秒钟;只那么
几秒钟。然后我把那没写完的信慢慢慢慢的揉掉了,然后我跑出去。心里空空荡荡的。我穿
错了鞋子。自己不知道。街上好多人,我也夹在里面乱乱的走着,我走到中正路,天不知道
什么时候黑下来了。空气冷得要凝固。我荡了好久,脑子里间或有你的事跳出来,没有什么
特别的感觉。后来我走到二女中那儿,碰到熟人。我不知她是谁。她说天怪冷的,你一人在
街上干什么。我说,我接到一封信,一封朋友来的信,所以我出来走走。她不懂,口里却哦
哦的答应着。后来我就走开了。我讲完那几句话,眼泪就不听话的淌下来了。我胸口被塞
住,我胃痛,我仰着头,竟似哭似笑的沿着那一大排日光灯慢慢的小跑起来了——。

 我回家。我把安的信捡起来铺平了,慢慢的,清楚的看了一遍。S,安说不要难过,安
说你还有救,安说不要激动,不要哭,Echo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我不知
道,我回家后便不哭了。我摊开Logic的书好好预备起考试来。思绪从来没有那么清楚
过。第二天早晨我照样去考试。我中午回家,开冰箱,拿了一个苹果啃起来。我一面看报一
面吃东西,妈妈在厨房里,我差不多叫着告诉她——S自杀了。我说S上星期自杀了——妈
妈听不清楚,跑上来紧张的问,谁自杀了?我看着妈妈的脸,苹果咽不下去也说不出话来。
我推开她,一下子冲到自己房里,伏在门背上歇斯底里的哭起来,我滑坐在地板上,胸口好
闷,胃抽痛得要打滚。我哭着,我伏在地板上小声的哭着。我不愿意什么,我倒巴不得去放
肆的哭,好冲动的哭它一场。S,你看你,你怎么样独自承担了那么多痛苦。而你什么都不
说,一个字都不写。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懂,我不懂,我懂——。安说你还有救。她说的。
我不要哭,不要不要不要……

 S,你是我的泥淖,我早就陷进去了,无论我挣不挣扎我都得沉下去。S,你若救不了
我就拉我一起下去吧。我知道你会以为我在发疯。我的确是。你一点不要奇怪。好久好久以
前,我刚开始画油画,我去你那儿,你在看书,我涩涩的把一张小画搁在墙角给你看。那日
你很高兴,将书一丢,仔细看了那张裸体画,看了好久好久。然后你说——感受很好。小孩
子,好好画下去——我知道你是真心在鼓励我。我画素描时你总是说我不行的。我站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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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门口有培的身影来接我,就如以前千百次一样。十五分钟过去了,我交了卷子去站在外
面的天台上,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整天都没课了,我们已在考期终考了。整幢的大楼被罩
在雨中,无边的空虚交错的撑架在四周,对面雨中的宿舍全开着窗,平日那些专喜欢向女孩
们呼叫戏谑的男孩们一个也不见,只有工程中没有被拆掉的竹架子在一个个无声的窗口竖立
着。雨下了千万年,我再想不起那些经历过的万里晴空,想不起我干燥清洁的鞋子,想不起
我如何用快乐的步子踏在阳光上行走。夏季没有带着阳光来临,却带给我们如许难捱的一个
季候。教室内陆续有人在交卷,那讲师踱出来了。他站着看了一会雨。

 “考完了就可以回去了,我们这门课算结束了。在等谁吗?”

 “没有,就回去了。”我轻轻的回答了一声,站在雨中思索着。我等待你也不是一日
了,培,我等了有多久了,请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分开了,我总等着你来
接我一块下山回去。

 这时我看见李日和维欣一起出来。维欣是前一星期才回校来的,极度神经衰弱,维欣回
乡去了快一个月。“考得怎么样?”我问维欣,平日维欣住在台北姑母家中,有时我们会一
起下山。

 “六十分总有的,大概没问题。”维欣是个忧郁的孩子,年龄比我们小,样子却始终是
落落寡欢的。

 “卡帕,你准是在等那个戏剧系的小子,要不然甘心站在雨里面发神经。”李日一面跳
水塘一面在喊着。“你不许叫他小子。”

 “好,叫导演,喂,培导演,卡帕在想你。”李日大喊起来。我慌了。

 “李日,你不要乱来。”维欣大笑着拉他。

 “卡帕,你站在教室外面淋雨,我看了奇怪得不得了,差一点写不出来。”李日是最喜
欢说话的家伙。

 “算了,你写不出来,你一看常彦的就写出来了。”“冤枉,我发誓我自己也念了书
的。”李日又可爱又生气的脸嚷成一团了,这个人永远不知忧愁是什么。这时维欣在凝望着
雨沉默着。

 “维欣,你暑假做什么,又不当兵。”我问他。“我回乡去。”

 “转系吧,不要念这门了,你身体不好。”

 “卡帕,我实在什么系都不要念,我只想回乡去守着我的果园,自由自在的做个乡下
人。”

 “书本原来是多余的。”

 “算了,算了,维欣,算你倒楣,谁要你是长子,你那老头啊——总以为送你念大学是
对得起祖宗,结果你偏闷出病来了。”李日在一旁乱说乱说的,维欣始终性情很好的看着
他,眼光中却浮出一层奇怪的神情来。

 我踏了一脚水去洒李日,阻止他说下一句,此时维欣已悄悄的往楼梯口走去,李日还毫
不觉得的在踏水塘。“维欣,等等我们。李日,快点,你知道他身体不好,偏要去激他。”
我悄悄的拉着李日跟在维欣身后下去。

 下楼梯时我知道今日我又碰不着培了,我正在一步一步下楼,我正经过你教室的门口,
培,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是这样的想念着你,培,我们不要再闹了,既然我们那么爱着,
为什么在这样近在眼前的环境中都不见面。李日下楼时在唱着歌。

 “我知道

 有一条叫做日光的大道,你在那儿叫着我的小名呵,妈妈,我在向你赶去,我正走在十
里外的麦田上……”

 “喂,卡帕,这歌是不是那戏剧系的小子编出来的?告诉他,李日爱极了。”

 这儿没有麦田,没有阳光,没有快乐的流浪,我们正走在雨湿的季节里,我们也从来没
有边唱着歌,边向一个快乐的地方赶去,我们从来没有过,尤其在最近的一段时分里,快乐
一直离我们很远。

 到楼下了,雨中的校园显得很寥落,我们一块儿站在门口,望着雨水出神,这时李日也
不闹了,像傻子似的呆望着雨。它又比早晨上山时大多了。

 “这不是那温暖的雨。”维欣慢慢的说。

 “等待阳光吧,除了等待之外怎么发愁都是无用的。”我回头对他鼓励的笑了笑,自己
却笑得要落泪。

 “算了,别等什么了,我们一块儿跑到雨里去,要拚命跑到车站,卡帕,你来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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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日说着人就要跑出去了。“我们不跑,要就走过去,要走得很泰然的回去,就像没有下雨
这等事一样。”

 “走就走,卡帕,有时你太认真了,你是不是认为在大雨里跑着就算被雨击倒了,傻
子。”

 “我已没有多少尊严了,给我一点小小的骄傲吧。”“卡帕,你暑假做什么?”维欣在
问我。

 “我不知道,别想它吧,那日子不来,我永远无法对它做出什么恳切的设想来,我真不
知道。”

 历年来暑假都是连着阳光的,你如何能够面对着这大雨去思想一个假期,虽然它下星期
就要来临了,我觉得一丝茫然。风来了,雨打进门檐下,我的头发和两肩又开始承受了新来
的雨水,地上流过来的水弄温了凉鞋,脚下升起了一阵缓缓的凉意。水聚在我脚下,落在我
身上,这是六月的雨,一样寒冷得有若早春。

 雨下了那么多日,它没有弄湿过我,是我心底在雨季,我自己弄湿了自己。

 “我们走吧,等什么呢。”维欣在催了。

 “不等什么,我们走吧。”

 我,李日,维欣,在这初夏的早晨,慢慢走进雨中,我再度完全开放的将自己交给雨
水,没有东西能够拦阻它们。雨点很重的落在我全身每一个地方,我已没有别的意识,只知
道这是雨,这是雨,我正走在它里面。我们并排走着,到了小树那儿它就下得更大了,维欣
始终低着头,一无抗拒的任着雨水击打着。李日口中含了一支不知是否燃着的新乐园,每走
一步就挥着双手赶雨,口中含糊而起劲的骂着,他妈的,他妈的,那样子看不出是对雨的欢
呼还是咒诅。我们好似走了好久,我好似有生以来就如此长久的在大雨中走着,车站永远不
会到了。我觉得四周,满溢的已不止是雨水,我好似行走在一条河里。我湿得眼睛都张不开
了,做个手势叫李日替我拿书,一面用手擦着脸,这时候我哭了,我不知道这永恒空虚的时
光要何时才能过去,我就那样一无抗拒的被卷在雨里,我漂浮在一条河上,一条沉静的大
河,我开始无助的浮沉起来,我慌张得很,口中喊着,培,快来救我,快点,我要沉下去
了,培,我要浸死了。

 李日在一旁拚命推我,维欣站在一边脸都白了,全身是湿的。“卡帕,怎么喊起来了,
你要吓死我们,快点走吧,你不能再淋了,你没什么吧?”

 “李日,我好的,只是雨太大了。”

 我跟着他们加快了步子,维欣居然还有一条干的手帕借我擦脸,我们走在公路,车站马
上要看到了,这时候我注视着眼前的雨水,心里想着,下吧,下吧,随便你下到那一天,你
总要过去的,这种日子总有停住的一天,大地要再度绚丽光彩起来,经过了无尽的雨水之
后。我再不要做一个河童了,我不会永远这样沉在河底的,雨季终将过去。总有一日,我要
在一个充满阳光的早晨醒来,那时我要躺在床上,静静的听听窗外如洗的鸟声,那是多么安
适而又快乐的一种苏醒。到时候,我早晨起来,对着镜子,我会再度看见阳光驻留在我的脸
上,我会一遍遍的告诉自己,雨季过了,雨季将不再来,我会觉得,在那一日早晨,当我出
门的时候,我会穿着那双清洁干燥的黄球鞋,踏上一条充满日光的大道,那时候,我会说,
看这阳光,雨季将不再来。

 注:柯莱蒂(clytze),希腊神话山泽女神,恋太阳神阿波罗,后变为向日葵。


2025-08-17 12:3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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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横跨小河的水泥桥上,然后过了桥,经过橘子园直通到学校的左方。我走到树边的斜坡上
向下望着辛堤,他不在河里,辛堤已经拿着脱下来的背心,低着头经过那桥向我们的地方走
来。

 林外的太阳依旧照耀着,一阵并不凉爽的风吹过我和帕柯站的斜坡,野草全都摇晃起
来,辛堤已经走上了那伸延得很陡的小径,我由上面望着他,由于阳光的关系,我甚至可以
清楚的看见他绣在衬衫口袋上的小海马。此时的帕柯站在我身旁,一双手搁在我肩上,我们
同时注视着坡下的辛堤,他仍低着头走着,丝毫没有察觉我们在看他。四周的一切好似都突
然寂寥起来,除了吹过的风之外没有一点声音,我们热切的注视着他向我们走近,此时,这
一个本来没有意味着什么的动作,就被莫名其妙的蒙上了一层具有某种特殊意象的心境。辛
堤那样在阳光下走近,就像带回来了往日在一起的时光,他将我们过去的日子放在肩上;走
过桥,上坡,一步一步的向我们接近。

 “帕柯,这光景就像以前,跟那时一模一样,帕柯,你看光线怎么样照射在他的头发
上,去年没有逝去,我们也没再经过一年,就像我们刚刚涉水上来,正在等着辛堤一样。”
“是的,卡诺,只要我们记得,没有一件事情会真正的过去。”

 “帕柯,有时觉得你走了,有时又觉得你不过是请假,你还会来的。”

 “我不知道,卡诺,我没有认真想过。”

 辛堤走到尚差林子几步时,就很快的将肩上的背心一丢,口中嚷着热,走到树荫下便将
身子像鸟似的扑到地上去。他自己并不知道,刚才他那样上坡时,带给了我们如何巨大的一
种对过去时光的缅怀。

 “热坏了,卡诺,你带了咖啡没有?”

 “辛堤,你忘了,我中午留在学校才带咖啡的,今天是陪帕柯,整天没课。帕柯,你几
点想回去?”

 “不知道,不管,累了就回去,你走过来。辛堤不要懒了,替我们拍照吧。”

 辛堤靠在那棵杨桐树的树根上,将背心罩着相机,开始装起软片来,我枕着帕柯的麻布
手袋仰面躺着,而帕柯正满面无聊的在嚼一根酢浆草。我转一个身想看看河,但我是躺着
的,看不见什么,只有树梢的阳光照射在帕柯的裙上,跳动着一个个圆圆的斑点。

 我们从上山到现在已快三个钟点了,我觉得异常的疲倦。树林很凉爽,相思树开满黄
花,风一吹香气便飘下来,我躺着就想睡过去了,小河的水仍在潺潺的流着,远处有汽车正
在经过公路。

 “卡诺,我在你书上写了新地址,这次搬到大直去了,你喜欢大直吗?”

 “帕柯,你这不怕麻烦的家伙,这学期你已经搬了三次家了。”

 “一切的感觉就是那样无助,好似那儿都不是我该定下来的地方,就是暑假回乡时也是
一样。故乡古老的屋宇和那终年飘着蔗糖味的街道都不再羁绊我了,这种心境不是一天中突
然来的,三年前它就开始一点一滴的被累积下来,那时我觉得长大了,卡诺,我已没有自己
的地方了。”“帕柯。”

 “我喜欢用我的方式过自由自在的日子,虽然我自己也不确信我活得有多好。”

 “我不喜欢城市,尤其是山下那个城,但我每天都回到那里去,帕柯,我是一个禁不起
流浪的人。”

 “我不会,我每日放学就在街上游荡,我就跟他们一块吃小摊逛街直到夜深。”

 那时我躺得不想起来,地上的湿气透过小草和枯叶慢慢的渗到背脊里去,我觉得两肩又
隐约的发痛起来,就随手拉了一张报纸垫在身下,辛堤已装好软片向我们走来。“挪过来一
点,卡诺,你脸上有树叶的影子,坐到帕柯左边去,你总不会就这样躺着拍照吧。”

 “就让我躺着吧,毕竟怎么拍是不重要的。”

 时间已近正午了,我渐渐对这些情景厌烦起来,很希望换个地方,我是个不喜欢拍照的
人,觉得那是件做作的事情。“卡诺,你这不合作的朋友,帕柯一年都没来一次,你却不肯
好好跟她一起拍些照片,卡诺——”

 辛堤生气起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帕柯看见就笑了。“辛堤,好朋友,我们去吃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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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不要跟卡诺过不去,毕竟我们没有什么改变,何必硬把它搞得跟以往有什么不同呢。”

 于是我们离开了树林,抱着许多书,穿过桥,上坡,再经过一个天主堂就到大路了。从
树林中走到正午的天空下总是不令人欢悦的,太阳被云层遮住,见不到具体的投射下来的光
线,但放眼望去,在远处小山的上面,那照耀得令人眼花的天空正一望无际的展开着。大路
上静静的停放着几辆车子,路旁的美洲菊盛开着火焰似的花朵,柏油路并没有被晒得很烫,
但我走在上面,却因为传上来的那一点微热,使人从脚下涌起一股空乏的虚弱来。

 到冰店的路并不很长,我们只需再经过一个旧木堆,绕过一家洗衣店和车站就到了,我
们懒散的走着,有时踢踢石头,路上偶尔有相识的同学迎面走过。我们三人都没说话,经过
木堆时,嗅到腐木的味道,一切就更真实起来了。

 “我们干脆提早一点吃饭去,我想去那家小店。”“又要多走四十几步路,帕柯,你最
多事。”

 小店的墙上贴了许多汽水广告和日历女郎的照片,另外又挂了许多开张时别人送的镜
子。以前帕柯常常嘲笑这家土气的小店,今日却又想它了。

 今天的学生不多,我们坐在靠街的一张桌子,一面等东西吃一面看着公路上来来往往的
车辆,刚才的太阳晒得我头痛,我觉得该去照照镜子,仔细去看看自己的脸,于是我就挪过
椅子,对着一面画有松鹤的镜子打量起自己来,真是满面疲乏的神色了。回身去看他们,帕
柯正在喝茶,辛堤在另一桌与几个男同学谈话,样子怪有精神的,这时蛋花汤来了,他就坐
回来吃得很起劲。帕柯拿起筷子在擦,动作慢慢的,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但她没说什么。

 “卡诺,我们吃完了去阳明山,走小路去,底片还有好多呢。”辛堤吃着东西人就起劲
了。

 “我现在不知道。”

 “我要去,现在下山没意思。”帕柯在一旁说。

 太阳又出来了,见到阳光我的眼睛就更张不开了,四周的一切显得那么的拉不住人,蓝
色的公路局车一辆辆开过,我突然觉得异常疲倦,就极想回去了。

 “我不管你们,吃完饭我要走了,帕柯,你跟辛堤去吧。”“卡诺永远是一个玩不起的
家伙,回去吧,我们先陪你去等车。”

 我们站在候车亭的栏杆边上,四周有几个小孩在跑来跑去,车站后面的冰店在放着歌
曲,那带着浪漫的拉丁情调的旋律在空气中飘来,四周的一切就突然被浸在这奇怪的伤感的
调子里,放眼望去,学校的屋顶正在那山冈上被夏日的太阳照得闪闪发光。

 帕柯在送我,就如以前那一阵接近放假时的日子一样,什么都没改变,心中一样也浮着
些深深浅浅的快乐和忧伤。车来了,正午的阳光照着车顶和玻璃,我上车,望着留下来的帕
柯和辛堤,他们正要离开。我问帕柯:“帕柯,什么时候再来?”

 “不知道。再见,卡诺。”

 车开了,沿途的橘树香味充满了整个空旷的车厢,一幢幢漂亮精致的别墅在窗外掠过,
远处的山峦一层层绵亘到天边,淡水河那样熟悉的在远处流着,而我坐在靠右的窗口,知道
我正在向山下驶去。

 这是一个和帕柯在一起的星期一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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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打电话去问,才知我要换BEA航空公司去马德里的机场,是英国另外一个Heath
row机场,两地相隔大约一小时车程。

 当时心里不禁有点生气,坐长途飞机已是很累人的事,再要提了大批行李去另一机场,
在精神上实在不划算。不过转过来想,如果能临时申请七十二小时过境,我也不先急着去西
班牙了,干脆先到伦敦,找个小旅馆住下,逛它三天三夜再走。后来证明我的如意算盘打错
啦。

 这次登机不像台北那么悠哉了,大包机,几百人坐一架,机场的混乱、闷热、拥挤,使
我忘了在一旁默默流泪的母亲和年迈的外祖父。坐飞机不知多少次了,数这一次最奇怪,全
是清一色的中国人,但手里拿的护照只有我是台湾的。匆忙去出境处,香港亲友挤在栏杆外
望着我。

 不要望吧,望穿了我也是要分离的。移民的人问我填了离港的表格没有,我说没有,讲
话时声音都哽住了。挤出队伍去填表,回头再看了母亲一眼,再看了一次,然后硬下心去再
也不回头了,泪是流不尽的,拿起手提袋,我仰着头向登机口走去。就那样,我再度离开了
东方。

 在我来说,旅行真正的快乐不在于目的地,而在于它的过程。遇见不同的人,遭遇到奇
奇怪怪的事,克服种种的困难,听听不同的语言,在我都是很大的快乐。虽说一沙一世界,
一花一天堂;更何况世界不止是一沙一花,世界是多少多少奇妙的现象累积起来的。我看,
我听,我的阅历就更丰富了。

 换了三次座位

 飞机上我换了三次座位,有的兄妹想坐在一起,我换了;又来了一家人,我又换了;又
来了一群学生想坐一起,我又换了。好在我一个人,机上大搬家也不麻烦。(奇怪的是我看
见好几个年轻人单身旅行,别人商量换座位,他们就是不答应,这种事我很不明白。)予人
方便,无损丝毫,何乐不为呢?

 机上有一个李老太太,坐在我前排右边,我本来没有注意到她,后来她经过我去洗手
间,空中小姐叫:“坐下来!坐下来!”她听不懂,又走,我拉拉她,告诉她:要降落加油
了,你先坐下。”她用宁波话回答我:“听不懂。”我这才发现她不会国语,不会广东话,
更别说英文了,她只会我家乡土话。(拿的是香港居留证。)

 遇见我,她如见救星,这一下宁波话哗啦啦全倒出来了。她给我看机票,原来她要换机
去德国投奔女儿女婿,我一看她也是两个不同机场的票,去德国那张机票还是没划时间的,
本想不去管她了,但是看看她的神情一如我的母亲,我忍不下心来,所以对她说:“你不要
怕,我也是宁波人,我也要去换机,你跟住我好了。”她说:“你去跟旁边的人说,你换过
来陪我好吗?”我想这次不能再换了,换来换去全机的人都要认识我了。

 大约六十八岁

 飞机飞了二十一小时,昏天黑地,吃吃睡睡,跟四周的人讲讲话,逗逗前座的小孩,倒
也不觉无聊。清晨六点多,我们抵达英国Gatwick机场,下了飞机排队等验黄皮书。
我拿了两件大衣,一个很重的手提袋,又得填自己的表格,又得填李老太太的。(奇怪的是
她没有出生年月日,她说她不记得了,居留证上写着“大约六十八岁”,怪哉!)

 两百多个人排队,可恨的是只有一个人在验黄皮书,我们等了很久,等完了;又去排入
境处的移民局,我去找到一个移民官,对他说:“我们不入境,我们换机,可不可以快
点。”他说:“一样要排队。”

 这一等,等了快两小时,我累得坐在地上,眼看经过移民局房子的有几个人退回来了,
坐在椅子上。我跑去问他们:“怎么进不去呢?”有的说:“我英国居留证还有十五天到
期,他们不许我进去。”

 有的说:“开学太早,不给进。”

 有一个中国人,娶了比利时太太,他的太太小孩都给进了,他被挡在栏杆里面,我问
他:“你怎么还不走?”他说:“我是拿中国护照。”我又问:“你的太太怎么可以?”他
说:“她拿比利时护照。”“有入境签证吗?”他说:“我又不入境,我是去Heat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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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w机场换飞机去比利时,真岂有此理。”

 我一听,想想我大概也完了,我情形跟他一样。回到队伍里我对李老太太说:“如果我
通不过移民局,你不要怕,我写英文条子给你拿在手上,总有人会帮助你的,不要怕。”她
一听眼眶马上红了,她说:“我可以等你,我话不通……。”

 我安慰她,也许我跟移民局的人说说可以过,现在先不要紧张。等啊,等啊,眼看一个
个被问得像囚犯似的,我不禁气起来了,我对一个英国人说:“你看,你看,像审犯人似
的。”他笑笑也不回答。

 站到我脚都快成木头了,才轮到我们,我先送李老太太去一个移民官前,她情形跟我差
不多,她通过了,我松了口气。轮到我了,我对移民局的人说:“麻烦您了。”他不理,眼
睛望着我,我对他笑笑,他不笑。手里拿着我的护照翻来翻去的看了又看,最后他说:
“你,你留下来,这本护照不能入境。”

 我说:“我是换机去西班牙,我不要入境,我有BAE十点半的飞机票。”(看情况我
得放弃七十二小时申请入境的计划了。)

 “哦,你很聪明,你想找换机场的理由,半途溜进英国是不?你们这些中国人。”

 我一生除了在美国芝加哥移民局遇到过不愉快的场面之外,这是第二次如此使我难堪。
(更难堪的还在后面。)

 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给我通过了再骂他还来得及。我尽力对他解
说:“请不要误会,我给你看机票,给你看西班牙签证,我很匆忙,请给我通过。”讲完更
好了,他将我护照、机票全部扣下来,他说:“你回到那边去,等别人弄好再来办你的问
题。”

 我拿了大衣,也不走开,跨了栏杆回到里面,嘴里轻轻的骂着:“混蛋,混蛋。”

 那位李老太太走到栏杆边来。眼巴巴的望着我,我写了一张英文条子叫她拿着自己走
吧。她再度眼圈湿了,一步一回头,我看了实在不忍,但也没有法子助她了。李老太太如果
看见这篇文章,如能给我来张明信片我会很高兴。助人的心肠是一定要有的,我们关心别
人,可忘记自己的软弱和困难。

 阴沟里翻船

 再说全机的人都走了,一共有五个人留下来,我机上认识的朋友们走时,向我挥手大
叫:“再见,再见,祝你顺利通过。”我也挥挥手叫:“再见呵,再见呵!”

 等了又快一小时,有三个放了,最后第四个是那个拿台湾护照,娶比利时太太的也放
了。他太太对我说:“不要急,你情形跟我先生一样,马上轮到你了,再会了。”这一下我
完全孤单了,等了快三十分钟,没有人来理我,回头一看,一个年轻英俊的英国人站在我后
面,看样子年纪不会比我弟弟大,我对他说:“你吓了我一大跳。”他笑笑也不响,我看他
胸口别着安全官的牌子,就问他:“你在这儿做什么?”他又笑笑不说话。(真傻,还不知
道是来监视我的。)这时那个移民局的小胡子过来了,他先给我一支烟,再拍拍我肩膀,对
我友善的挤挤眼睛,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居然也还会笑。)然后对我身后的安全官说:
“这个漂亮小姐交给你照顾了,要对她好一点。”说完,他没等我抽完第一口烟,就走了。

 这时,安全官对我说:“走吧,你的行李呢?”我想,我大概是出境了,真像做梦一
样。他带我去外面拿了行李,提着我的大箱子,往另一个门走去。

 我说:“我不是要走了吗?”他说:“请你去喝咖啡。”

 我喝咖啡时另外一个美丽金发矮小的女孩来了,也别着安全官的牌子,她介绍她叫玛丽
亚,同事叫劳瑞。玛丽亚十分友善,会说西班牙文,喝完咖啡,他们站起来说:“走吧!”

 我们出了大门,看见同机来的人还没走,正乱七八糟的找行李,我心里不禁十分得意,
马上找李太太。我的个性是是泥菩萨过完江,马上回头拉人,实在有点多管闲事。

 玛丽亚将我带着走,我一看以为我眼睛有毛病,明明是一部警车嘛!她说:“上吧!”
我一呆,犹豫了一下,他们又摧:“上吧!”我才恍然大悟,刚才那个小胡子意味深长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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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笑的意思了——中了暗算,被骗了。(气人的是,那个娶外国太太的中国人为什么可以
走?)

 眼看不是争辩的时候,还是先听话再说,四周的嘈杂的人都静下来了,众目睽睽之下,
我默默的上了警车(真是出足风头),我的流浪记终于有了高潮。

 我不闭嘴

 警车开了十分钟左右,到了一座两层楼的房子,我的行李提了进去,我一看,那地方有
办公室,有长长的走郎,有客厅,还有许多房间。再走进去,是一个小办公室,一个警官在
打字,看见我们进去,大叫:“欢迎,欢迎,陈小姐,移民局刚刚来电话。”

 玛丽亚将门一锁,领我到一个小房间去,我一看见有床,知道完了。突然紧张起来,她
说?:“睡一下吧,你一定很累了。”我说:“什么事?这是什么地方?我不要睡。”她耸
耸肩走了。

 这种情形之下我那里能睡,我又跑出去问那个在办公的警官:“我做了什么事?我要律
师。”他说:“我们只是管关人,你做了什么我并不知道。”“要关多久?”他说:“不知
道,这个孩子已经关了好多天了。”他指指一个看上去才十几岁的阿拉伯男孩。

 我回房去默默的想了一下,吵是没有用的,再去问问看,我跑去叫那警官:“先生,我
大概要关多久?”他停下了打字,研究性的看着我,对我说:“请放心睡一下,床在里面,
你去休息,能走了会叫你走的。”我又问:“什么样的人关在这里?都是些谁?”“偷渡
的,有的坐船,有的坐飞机。”“我没有偷渡。”

 他看看我,叹了口气对我说:“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是你可不可以闭嘴?”我说:
“不闭。”他说:“好吧,你要讲什么?”我说?:“我如果再多关一小时,出去就找律师
告你。”

 “你放心,移民局正在填你的罪状,不劳你先告。”我说:“我要律师,我一定要律
师。”他气了,反问我:“你怎么不去房间里抱了枕头哭,你吵得我不能工作。”“我要律
师!”他奇怪的问我:“你有律师在英国?”我说:“有,给我打电话。”他说:“对不
起,没有电话。”我也气了:“这是什么?瞎子!”

 我指着他桌上三架电话问他,他笑呵呵的说:“那不是你用的,小心点,不要叫我瞎
子。”

 我当时情绪很激动,哭笑只是一念之间的事了,反过来想,哭是没有用的。事到如今,
只有努力镇静自己往好处去想,跟拘留所吵没有用的,要申辩也是移民局的事。不如回房去
躺一下吧。

 回房一看,地下有点脏,又出去东张西望,那个警官气疯了,“你怎么又出来了,你找
什么?”我说:“找扫把想扫扫地。”他说:“小姐,你倒很自在呵,你以前坐过牢没
有?”本人坏念头一向比谁都多,要我杀人放火倒是实在不敢,是个标准的胆小鬼。

 人生几度坐监牢

 他说:“来来,我被你吵得头昏脑胀,我也不想工作了,来煮咖啡喝吧!”

 于是我去找杯子,他去煮咖啡,我说:“请多放些水!”他说:“为什么?”我也不回
答他,就放了一大排杯子,每一个房间都去叫门:“出来,出来,老板请喝咖啡啊!”

 房间内很多人出来了,都是男的,有很多种国籍,神情十分沮丧委缩,大家都愣愣的看
着我。警官一看我把人都叫出来了,口里说着:“唉唉,你是什么魔鬼呵!我头都痛得要裂
开了。”

 我问他:“以前有没有中国女孩来过?”他说:“有,人家跟你不同,人家静静的在房
内哭着,你怎么不去哭啊?”(怎么不哭?怎么不哭?怎么不哭?太讨厌了!)

 我捧着杯子,喝着咖啡,告诉他:“我不会哭,这种小事情值得一哭么?”反过来想
想,这种经历真是求也求不来的,人生几度夕阳红——人生几度坐监牢呵!

 看看表,班机时间已过,我说要去休息了,玛丽亚说:“你可以换这件衣服睡觉,舒服
些。”我一看是一件制服一样的怪东西。

 我说:“这是什么?囚衣?我不穿,我又不是犯人。”事实上也没有人穿。警官说:
“随便你吧!你太张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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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喝咖啡的客厅,看见办公室只有劳瑞一个人在,我马上小声求他:“求求你,给我
打电话好吧!我要跟律师联络,请你帮帮忙。”

 他想了一下,问我:“你有英国钱吗?”我说有,他说:“来吧,这里不行,我带你去
打外面的公用电话。”

 我马上拿了父亲的朋友——黄律师的名片,跟他悄悄的走出去。外面果然有电话,劳瑞
拿了我的零钱,替我接通了,我心里紧张得要命,那边有个小姐在讲话,我说找黄律师,她
说黄律师去香港了,有什么事。我一听再也没有气力站着了,我告诉她没有事,请转告黄律
师,台湾的一位陈律师的女儿问候他。挂掉了电话,也挂掉了我所有的希望,我靠在墙上默
默无语。

 劳瑞说:“快点,我扶你回去,不要泄气,我去跟移民局讲你在生病,他们也许会提早
放你。”我一句话都不能回答,怕一开口眼泪真要流下来了。

 英国佬不信我们有电视我在机上没有吃什么,离开香港之前咳嗽得很厉害,胃在疼,眼
睛肿了,神经紧张得像拉满的弓似的,一碰就要断了,不知能再撑多久,我已很久没有好好
睡觉了。闭上眼睛,耳朵里开始叫起来,思潮起伏,胡思乱想,我起床吃了一粒镇静剂,没
有别的东西吃,又吃了几颗行李里面的消炎片。躺了快二十分钟,睡眠却迟迟不来,头开始
痛得要炸开了似的。听听外面客厅里,有“玩皮豹”的音乐,探头出去看,劳瑞正在看“玩
皮豹过街”的电视。(玩皮豹想尽了办法就是过不了街,台湾演过了。)

 我想一个人闷着,不如出去看电视,免得越想越钻牛角尖,我去坐在劳瑞前面的地上
看。这时大力水手出场了,正要去救奥莉薇,还没吃菠菜。那些警官都在看,他们问我:
“你们台湾有电视么?”我告诉他:“不稀奇,我家就有三架电视,彩色电视很普通。”

 他们呆呆的望着我,又说:“你一定是百万富翁的女儿,你讲的生活水准不算数的。”

 我说:“你们不相信,我给你们看图片,我们的农村每一家都有电视天线,我怎么是百
万富翁的女儿,我是最普通家庭出来的孩子,我们台湾生活水准普遍的高。”复仇者

 有一个警官问我:“你们台湾有没有外国电视长片?”我说有,叫《复仇者》。我又多
讲了一遍《复仇者》,眼睛狠狠的瞪着他们。

 玛丽亚说:“你很会用双关语,你仍在生气,因为你被留在这里了是不是?复仇者,复
仇者,谁是你敌人来着?”

 我不响。事实上从早晨排队开始,被拒入境,到我被骗上警车,(先骗我去喝咖啡。)
到不许打电话,到上洗手间都由玛丽亚陪着,到叫我换制服,到现在没有东西给我吃——我
表面上装得不在乎,事实上我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我总坚持人活着除了吃饱穿暖之
外,起码的受人尊重,也尊重他人,是我们这个社会共存下去的原则。虽然我在拘留所里没
有受到虐待,但他们将我如此不公平的扣下来,使我丧失了仅有的一点尊严,我不会很快淡
忘这事的。

 我不想再看电视,走到另一间去,里面还真不错,国内青年朋友有兴趣来观光观光,不
妨照我乘机的方法进来玩一玩。

 另外房间内有一个北非孩子,有一个希腊学生,有一个奥国学生。我抽了一支烟,他们
都看着我,我以为他们看不惯女孩子抽烟,后来一想不对,他们大概很久没有烟抽了,我将
烟拿出来全部分掉了。

 玛丽亚靠在门口看我,她很不赞成的说:“你太笨了,你烟分完了就买不到了,也不知
自己要待多久。”

 这些话是用西班牙文对我说的。我是一个标准的个人主义者,但我不是唯我主义者。几
支烟还计较吗?我不会法文,但是我跟非洲来的孩子用画图来讲话。原来他真的是偷渡来
的,坐船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在非洲做了小偷,警察要抓他把手割掉,所以他逃跑
了。我问他父母呢?他摇头不画下去了。总之,每个人都有伤心的故事。

 真像疯人院

 下午两点多了,我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玛丽亚来叫我:“喂,出来吃饭,你在睡吗?”



2025-08-17 12:2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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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门出来,看见玛丽亚和劳瑞正预备出去。他们说:“走,我们请你出去吃饭。”我看看
别人,摇摇头,我一向最羞于做特殊人物,我说:“他们呢?”玛丽亚生气了,她说:“你
怎么搞的,你去不就得了。”

 我说:“谢谢!我留在这里。”他们笑笑说:“随你便吧,等一下有饭送来给你们
吃。”

 过了一下饭来了,吃得很好,跟台北鸿霖餐厅一百二十元的菜差不多,我刚吃了消炎
片,也吃不下很多,所以送给别人吃了。刚吃完劳瑞回来了,又带了一大块烤肝给我吃,我
吃下了,免得再不识抬举,他们要生气。

 整个下午就在等待中过去,每一次电话铃响,我就心跳,但是没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
客厅看时装杂志。看了快十本,觉得女人真麻烦,这种无聊透顶的时装也值得这么多人花脑
筋。(我大概真是心情不好,平日我很喜欢看新衣服的。)

 没事做,又去墙上挂着的世界地图台湾的位置上写下:“我是这里来的。”又去拿水洒
花盆内的花,又去躺了一会,又照镜子梳梳头,又数了一遍我的钱,又去锁住的大厦内每个
房间看看有些什么玩意儿。

 总之,什么事都做完了,移民局的电话还不来。玛丽亚看我无聊透了,她说:“你要不
要画图?”我一听很高兴,她给了我一张纸,一盒蜡笔,我开始东涂西涂起来——天啊,真
像疯人院。画好了一张很像卢奥笔调的哭脸,我看了一下,想撕掉,玛丽亚说:“不要撕,
我在收集你们的画,拿去给心理医生分析在这儿的人的心情。”(倒是想得出来啊,现成的
试验品。我说疯人院,果然不错。)

 我说我送你一张好的,于是我将侄儿荣荣画的一张大力水手送给拘留所,贴在门上。

 开仗了

 这样搞到下午六点,我像是住了三千五百年了,电话响了,那个大老板警官说:“陈小
姐,你再去机场,移民局要你,手提包不许带。”

 我空手出去,又上了警车,回到机场大厦内,我被领到一个小房间去。

 里面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我坐在桌子前面,玛丽亚坐在门边。早晨那个小胡子移民
官又来了。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又搞什么花样,我对他打了招呼。

 这时我看见桌上放着我的资料,已经被打字打成一小本了,我不禁心里暗自佩服他们办
事的认真,同时又觉他们太笨,真是多此一举。

 这个小胡子穿着淡紫红色的衬衫,灰色条子宽领带,外面一件灰色的外套,十分时髦神
气,他站着,也叫我站起来,他说:“陈小姐,现在请听我们移民局对你的判决。”当时,
我紧张到极点,也突然狂怒起来,我说:“我不站起来,你也请坐下。我拒绝你讲话,你们
不给我律师,我自己辩护,不经过这个程序,我不听,我不走,我一辈子住在你们扣留所
里。”

 我看他愣住了,玛丽亚一直轻轻的在对我摇头,因为我说话口气很凶,很怒。那位移民
官问我:“陈小姐,你要不要听内容?你不听,那么你会莫名其妙的被送回香港。你肯听,
送你去西班牙,去哪里,决定在我,知道吗?要客气一点。”我不再说话了,想想,让他
吧。

 他开始一本正经的念理由。第一、台湾护照不被大英帝国承认。(混帐大英帝国!)第
二、申请入境理由不足,所以不予照准。第三、有偷渡入英的意图。第四、判决“驱逐出
境”——目的地西班牙。另外若西班牙拒绝接受我的入境,今夜班机回香港转台湾。

 我的反击

 他念完了将笔交给我:“现在请你同意再签字认可。”我静静的合着手坐着。我说:
“我不签,我要讲话,讲完了也许签。”其实我心里默默的认了,但绝不如此偃旗息鼓了
事。

 他看看表,很急的样子,他说:“好吧,你讲,小心,骂人是没有好处的,你骂人明天
你就在香港了。”我对他笑笑,我说:“这又不是小孩子吵架,我不会骂你粗话,但是你们
移民局所提出的几点都不正确,我要申辩。”他说:“你英文够用吗?”我点点头。他叹了
口气坐下来,点了烟,等我讲话。

 我深深的呼吸了一大口气,开始告诉他:“这根本是一个误会,我不过是不小心买了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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