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李东海在灵堂前哭得伤心。
金英云雄霸东南多年,丧礼也办得气派十分,只是夜半时分,人都散去了之后,便显现出人走茶凉的落寞来。
新寡的女子在昏黄灯下更显憔悴,“六弟,”女人的神情凄凄切切,“幸好你们及时赶来,不然我一个妇道人家······”
她突然哽咽起来,拿出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
“三嫂,”李东海心里也十分凄然,他想劝慰几句,但那些话语连自己都接受不了,只能勉强安抚道,“我和老五会在这儿先照料着,等大哥·······”
他话还没说完,斑斓的花便突兀地开在眼前。
一身孝服的女子手中手绢开了花,斑斓的,会飞的花。
那些带着鳞片般细微粉末的花纷纷扬扬地袭到年轻人的脸上,眼里,口鼻中·······于是他的脸也开了花。
殷红艳红血红的凄厉鬼花。
像一幅大好山水图,画匠一抖手,在清秀五官上画下阿鼻毒花。
视线在血液与剧痛中越来越模糊,李东海借着最后几分气力,退到兄长的棺木后。
“三哥,三哥,”惊惧的年轻人心中绝望到了极点,“我还未为你报仇,难道就要死在这里!”
“听说六弟的洛水鞭矫若游龙·······”女子的声音已经变为少年人的清越,却还沿用乔装时候的称呼,说不出的嘲讽。
四周的声音渐渐听不清,血迹模糊的视线中,只看见到处翩然飞动的花,诡秘且妖艳。雌雄难辨的神秘人犹在吃吃地笑,“六弟,六弟,你可还能使得出来?你这般模样,怎可杀我?”
温润如玉的手扣上了细白的脖颈。
神秘人乍然停止了笑声,他能感觉到身后人指尖如轻颤的蝶,在自己脆弱的动脉上蠢蠢欲动。
背后那人温婉一笑,如沐春风,“为何未可······”
就算无法转过头,也能感觉出温柔的中心酝酿着狂怒的风暴。
四月天里的春水突然尖锐成冰针,直接挑出冰凉的绝望。
“······杀你!”
李弘基听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便已颤栗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早知道这个人竟会赶到,他无论如何也不敢主动请缨。
人皆说,碧落寨有六尊罗刹,一位菩萨。
而人皆不知,菩萨不讲慈悲时,是罗刹中的罗刹。
八
男孩缩在巨大的铁笼里,烈日照得他头昏脑胀,一日不曾喝水,只觉得心脏都快要炸裂开了,他舔舔唇,唇上依稀有干涸的血味。
阴影笼罩下来,男孩勉强抬起头,见到了一张陌生的脸庞,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这小丫头生得真俊,”他听见那人笑吟吟地冲身边人说话,耀眼的阳光下,白皙的指尖点到他的鼻子,似是命运突如其来的一笔横画。
你才丫头!
有气无力地瞪了怪异的少年一眼,他继续缩在笼子的角落里,明明知道不听话的结果又是一顿毒打,也不屑开口迎合这种类似嘲讽的夸赞。
“买回去给我们小五当媳妇吧。”
轻飘飘的话落下,却是他一生宿命沉重的落定之声。
男孩惊愕地仰起头,恰恰看见那少年明艳肆意的笑,像是一枝在春风中乱颤的花,就这么跋扈地落到了他心中。
后来少年喜欢上了一个人,提到情人的时候,眼里眉梢都是缠绵悱恻的情谊,他本是艳火般的性子,为那个相识不足月的情人却柔成了浅碧色的春水。
他那双碧水般澄澈的眼,叫长大了的孩子心里发着烫,生出痛。
“东海,天都在那个方向,”少年指着消隐在天幕尽头的东方,笑吟吟地说,“以后路过那里的时候,你一定要来看我。”
再后来那个孩子周游大好河山,却从来不望向天都的方向。
与他同行的人有时也会心血来潮,“我们去看看二哥吧,听说昨夜春色楼里机关林立,阵法绝妙,让二哥带我们见识见识。”
他只是固执地不肯,他由少年一手带大,性子也有几分随那人,愿做的事一定会做,不愿做的事死也不会做。
李东海告诉李赫宰,“等我们吃过天下所有好吃的东西,再去找二哥。”
年轻人清俊的眉眼里有一点薄雾般的忧伤和怅惘,唇间却有孩子气的笑,“我要一一讲给他听,让他羡慕我们。”
有一次,他们经过江南,在水乡昏黄的暮光中走进一家茶馆。
店家端出茶具,为他们沏当地驰名的杏花茶。
用茶垢施肥养大的杏花树,在三月末的柔软春色里开花,要在它开得最艳的时候轻轻摘下,不能早一刻,不能晚一刻。
温水沏开的杏花茶,浅香悠远如一个隐藏的梦境,李东海将旧梦一口一口饮下,觉得唇齿生津,心在香气中融化。
这时候远处钟声骤然响起,他在暮色迷离的晚钟声中怅然抬头,听到身边人遗憾地说,“现在时候晚了,不然我们还可以看一看杏花。”
花期一过,花事酴醾。
时光已过,逝水难追。
“明年吧,”他轻轻笑道,“明年我们再过来。”
现在还不能够,他心中还有怨恨,还在耿耿于怀。他还要游荡在青山碧水之间,走访世间名店,用眼目品尝天下的极美极善。
美人,美食,美景,他是个最贪图享乐的年轻人,乐此不疲地追求这一切。
等他阅尽人间丽色,或许便不再沉迷于人生最初那一抹笑如春风。
那时才能去天都。
李东海每一次想到金希澈的时候,都这么想,
等我心甘情愿只做你的弟弟,我会跋山涉水,带一枝春日里最美的杏花给你。
但你万万再不要笑得那么艳,艳过我怀中沾泪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