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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意气——古剑奇谭之欧
第一章(1)
   少恭已然惊醒,带着数千年修为从束缚他的凡胎肉身中跳脱而出。只见他衣袂带风,阴阳之气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却又堪堪收拢于一身之中,激昂,鼓荡。他霍然昂首,喝道:“你们,都将化身焦冥,作为我永远的臣民!”
     屠苏丝毫不敢懈怠,凝神归一,焚寂烈焰喷薄而出!他执剑向后一荡,只见剑气携着滚滚热浪向他身后迅速散开,直逼晴雪等五人。晴雪一惊,不曾料想苏苏会突然向己方出手。她仗着身法灵动,慌而不乱,踏着步法急急后退,退到无可再退,前方热浪依然灼灼逼人,后方却已是宫殿断垣。忽然一只大手搭在她肩头,将她向后一带。晴雪脚下猛然踏空,眼看就要坠下宫殿,滚落万仞高崖!情急之下,她不及多想,将手中鬼镰立起,用力一斫,镰刃便深深勒进砖缝。她紧握住镰柄,身子悬挂于断垣之外。侧头看时,却是千觞在侧,如她一般,将重剑砍进砖缝,单手握剑柄,身子悬在空中。殿内,襄铃吓得一声惊叫,抱头蹲在地上。焚寂剑气并非贴地袭来,她身材本矮小,如此一蹲,恰恰躲过。兰生却实诚,变局突生,他原地立定,借佛珠加持之力祭起水咒,将自己周身遮的严严密密,硬生生挨了一击。五人中就数红玉身法飘忽,纤腰一扭,脚不沾地已退出三丈开外,绕到大殿一角角柱之后,躲过焚寂剑气。她心中一凛:公子啊公子,你这是逼我五人不得不退,才好独自承受欧阳少恭一击!公子,你难道孤独至此——可借助力之人,仅自己一身么?
     战局却已不容人多想!少恭祭起沧海龙吟,霎时间,那满溢与袍袖之内的精气澎湃而出,漫漶四方!如巨星陨东海,掀起滔天巨浪;如苍龙出汪洋,矫然昂首!波涛挟着吞噬一切的力量,从他身边四散开去。他的内息浑厚、绵延,那波涛也就翻滚向前,后浪推着前浪,一波强似一波,似乎永无止尽。浪头泛白,内劲化作点点水雾,漫无边际地四射开来,满溢殿阁楹柱之间。四象八荒,天地六合,逃无可逃。就在这绵密的气场之中,忽然传来轻轻一声呻吟,甫发出就已生生收回,声音那么柔,那么弱,几不可闻。却如一道寒风掠过少恭心头,激灵灵地一颤。
     眼前浪潮不断涌来,一层一层累上去,叠成高墙,黑压压地扑向屠苏,似乎就要倾塌下来,压得他透不过气。他收敛心神,双眸中赤焰腾腾,直欲燃烧起来。“毁殇”既出,如火龙劈开波涛,一往无前。少恭抖擞金色羽翼,腾身跃起,剑气冲击他身后楹柱,发出巨响。那石柱被火焰侵蚀,片片剥落,竟燃烧起来,登时毁去大半。余下部分不能承受宫殿重力,被生生压折,宫殿一角随之坍塌,石块纷纷坠下山崖。少恭借着一跃之势,占据地利,十指飞舞,九霄环佩琴铮铮有声,琴声皆化作无形杀气,弦弦相连,环环相扣,声声击在屠苏心上。屠苏一击不中,飞身上前,栖到少恭近身,举剑挡格。初时还可听到金属撞击之声,到后来“叮叮”声越来越密,竟连成一片,不能分辨。琴声错落有致,宫商相继,竟成一曲镇魂调。连红玉在角柱后也感到气浪涌动,胸口如有千斤重压、她心中忽叫一声:不好!此曲直指人心,正是要以音调扰乱人心头一点灵明,叫人疯魔、叫人成狂。而天下最了解屠苏痛处之人,非少恭莫属。屠苏只觉得体内煞气渐渐不受约束,随着琴声游走于十二经络,却又横冲直撞,不成章法,要将他生生胀破,然后撕扯得粉碎!当日,紫胤真人就是担心他临敌时被煞气吞噬了心神,逼他与自己对剑,见他心智坚强,遇事不乱,才放他下山。不想今日在少恭琴声诱导下,气息仍是大乱!“不,不能啊!屠我族人,挟持晴雪,妄用魂魄之力,肆意践踏生灵……如此狂魔,岂能容他于世!”此来蓬莱只求手刃仇人,为了获得更强大的力量,甘愿不待襄垣苏醒就解开封印,将以后千万年轮回转世尽数化作齑粉,投入这场赌局之中,只求一胜——没能伤少恭分毫,自己却先方寸大乱,屠苏怎能甘心!他凝神内视、抱元守一,在这附了魔的琴声中杀出一条路,拼着受煞气反噬之害,聚敛体内真气,丝丝化作利剑,利剑又排成阵法,纷纷向敌人飞去。



1楼2011-06-07 15:10回复
         日已西斜,晴雪越发不安,只觉得背上那个人的热气正在一点一点散去,而她的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腿上的力量随之一点一点流失。山路甚是难行,她脚下愈发蹒跚起来,连跨过一颗碎石都几乎要使劲全身力气仍不虞跌倒。为什么,贴得这样近却丝毫感觉不到他口鼻冒出的热气?为什么,背紧紧挨着他的胸膛却触不到心脏的跳动?晴雪抓起他手腕,四指扣住脉门,却什么也触不到。“不……不会的,一定是我太心急。”她又屏住呼吸,静静感受,可一直屏到再也屏不住,指尖也没有传来哪怕轻微的搏动,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腔子里空荡荡地回响,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苏苏死了。”晴雪忽然说。语气平静直如在谈论毫不相干之事。措辞之简单直白,等同六岁小儿。她已没有更多精神去顾虑什么忌讳、婉转、凶吉。红玉和千觞停下步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有红玉怀中的小狐狸不住扭动身子,拼命摇头。晴雪忽然明白了千觞让自己背苏苏的深意,忽然读懂了他闪烁不安的眼神。她感到彻头彻尾的恐惧,这恐惧让她忘记了询问求证,忘记了掩面痛哭,忘记了寻找安慰,忘记了回忆自己和苏苏的相遇相知,甚至忘记了停下脚步。这恐惧丝毫不亚于嗷嗷待哺的婴儿忽然被人从母亲怀抱中强行夺走,从此堵塞了赖以生存的源泉。
         或许是太过于害怕失去,晴雪偶尔会梦见苏苏离她而去。她疯了一般四处寻觅,在电闪雷鸣中呼喊,在狂风暴雨中奔跑,黑压压的云头从四面八方聚拢来,蚕食着她生命中的光亮。她在几近窒息的恐惧中惊醒,然后无奈笑笑,怪自己不该在梦里诅咒苏苏。然而清醒之时,晴雪从不敢想象苏苏离开的情形——即使被少恭挟持于蓬莱的这几天,也不曾认真设想过。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对她而言都是百分之一百的崩溃。晴雪觉得自己像帷幕后半透明的皮影,在技艺人手中双膝僵直地迈着步子。而她有血有肉的生命在这一刻停止了——停止在活泼泼的第十七个年头。
         几人行到山下,千觞重剑硬攻,结界登时裂成五彩碎片,落地而没。青玉坛高级弟子已知少恭、千觞反目,听了车前禀报,明白受骗,立时放出怪兽,向千觞等人扑来。众人急急钻进沦波舟,船潜水下,眨眼间已不见影踪。
    第二章(4)
       向天笑兄弟二人轮流掌舵,向青龙镇返航。船行一日,襄铃已能化作人形。只是伤势牵动内息,气血有亏,一时半会难以痊愈,一对狐耳和尾巴终是收不回去。她好生害羞,独自蹲坐角落,将尾巴藏于身后。兰生也已转醒,只是身子虚弱,不得不卧床休息。晴雪躲在屋内,掩了门,静静守在屠苏身边,终日一言不发,不哭亦不笑。众人看在眼里,心中不是滋味,都有意回避论及蓬莱一战。
         还是兰生先开口:“襄铃,没关系的。尾巴很可爱呢!”
         襄铃再也忍不住,忽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呜……屠苏哥哥不会输!屠苏哥哥怎么可能输呢?他那么厉害,能保护襄铃,能保护所有人……呜……襄铃从来没有想过屠苏哥哥会输!呜呜……为什么,为什么不是那个大坏蛋去死?”
         “说起来,”延枚一丵手掌舵,回过头来,“这两日行船风平浪静,不似去时波涛汹涌。可是几位大侠除了海上妖孽?”
         红玉道:“只怕过几日,风浪再兴。二位还请小心为是。我们此行并非遇到妖孽——”
         兰生闻言一跃而起:“不错,正是妖孽!老而不死,为祸人间!在琴川散播瘟疫,在沿海兴风作浪,害我二姐,害屠苏族人,如今害了屠苏,却又缩起来不见人!不是妖孽又是何物?我方兰生与他不共戴天,就算活到八十岁、一百岁,也要杀了他!”
         千觞晃晃早已倾空的酒壶,叹道:“恩公手持焚寂尚且不能耐他何,如今你凭什么办到?”
    


    6楼2011-06-07 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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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1-07 20:4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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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雪攒紧拳头,下意识地放在胸口:“大哥懂我。无论如何,都要一试。一切恶果,就由晴雪一人承担吧。”
           千觞抡起重剑,负在肩上:“我该走了。”
           宽阔的臂膀,萧瑟的身影,在雪地中渐行渐远。新添一行脚印,与旧的交错相叠。一直以来念及就令人忐忑不安的离别,在这一刻反倒平静如许。晴雪望着苍莽雪地中那一抹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心中顿感悲凉。
      第三章(5)
         幽都,娲皇神殿。
           巫姑在殿门前守候,见了晴雪,冷不丁出杖阻拦,色若冰霜:“娘娘吩咐,若带回铸魂石和焚寂凶剑,交予我即可。若是没有,便入内拜见,她有事详询。”
           晴雪脸色一沉,摇了摇头。
           “无用!”巫姑喝道,“仍是没有你兄长消息?”
           “兄长……兄长……他不在了……”晴雪几不敢直面巫姑,低了头,小心绕过法杖,趋步入内。然而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巫姑姐姐的眼神依然如尖锥般直直刺进她心里,将她那未曾痊愈的伤口生生戳开,污血四溅,撕扯着痛。
           “晴雪,你回来了。”声音空灵,带着威严而不失祥和。女娲娘娘甚至没有附身灵女,只通过神力将话语直接送入晴雪神志。她本身则安处内室,不得一见。晴雪感到神殿内灵力充盈。尽管不见神迹,她还是恭恭敬敬向上行了个礼。
           “吾感到焚寂之力尚在人界驰骋。怎么,屠苏那孩子……”
           从娘娘慈爱的话语中听到苏苏名字,晴雪不禁泪下,强忍悲痛将蓬莱前后发生之事一一向娘娘禀报。
           “原来如此。尔等尽力而为,无需自责。”娘娘说道,“那么,仍是没有巫咸消息吗?”
           “是……哦,不,”晴雪抬眼偷偷向上看,“大哥,大哥……不在了……”
           “哦?当时是何种情况?尔如何得知?”娘娘语气关切。
           “是欧阳少恭。十年前,大哥到南疆寻找封印焚寂之处……”晴雪觉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声音都在颤抖,娘娘的精神力萦绕四周,而她居然敢欺骗娘娘。巫姑姐姐的眼神在她脑子挥之不去,摁下去又蹦出来,见缝插针一般。
           “尔可略定心神,循序道来。”
           “不,不是那样的!晴雪不敢再欺瞒娘娘!事实上,乌蒙灵谷一战之后,大哥重伤,失去记忆,为欧阳少恭所救。伤愈后改名尹千觞……”晴雪一番挣扎之下,终于将实情全盘托出。
           殿内灵力一荡,许久才又有声音传来:“如此……也好。千万年而往,这孩子是第一个背弃神职的巫咸。既有这等勇气,便由得他吧。焚寂、铸魂石之力虽属禁忌,但也并非全无办法。只是,吾绝不可再次再次违背与伏羲的约定,令幽都之人前往人界。焚寂凶剑与铸魂石需另觅他法收回。只是不知……”声音忽而转低,弱不可闻。
           晴雪上前半步,双膝跪下道:“若蒙娘娘不弃,晴雪愿代替大哥,在神殿侍奉娘娘。”


      12楼2011-06-07 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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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1)
           “上回夫君说还有两日,算来今日是最后一日了。”巽芳悠悠说道,“这样也不错,夫君陪我到最后一刻。虽然你以前经历漫长岁月,但我很骄傲,因为我是世间看到你笑容最多之人。”
             少恭道:“吃饭时且不谈这些伤心之事。我不会让你离开。来,喝汤。”
             巽芳捧起汤碗,啜了两口。忽见少恭瞳孔猛地一缩,她奇道:“夫君怎么了?莫非,我脸上生出米饭来?”
             少恭迅速恢复了往日温和,笑道:“不。巽芳脸上开出花儿来了。”
             巽芳羞红了脸,伸手掩嘴。却瞥见自己五指上冒出许多褐色斑点,指甲又厚又粗,布满纵横划痕。她感觉有些异样,急忙跑入内室对镜。
             内室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少恭低吟一声“巽芳,莫怪我”,起身入内。只见镜前那人,发色花白,背脊微微佝偻,穿着巽芳的广袖纱衣,体态却全不似她。镜中面孔苍老,形容枯槁,满脸惊恐之色,不是寂桐却又是谁?虽在意料之中,他还是着实惊了一吓。恍惚间他竟有些犹豫,但还是走上前去,从后面搂住巽芳微微颤抖的身体,轻轻唤她的名字。只这一闪而过的犹豫,令少恭自责不已。是自己在汤里放了解药,明知她会变回本来相貌,更何况,寂桐与自己相处二十年,熟悉且亲近。哪知到了亲眼目睹的那一刻,还是难以接受!想来,自己渡魂之后,周围人的惊诧更甚于此十倍百倍,有所嫌弃、视作异类,乃至下意识地躲避,也在情理之中罢。“而我却从不肯谅解他们。”少恭想,忽又一转念,“我到底拥巽芳在怀,不会嫌弃她。而那些抱头鼠窜之辈,向来连一句解释也不听。哼,如此情深意重,我并不曾错怪他们。”
        第四章(2)
           巽芳整日杜门不出,少恭心中烦闷,一人于庭院中徘徊,不觉行至青玉坛瀑布之下。夏季水丰,潭水涨高,几近溢出,瀑布自崖上飞驰而下,如白练倒挂,甚是壮观。水声轰鸣,雾滴厚重,隐隐可见一道七彩霓虹浮于半空。远处,焦冥微光闪烁,若有若无。少恭兴至,自琴匣中抽出焚寂——自得此剑,便与七弦收在一处,正应了古人那句“剑魄琴心”,两不相离——手腕动处一抹丵离火喷向焦冥,眼见那萤火之光“哧”地一声,亮了片刻,随即熄灭。凡人之火毁不了焦冥。“当日,百里少侠便是这样烧了大巫祝么?呵……少侠决断果然非常人所能及。在你眼中,虚妄终属虚妄,却不知自己一心所求也不过镜花水月么?只可惜少侠尸身已毁,否则何不化作焦冥,一睹在下舞剑,那可当真~有趣得紧。”少恭想着,忽而转身,内息鼓荡,向前送出一剑。剑势凶狠凌厉,眼前瀑布竟被拦腰斩断!水柱在空中停顿片刻,才又倾泻而下。“百里少侠,这剑法是你魂魄教给我的。”少恭收了剑,在手中细细把玩。他五指修长纤细,抚过血红的剑身,稍稍催动内息,剑刃喷出赤焰,凶残之相毕露。残缺的剑尖,依稀诉说着当年惊心动魄的一战。“玉横,可算得是你亲手交给我的。还有此物……”少恭从怀中摸出黑色龙鳞,幽幽泛着绿光。记忆穿过数千年时光的罅隙,坐在水边抚琴的那个仙人,似乎……就是他自己吧?只是早已没有那般心境,一切遥远而陌生。他忽然很想见一见悭臾——不论上古之约,不论角龙应龙,不论仙人谪人,只想见它一面。悭臾不再是榣山水虺,他亦不再是擅弹琴曲的仙人,但,都道是山中不知岁月,一弦一调,一解一曲,那日子也令人心向往之。然而他又犹豫了:虽然在他眼中,知交情谊,终归如水雾云烟,忽聚忽散,但悭臾毕竟是他最后一个未受天命诅咒的朋友。悭臾不来,他可以固执地认为那是千年不改的情义;悭臾若来,却只怕“寡亲缘情缘”的命数终将降临。“悭臾呵,悭臾吾友……”
             正这样想着,天色陡变,仰头但见云气翻涌,由明而晦,由晦而明。苍穹中惊爆一声霹雳,一条黑龙破云而来!金色瞳仁,玄色鳞甲,可不正是那睥睨众生的天界战龙!悭臾立起身子,龙尾在瀑布池中一点,顿时拥塞了瀑布,整潭水几乎倾池溢出,化作千百道水柱,激越四射。少恭抱琴,足尖轻轻一点,身形晃动,已去地三丈。自细密的水柱缝隙中穿出,仍是衣袂飘飘,分毫没有沾湿。他微微笑道:“不想你竟真的……敝派逼仄,容不下通天彻地的应龙。见笑了。”
        


        13楼2011-06-07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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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悭臾一声低啸响彻天际:“小子——唤吾何事?”
               回答却是淡淡地:“少恭于吾友无所请托。”
               悭臾又是一声低吼。少恭陡然展开双翼,身子已猛然窜高,直冲上山崖,逼近那双金色瞳仁。悭臾这才看清眼前之人并非屠苏。它身子微震,双眼忽现异彩,说道:“太子长琴……?还是说,你已然杀了屠苏那小子?”
               少恭微微笑道:“悭臾怎么用个‘杀’字这样不雅。百里少侠是我的半身,我不过与他合二为一,用自己精神之力压制他。如今我三魂七魄俱全,自然是完完整整的太子长琴。”
               悭臾忽然迫近,一对前爪攀在山崖上。虽然只轻轻一搭,还是惹得山石震动,水花四溅。
               “杀了便是杀了。”
               少恭眉梢一挑,面色依然和气如初,言语中却已透出一丝寒气:“哦?这么说,悭臾不是来叙旧的,而是替百里少侠讨命来了?”
               悭臾昂起背脊:“吾无心插手人界之事。但若是太子长琴,杀了便是杀了,必不会不承认。”
               “如此说来,我不是太子长琴?”少恭摇了摇头,不多辩解。他抱琴坐于崖上,指尖拂过处,似泠泠水声在山崖间回响,声声扣在人心弦上。他用榣山古曲试探着悭臾。当初太子长琴以为上古之约永远不变,但千古光阴飞逝,少恭累世亲友尽皆陌路,而今他又凭什么相信悭臾能够不忘?所幸悭臾没有继续追问,身子在曲调浸润下渐渐变得柔和,龙尾摆动,若合符节。少恭心头一热:它是记得这曲调的!于是琴音一转,铮铮琮琮,如风萍渡水,丝丝缕缕,如曲巷通幽。他双手连挥,琴音再转,如夜雨初暴,惊雷忽掣,如银瓶乍裂,铁骑突出。金戈铁马尽数收拢于指端。忽然双手齐按,一股柔和的内力笼罩七弦,琴鸣顿止。少恭起身:“今日之曲如何?这第一叠,记榣山水虺;第二叠,记你我阔别千年;第三叠,记悭臾一世征战之英姿。”
               悭臾低啸一声:“你虽具故人之魂,令吾怀念,却分明已脱胎换骨。太子长琴之曲,与世无争。你的却沾了些戾气。”
               少恭一团怒火几乎要在胸腔里爆裂开来。半魂之人被视作异类,而今三魂七魄齐全,曲调朗朗一如上古之时,悭臾依旧不承认他是太子长琴!他若不是太子长琴,又能是谁?欧阳少恭么?那只不过是他抢夺来的身体的名字,与他千年宿命毫不相干。但他面上依旧平静:“悭臾不肯相认,那又何妨?只可惜天界偏偏认定我为太子长琴,生生世世逃不出孤独之命。”
               悭臾颔首:“吾亏欠太子长琴之处,实在太多。”
               少恭本要发作,听得这话又按捺下来:“榣山岁月如清风霁月,空谷幽兰。若说亏欠什么的,不免显得粗俗。”
               “自从修成应龙,未几便受制于伏羲陛下,听命于赤水女子献。虽然身处天界,却为俗事烦扰,与人界无二。吾本不是超逸脱俗之物。你琴声中似有一渺不可及之梦,朝向永恒,直指人心,吾甚是喜爱。三日后是吾大限之日,吾正要前往不周山龙冢。不如,载你同行半程。”
               “悭臾若不嫌弃,我愿送你最后一程。不必搭载,我自可随行,”少恭振起羽翼,“既非太子长琴,又何必强践上古之约?悭臾的太子长琴,只在榣山水湄……”
               悭臾啸声终于高亢起来。它身形一收一展,已腾入云端。少恭略慢些,随即跟上,正要与它并行,忽然“嘤”地声响,一道粉红色光影向少恭袭来。这一击变数陡生,他不及躲避,只得顺着撞击之势,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将力量化解。正要凝神备战,那光影忽化作三团,从不同方向向少恭合拢来。来人实在太快,少恭甚至连是一人还是三人都无法看清,更遑论拔剑!他见过红玉飘忽如同鬼魅般的身法,以为算得上当世罕有,但若与眼前这人相比,简直是象与豹的区别。他只得右手一指,将内劲凝成一道剑气,向前方那团光影推出。力道虽然丰沛,却如打在棉花上。那人中招后略无声息,俶地向远方遁逃而去。少恭正要追击,忽觉背上一动,缚琴匣的背带被人牵引。“不好!身后之人要夺琴、剑!”他急忙回身防御。那人右掌略展,手中已多了一对鸳鸯剌形制的兵器,手腕转动处,眼看就要将少恭肩上系带割下。少恭左肩一缩,堪堪躲过,利刃顺前胸滑下。那人变招好快!顺势在少恭胸前一按,虽是虚招,无甚力道,却也借力让自己身子后退尺余。少恭不容那人远遁,一掌劈出,入手却无着力之处,仿佛丝缎般轻软,触手竟如同——女子三千青丝。
          


          14楼2011-06-07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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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轮斩!”那人一声娇咤——果然是个女子——趁退步之隙,双手相交,两道银色弧光飞出。耀眼炫目,来势凌厉,少恭不敢硬接,急急后退。两道弧光却仿佛认准他一般直追上来,眨眼间便要血肉横飞!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黑色巨爪凌空拍下,正击在那女子天灵盖上。原来是悭臾久不见少恭跟上,回身相助。它虽在衰迈之年,一击之势仍可令地动山摇。那女子“嘤”地一声尖叫,登时化作粉色烟雾,四散开去。
                 “不想世间,竟真有此物……”
                 “此乃何物?”
                 悭臾不答。一团烟雾又渐渐聚拢,显出人形,只是身体更为透明。少恭方才看仔细,是一粉衣女童,十指相扣,垂于身前。她身量不过十来岁孩子,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如瀑布般泻下,几乎与她身子等长。她面色粉白,一脸稚气,与之极不相称。全身素净,并无半件饰物,短袄、马面裙,袖口盖过手背,只微微露着三指指尖,裙摆盖过脚踝,下面伸出赤裸的双足。腰间系条二指宽的深红绦带,于左胯前松松挽个织花双叶结,略略衬托出她玲珑的腰翘来。
                 “一人三化?”少恭问道,“悭臾,这是何人,竟能硬接你一掌而不死?”
                 “哼,我本非生物,又怎么会死呢?”那女童抢先回答,声音极尖,似童声却又异于普通幼儿,“正所谓灵聚成形,灵散化尘嘛!”
                 悭臾忽然一阵长啸,清越殊绝,气流激荡之下,风生云涌,不远处乌云暗合,忽然炸开一个霹雳,电闪雷鸣。少恭觉得四围灵压流窜,暗暗提起一口真气护住心脉。那女童毕竟修为尚浅,眼看面色渐转苍白,身形越来越淡,终于无可忍耐,“嘤”地一声惨叫,整个身子从胸口处爆裂开来,撕扯成碎花片片。悭臾的啸声足足持续了一刻钟,察觉少恭也有些不适,才停下来。它喘了口气,调理内息,瞳仁中金光一暗,忽见衰颓之色,这才缓缓地说道:“吾不敢杀她,只能替你压制片刻。她真身适才为吾内劲所伤,一时半会不能复原;一个幻身为龙爪击碎;尚余一幻身,不知所终,吾友当小心留意,善自珍重。”
                 “悭臾,你认得此女?”
                 “不,神界拥有看透魂魄的力量,吾仅仅是猜测。太子长琴……不想吾垂死之日,仍然有愧于你……”悭臾甚是坦荡,将所知所想一一道来。说罢一摆龙尾,振翮翻飞,眨眼便已没入云端,不见踪影。
                 不敢?一个偷袭自己的妖怪,身法虽快,武功却弱,根本不是天界战龙的对手,它却道不敢。人之将死,更有何可惧?它究竟在怕什么?这一刻,悭臾终于与他相认,而相认之时,竟也是抛下故友、绝尘而去之时。
                 “哈,当真可笑。这,便是上天赐给太子长琴的宿命吗?”少恭想着,奋起向悭臾离开的方向追去。他要问个清楚;他要把这数千年号称“故人”却一夕弃他于不顾的老龙揪住,关在蓬莱,让它死不得归葬龙冢;他要一刀一刀切断它的角,看那断口处涌出血来,一滴滴落下,落成丵人间一场血雨;他要伸掌往伤口上狠狠地擂,叫它激灵灵的痛!
            第四章(3)
               少恭驾云而行,约莫半日,始终不见悭臾身影。早已忘记龙冢所在,心下不免焦虑起来。忽然身后响起清脆的童声:“太子长琴,太子长琴,你妻子病得快死了,你怎么不去看看她呢?”
                 少恭回身,果见那女童浮在空中。他稳住身子,问道:“这位……小朋友,请问你是……?”
                 “我是白木的幻身呀!真身被大龙打伤了,一时凝聚不起来了呢!不过呢,你就叫我白木也可以啦!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哦。还有,我可不是小朋友喔。我呀,说不定比悭臾大龙年纪还大呢!只不过身子还没有长成,看起来年幼罢了。”
            


            15楼2011-06-07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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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巽芳轻轻地、缓缓地,以几乎不可见的幅度点了点头:“夫君,我本想将此事遮过。反正命不过一月半月之间,就让雪颜丹毒发在先也好。一来可以让你永远记住我年轻的容貌,二来也不致让你因失手伤我而心怀愧疚。巽芳早已存了寻死之心,死于夫君之手,夫复何恨?”
                   少恭神色黯然,坐在床沿,拾起她一只手,轻轻抚弄五指。她的手指细微颤抖,沁出些冷汗来。巽芳身子虚,掌心常冒冷汗,他每每想替她擦去,用自己的热烘干它,因而总是不自觉地握着她的手在自己手背上摩挲着。是啊,他早该想到的,屠苏剑势如火,出剑时似劈山碎石,隔得越远,威力所及之面越窄;而他的气息如水,琴鸣时譬作怒涛巨浪,隔得越远,威力所及反而越广。更兼火随风势,向前或向后必有定数。而水势漫漶,一动则牵连甚广,南北东西无不囊括。当日巽芳立于少恭身后,最可能伤及她的,不是屠苏剑气,而恰恰是他苦心练就的那一式“沧海龙吟”。巽芳伤痛本不是病,丹药调理万万无用。一念及此处,少恭心中痛不可当,只是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她的手。
                   倒是巽芳出言抚慰:“夫君,都道是人心欲壑。想我二人蓬莱仙岛相伴数百年,正是青春韶华。凡人寿数不过几十年,且时时为生计所扰,子女所累,到老更是百病缠身。若见了我们,不知该是如何的羡艳,定要叹一句‘神仙眷侣’。”
                   “我,不甘心……怎能……甘心?”
                   “但巽芳自从遇见你,便认定这一世没有白活,让我立即死了都甘心。寿命纵有千年,能做你的妻子片刻便已足够。”
                   少恭无言以对,轻拍她的手背:“还疼吗?我去为你配药。”
              第五章(1)
                 次晨,少恭不知从何处抱来一个女婴。他想杀死这女婴,再用法术协助巽芳移魂到婴儿身上。移魂之术施行时较渡魂远为容易。渡魂实际上是强占生者身体,并压制对方灵魂,而移魂是以全部三魂七魄之力去控制对方新死的身体。
                   少恭道:“这孩子的双亲可谓人中龙凤,她长大后一定像他父亲一样聪慧过人,像她母亲一样花容月貌。移魂之术无甚痛苦,我曾几次为人施行此术,可保万无一失。巽芳,你获得新生,我自然抚养你长大,就像当初你照顾欧阳家小公子那样。我们,可以再做一世夫妻。”
                   巽芳反反复复只说不能杀人。少恭情知劝说不下,留下一句“无论你愿意与否,我必不留此婴性命”,便将婴儿放在床头,先行离开。移魂之术不比解药,万不可逆受术者之意施行,气息一乱便落得玉石俱焚,两两消散。巽芳抱起那婴儿,孩子尚幼小,似为满月,圆圆的脑袋盈手可握。脸蛋红扑扑的,两颊肥嘟嘟的,一双大眼睛乌黑乌黑,带着纯净澄澈的笑意,煞是爱人。巽芳将食指伸入孩子掌中,那孩子便紧紧握住,再不肯放开,样子甚是依恋。巽芳一生没有孩子,因而对孩子有种特别的怜惜。或许是为了与漫长的寿命相制衡,蓬莱女子能生育者不多。重身者也往往死在生产时或产后。那时少恭读遍蓬莱医书,最终还是不忍让她冒此风险。何况,少恭心里是不想要孩子的。虽不曾明言,但巽芳隐隐知道,少恭以前亲手杀死过自己的儿女。少恭想用这个婴儿的性命要挟巽芳,但巽芳心知他说到做到,绝不手软。她想救这个女婴。那女婴身上裹的襁褓是青玉坛服色,并非婴儿衣衫。打开襁褓,只是白白净净,粉丵嫩粉丵嫩一个胖乎乎的身子,既无饰物,也无胎记。看来少恭早已有所安排,断了她私下将女婴送还之路。少恭御风而行,一夜之间踏遍九州并非不可能。而巽芳拖着病弱之身,去何处寻找婴儿父母呢?
                   “我该如何行事,才能迫使夫君放过这婴儿?”巽芳呢喃自语,“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要想方设法防备我,而我要绞尽脑汁算计他……”
              


              17楼2011-06-07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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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忽然很想离开青玉坛,离开这个四处飘荡着焦冥流火的诡异所在。她想在最后的日子里,与少恭携手悠游人间,帮助那些备受病痛折磨之人,晨起听市井间小贩的叫卖声,日暮并肩看过路旅人投下长长的斜影。这一生她与少恭走遍了蓬莱仙境如诗如画的胜景,听遍了七弦和鸣的阳春白雪,而那世俗情境,是她一直想贴近而始终未能贴近的。不论少恭是如何地矢志于建造指向永恒的空中楼阁,她,始终固执地认为人与人之间最美的感情应当在人世间生根,在生活琐务的滋润下发芽。她想去琴川,那儿是她最熟悉的人界城镇;自从月下偶遇欧阳家小公子,她便把琴川当作了第二个家。少恭自然无不应允——青玉坛便是有再大的基业,亦可以为她一句话,弃之如敝屣。
                     “把这女婴也带上好吗?我看她惹人怜爱,想养她几天。夫君所说移魂之事,容我再想想。”她若有若无地带过这么一句。虽则掩饰,少恭也已明白她在用缓兵之计。他不愿戳穿,只由着她去。幼年离开琴川,外出学艺,一脱樊笼,无人追问他的过去。他便有意疏远与乡亲们联络。前次疫病,故人尽皆离世。他吩咐门下弟子行事,并未亲自露面。因而在琴川,旧识寥落。他也不改名换姓,只在琴川盘下一所房子,替人诊病、配药。未几日坊间市肆已传扬开来。每每治愈一人,巽芳都十分宽慰。为哄她高兴,少恭便也尽力医治,不曾怠慢。
                     这一日天色已晚,少恭掩上大门,见巽芳早已做好晚饭。一碟碟精致的小菜,冒着腾腾热气,令人垂涎。席间巽芳道:“夫君,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有人气儿。”
                     少恭笑了笑:“你喜欢便好。今日身子无甚大碍?”
                     巽芳点点头:“精神好时,也可屋里屋外走动走动。从旁人口中听到对你的赞誉,才知道夫君原来如此了得。”
                     “无非寿数漫长,见过的病症多些,便成良医。巽芳,你可知,这疾患有些属人间之物,有些却是拜上天所赐。人间者,譬如伤风感冒,跌打骨折,汤药可及;天赐者,五气不协,阴阳失衡,伤及脏腑,却是……”少恭摇摇头,“医者每每妄想与天命相抗,末了却不得不面对最为惨酷之事实——眼睁睁看着亲人离开而无能为力。枉背得千张药方,空唱得百首汤歌儿。那时真不知自己一生奔走,救死扶伤所为何事?心头恨意陡生,只想任那些病人自生自灭,甚至,在他们的汤药里洒一把雄黄……”
                     雄黄性辛、苦,有毒。重病之人,气血两亏,万万承受不起。巽芳知道少恭在说自己。将失去爱侣之痛再一次留给少恭,每每念及此,她也是心如刀绞。不知如何回答,只得低了头,默默地舀一勺米汤,吹凉了送入婴儿口中。
                第五章(2)
                   这天恰是方兰生回到琴川之日。自从二姐离开,家中似冷清了许多。姐姐和家人们见他回来,都十分高兴,嬉笑打闹,乱作一团。有的急着问他在外面如何吃如何睡,有的盯着看他是高了矮了还是胖了瘦了,有的似嗔实喜地责骂他多日不归、惹亲人担忧。小兰一一应付这,心下暗暗思忖,怎样将如沁二姐之死告诉她们。
                     家人方信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少爷可知二小姐的病好些了吗?何时能回家?”
                     “啊……这……”小兰摇摇头。一旦说出二姐之事,姐姐和家人们笑逐颜开之色立刻便会愁云惨淡。他不忍见!
                     方信道:“不如早些将二小姐接回家来。琴川近日新来一位欧阳大夫,医术如神,更懂得调制仙丹。他一定有办法!”
                     “欧阳大夫?”小兰目瞪口呆。——还会配仙丹,那不是少恭又能是谁?什么仙丹,那也能吃?只怕是“仙芝漱魂丹”吧!他连连摆手:“你们绝不可去找那欧阳什么大夫看病!万万不可!切记切记!二姐……二姐……容我再想想。”
                


                18楼2011-06-07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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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1-07 20:3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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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兰把弄着那截古木,不知它何以有这样大的魔丵力。
                       “今夜速去。”那人见小兰面露难色,又加上一句,“有心事之人是无福早睡的。事若不成,哼,此物就留给你了。”
                  第五章(3)
                     少恭果然未睡。安顿好巽芳歇下,他一人踱步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铜炉龙脑,幽幽袅袅。听的敲门声,还以为是谁夜间生了急病,忙去开门。门扉启处,却见小兰手足无措地站在当地。小兰仰头看他,几日不见,已是恍如隔世。他长身玉立,淡雅一如往日。小兰立即低了头,不敢再对视,咫尺间吐纳之息可闻,竟是局促不安。少恭一愣,嘴角浮起一丝令人把捉不定的笑意。他将小兰让进院内,沏上一壶热茶,二人便在石凳上坐定。
                       “小兰,一向可好?”少恭问道,语调如春风化雨,“蓬莱一别,如隔三秋,当真有些想念小兰了。”
                       小兰别过头,不服气似地说道:“好——襄铃、红玉、晴雪、千觞,都好着呢!”
                       少恭不与他计较:“如此,我心甚慰。”
                       “木头脸却……恭喜你了,少恭,终于抢到你朝思暮想的命魂!”
                       “小兰,我二人难得一聚,你就别像个孩子似的,光顾着与我赌气了。你呀,怎么只替百里少侠鸣不平,却不为我感到高兴呢?”
                       小兰泄了气,嘴上却仍不服输:“那还有二姐呢?你还我二姐!”他一腔怨恨表露无遗,似已忘了自己此来本为骗取少恭信任。
                       “我自然拿捏得准。百里少侠心中隐痛是大巫祝,而你心底挂记的正是方如沁。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苦心做局?人若陷入难以承受的痛苦渊薮,就会将这种痛苦视作幸福,以寻求解脱。如此,他的观念就被逆转过来了。我只想看看,小兰如今是不是觉得,二姐化身焦冥也是一种幸福呢?”
                       兰生怒极,项上青筋暴起。少恭却不容他发作,继续说道:“百里少侠不愧为紫胤高弟,蓬莱一战,我为他所迫,几乎不能全身而退。不过,我之了解他,只怕犹胜于他自己。以琴声拨弄他的怨恨和痛处,他自己把持不住,癫狂了,封魔了,又怪得了谁?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眼神呵……燃烧的赤焰、喷薄的黑煞如压抑万年的火山突然爆发,漫天星火,熔浆奔突……匹夫一怒,亦可流血百步,如长虹贯日,如彗星袭月!便是我积累数千年的阴暗一朝爆发,只怕也没有他那样壮烈。是啊,百里少侠一生襟怀坦荡,连怨恨都是光明磊落、大气磅礴的。”少恭说着,似乎陷入了当日的回忆,脸上笑意盎然,不再如先前那般若有若无。
                       兰生忽然问道:“那后来,巽芳公主呢?”
                       “找回自己魂魄的感觉,当真十分美好。虽然经过血涂之阵的魂魄无法再入轮回,但移魂之术也不差。只是巽芳重病在身,死志已萌,我也……无可奈何。当真到那一日,”少恭摇摇头,“我自了无生趣。呵,其吟也无味,其行也若傀儡,其生也若枯槁……”
                       小兰暗暗抚摸怀中古木,若有些许不忍。
                       “而你,小兰,”少恭豁然起身,袍袖一拂,若有怒意,“竟还要赶、尽、杀、绝?委实令我……伤怀。也罢,饮过这盏茶,小兰之后,我欧阳少恭于四海之内再无故交!”
                       兰生懦懦地:“不,不是……其实我……我也不想……”
                       少恭又坐下,笑得越发温柔:“那么,现在,我们来谈正事吧。小兰此行必然有备而来,在下绝不敢小觑。且待在下掐指算一算,是投毒,偷袭,布阵,胁迫呢,还是另有高人相助?”
                       兰生鼓足勇气,开口道:“并非如你所想那般。我只是有一件礼物赠予少恭。”
                  


                  20楼2011-06-07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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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正要询问,忽听得一阵响亮而急促的敲门声,木板门都被擂的直晃。少恭起身开门,只见一二十六七岁的男子,拱了拱手:“欧阳大夫,我是桥头布庄的李临,求你救救我家娘子!”
                         “小兰,且等我片刻。”少恭说着,转向来人,问道:“令夫人是何病症?”
                         李临抹了抹额上的汗:“一天两夜了,孩子还是生不下来!痛得死去活来,怕是撑不下去了!”
                         少恭抿嘴一笑,但又立即忍住,答道:“在下行医,若是大方脉、疮疡科,倒也勉为其难,这……妇人科实在非在下所长。小哥儿还是快些找个产婆为妥。”他并非不通妇人科,只是巽芳病中,实在不愿离开半步。
                         “找过了!日里产婆看过,说无能为力。现在产婆也离开琴川去外地帮忙了。求仙拜佛,全都无用!家里只有几个年长的姐妹守着。都说欧阳大夫有仙丹,很有些神通,想来与一般江湖游医不同。医理本是相通,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来求大夫。”
                         少恭看那男子也算眉目疏朗,忽然心头一动:“救人如救火,也顾不得那许多忌讳了。就随小哥儿走一趟。”
                         望着少恭和李临二人离开,小兰心知是人命关天之事,也就不便阻拦。他不曾想到,少恭竟是真的在为人治病!因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他能暂且放下重病的妻子,篁夜奔走而不辞辛劳。一念之善不灭,便如照世明灯,华光一现,辉耀千里。既如此,为何不能再给医者少恭一个机会,容他治病救人?小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终于找到一个不杀少恭的理由。但那黑衣男子既出言威胁,必有所报复,或许,这是他与少恭最后一次见面了。他起身久久凝望空空如许的庭院,香雾氤氲,一缕青烟袅袅燃着,垂髫之乐,总角之交,都要化入这轻烟,盘旋,升华,终至于消散。
                    第五章(4)
                       却说少恭随李临至家中,果见一妇人卧于床上,辗转不安,痛苦万状。想来便是临盆的李夫人了。她肚腹尖耸,迥异于一般孕妇。
                         少恭微微皱眉:“夫人肚子尖,是个男孩儿?”
                         李临答道:“可不!请仙算命,都说是男孩呀!欧阳大夫,你也知道,这一带乡里习俗,长子说什么也得保住,否则子孙不旺!”
                         “夫人,有僭。”少恭说着,上前搭脉,“不。是个女孩。令夫人脉象虚浮,不能再拖延。我已知晓症结所在,只是能否医治,却……”
                         “却如何?”李临急道,“大夫但说无妨。”
                         “不知小哥儿可信得过在下?”
                         “那是自然!若欧阳大夫都救不了我家娘子,那我也……我也只有认了!”
                         “却要神仙相助。”少恭见他张口闭口风水仙神,便以此取信于他,“小哥儿若信得过,容在下离开片刻。只是请不请得来仙人,却要看诸位仙缘如何。”
                         少恭回到家中,轻轻推醒巽芳,告诉她如此如此。“那妇人胎位不正,我一望而知。待到生产之时,便是一尸两命。但你若移魂至胎儿身上,控制身体,在腹中调整姿势,便可使那妇人顺利生产。那李临夫妇青春鼎盛,日后还能生育。你若愿意,我们也可以提携他二人。巽芳,你不肯移魂婴孩,认为那是残害生灵。那么,这个胎儿呢?只当是救她母女性命,也成全我二人百年团栾,如何?”
                         巽芳沉思片刻:“夫君治愈了那么多病人,既然是胎位不正,就帮那位夫人转胎位吧。”
                         “胎位不正能用针艾纠正者,只在少数。那妇人不幸,是转不过来的。巽芳,我明白你心中所想,也罢,只要你依我这一次,”少恭停顿片刻,似下了极大决心,“日后,玉横与焚寂之剑皆封而不用,我就与你二人平平淡淡,过凡人之生活,一心替人诊病、配药,可好?”
                    


                    21楼2011-06-07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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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客官说笑吧!本店规矩,先付后食。”
                           黑衣男子脸上黑气一盛,怒意立现:“竟敢向本座要钱?蒙昧凡人,为何丝毫不懂得感恩?”
                           “吃饭付账,莫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客官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若非本座,天地间尚且混沌一片,灾厄频仍。便是如今,本座稍一动弹,立即便是天地倾塌,尔等凡人死难者不知几何!只不过区区一碟豆腐,小子竟敢向本座索要回报?”
                           那店小二见他言语颠倒,一身功夫却已如入化境,心知不是个好惹的主,忙答道:“是,是,不敢要。”一溜烟跑进厨房去,不一时便端上来一碟豆腐。
                           千觞侧眼看那黑衣男子,心道:“此人倒好,未饮先醉。常在醉中,竟是何等幸事!”
                      第六章(2)
                         黑衣男子移到年轻人桌前,喝道:“尔等知错么?”
                           三人俯首认罪,唯恐落后。
                           “哼。欺软怕硬,懦弱之辈!本座平生最恨,便是这等宵小!你们若抵死不认错,本座兴许还能饶你们一命。”话音刚落,他袍袖下风声鼓荡,店内立时血色横飞。定睛再看,打横坐的那青年已是四肢齐断,被卸成五块。鲜血自伤口喷出,冒着腾腾热气。那青年双眼惊恐的瞪大,四肢犹在地上扭动着,甚是骇人。
                           千觞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黑衣男子路见不平,出手教训几个后生小子,本来无可厚非。只是蹊田夺牛,此行实在过于残暴。
                           黑衣男子神色一凛,扭头逼视西首那青年,冷笑道:“轮到你。”那青年全身觳觫,吓得说不出话来。忽听得背后有人赞叹一声:“好吃!”
                           黑衣男子回首,只见千觞站在自己桌前,若无其事地拈起一块豆腐送入口中。他大怒,移身桌旁,喝道:“大胆!竟敢偷吃本座的豆腐!”
                           千觞听到“吃豆腐”几字,忍俊不禁,一阵大笑将口中食物尽数喷出:“这位大……大人,在下怎敢吃的你豆腐,哈哈哈……”惹得两个年轻人也不禁抿嘴偷笑。
                           “有何可笑!”黑衣男子一脸茫然,却不肯示弱,强用怒气压制住无知之色。
                           “待我与你慢慢道来。这吃豆腐一事可大有学问——”千觞捡下首坐了,将灭剑凰炎随手往地上一拄,看似不经意,实则加了几成力道,剑柄没入砖石地面足足二尺!
                           “好功夫。”黑衣男子道,这才正眼瞧了瞧千觞。
                           千觞十年来浪迹江湖,于各类歪门邪道了如指掌,便与那黑衣男子海阔天空地攀谈起来。言语戏谑,说到关节处,二人吃吃偷笑。千觞趁他不注意,冲两个年轻人拼命使眼色。那二人情知有救,脚下抹油,登时溜的无影无踪。千觞为黑衣男子斟了杯酒,自己则高举酒壶,手腕斜过,一道清清水柱倾泻而下,倒入口中。
                           “我呀,平日里无所事事,就好这一口。其中滋味,当真一言难尽。酒,有酒之味;醉,有醉之意;最妙却在将醉未醉之时,脚下轻浮,飘飘欲仙。”千觞道,“不知你可有何喜好之物?”
                           “嗯?”黑衣男子迟疑片刻,若有所失,“无甚喜好。”
                           “那岂非无趣的紧?”
                           黑衣男子浓眉一竖:“本座自有要务在身,岂是尔等凡人所能理解?事成之后,本座便可执金戟,乘紫骝,出入三界不禁。到那时,莫说地仙、众神,便是……哼!”
                           千觞看他一张国字脸上泛出金光,嘿然一笑,举杯相邀,勉强附和道:“马到成功。”
                           那黑衣男子喝酒时并不用手,衣袖在桌面轻轻一拂,酒水受震荡,自行凝成一线,自杯中跃出,堪堪落入他口中。如此饮法,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24楼2011-06-07 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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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觞脑中一念忽明,惊道:“敖岸!”
                        第六章(4)
                           “小子终于记起本座了!”那黑衣男子道,“好!不愧为女娲氏座下十巫之首,巫咸——风广陌!只可惜你法力微末,不值一哂。今日便要葬身此地——”
                             “小心!”小兰出声示警,祭起雷音伏魔。
                             “敖岸大人!”千觞情知不敌,左手捏个剑诀,打断小兰施法,“敖岸大人,我并非巫咸。”
                             “哦?”
                             千觞嘿嘿一笑,故作轻松:“也不验明正身,便要拼个你死我活。岂不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
                             “小子何意?”
                             “我不满幽都之处甚多。十年前便已离开娲皇神殿。又何来巫咸之说?只是这一身瘴毒……洗不掉喽!”
                             “此话当真?”敖岸问时,风声已止。
                             “看来敖岸大人久不曾返回幽都了。”
                             敖岸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在下混迹人界,女娲娘娘加持之力早已尽数散去。不信,大人可亲验。”说着将手腕伸到敖岸面前,请他搭脉。如此姿势,竟是为了骗取信任,不惜将性命置于对方掌控之下。
                             “不必。”敖岸面色重现苍白,身形缩短,已与常人无二,“自有娲皇神殿以来,你是第一个叛逆!小子有勇有识,甚得本座欢心。”
                             “在下在人界可是个赌徒酒鬼,赌徒从不做没有好处之事。不如我二人做个交易?放过兰生,你吩咐他之事,我替他做。”
                             敖岸心中暗自掂量,少顷,吐出一字:“可。”
                             “等等,”小兰插嘴道,“你功夫这样了得,何不自己去杀那欧阳少恭?”
                             “哼!区区小事,本座若亲自出手,成何体统?”说着,身形一晃,消失不见。
                             “好险!”小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几乎瘫坐于地,“千觞兄,你认得那人?”
                             “素未谋面。只不过在幽都时,听闻娘娘神迹略多些。”千觞道,“你先说说,敖岸大人怎会找上你?”
                             小兰这才将那晚之事,并李临家惨案细细告知千觞。
                             “不想少恭也在琴川。若有敖岸大人相助,杀少恭之事可有七成把握。敖岸大人是女娲娘娘豢养的一只巨鳌。你可记得分别当日红玉所说?天、地、人三界未判之时,天地倾塌,九州崩裂,灾异频现。娘娘忧思难解,问巨鳌如何是好。巨鳌无法言语,只是俯伏娘娘身边,久久不愿离去。娘娘明白他心意,便含泪斩断他四肢,立起擎天之柱,支撑苍穹。事后施以神力,替敖岸疗伤,令他得以修行成仙,幻化人形,后来更拥有神灵之躯。哪知此物竟怀恨在心,不愿随娘娘前往地界,护卫左右。千年来,幽都也只留下这个传说,再无敖岸大人消息。不想他淹留人界,铁了心与幽都为敌,甚至要赶尽杀绝。”千觞忽然苦笑一声,“有朝一日,我竟要与此等叛徒为伍!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贪恋人界风物,离开幽都不返。哪知在他人眼里,已成叛逆……”
                        第六章(5)
                           傍晚时分,天色晦暗,千觞、小兰厅中对坐,喝酒聊天。方府家人已挖出岳山古木,交给千觞。
                             “若不是敖岸大人说明,我亦不识得此物。没少听少恭弹琴,却从未留意古琴形制。”千觞说着,将岳山揣入怀中,叹了口气,“如今与敖岸一党,背叛少恭,行此有失磊落之事。兰生,你所言不差,我……真不知道自己算哪边的……”
                             “沧海横流,斗转星移,尹千觞自生于天地之间,何必非要依附他人?”
                        


                        26楼2011-06-07 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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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相倚高楼,听风望月,话题一揭开已是如此沉重。千觞下意识地摸出腰间酒壶,一晃,却是空空如也。他叹了口气:“是不是就像这地面黄泥青砖,看上去平平无奇,深挖开来,下面却一层层都埋着腐烂的古物——那是历代不断翻修的街道。”
                               “谁又不是如此呢?岁月湮久,悲伤一层层累上去,只能用黄沙将之抹平,哪里又真正洗得净了?最后一天,巽芳对我说,虽然她的身子即将陷入长眠,但魂魄还想伴我左右。她希望我将她吸入玉横,带在身边。等到欧阳少恭这一世将近终了,再释放她的魂魄。巽芳说:‘我会在忘川等你,不等到你的魂魄,绝不入轮回。若你来世仍是孤寡之命,我就与这命数相抗,陪伴你左右,不离不弃。’”
                               千觞心道:这是怎样的女子啊!为了阻止少恭再次启用玉横,竟不惜魂魄被囚禁,身入玉横,负担起少恭的罪愆。蓬莱那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给少恭留下极端执念,却给了这个女子如此胸怀。只是……她做出如此牺牲,又能够阻拦少恭多久?少恭逆天而行,千年来皆是如此,真的会为一个女子而停留吗?
                               少恭道:“她哪里知道,经历过血涂之阵的魂魄不能再轮回,因为它会忘记通向地界之路,即使幸得神灵指引,也会在进入轮回井时灰飞烟灭。”
                               “那……你后来将她收进玉横了吗?”
                               “是的。我怕她寂寞,将她养了几天的那个婴儿也一并收入。既然她喜爱那孩子,便在玉横中做个伴儿。”
                               “对了,”千觞掏出怀中岳山,“少恭喜欢弹琴,此物便送给你吧。”
                               “哦?怎地这样巧,小兰要送我东西,千觞也有馈赠?”少恭接过岳山一看,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反复把玩,竟是爱不释手。他十指滑过古雅的木纹,抚摸木脊上浅浅凹痕,忽然面色一凝:“千觞自何处得到此物?”
                               “呃……这是在咕噜湾夔牛宝库中捡的。一向事多,竟来不及交给少恭。”千觞随口扯了个谎,“可有何不妥之处?”
                               “不……太完美了。”少恭虽然不完全相信千觞之言,但实是喜爱,也就不多追究,“此岳山并非凡俗之物。”
                          第七章(2)
                             千觞心中暗暗打鼓:少恭竟能一眼看透此物来历?
                               “若果真得自夔牛宝库,倒也说得通。千觞虽不明琴理,却替我选了样珍品。少恭便不言谢了。上古之时,伏羲制琴,七弦依理排列,阴阳和合,五行分判,相互间距离不等。看,你所赠这枚岳山,木脊上七个凹槽不等距,正是伏羲琴制式。恐怕如今也只有伏羲陛下和他身旁亲近之人才用这样的岳山。后来流传人间,才改为七弦等距。”
                               一段故事在少恭说来悠远从容,在千觞听来却诧异万分:伏羲陛下?为什么敖岸身怀伏羲陛下之物?因问道:“却不知是何人妄改古琴制式。少恭既然熟知乐理,怎么也不纠正?”
                               少恭一笑,显出自负的神色:“删繁就简,合于自然,岂不正是最精妙的琴理?简练如黑白二子,却暗含无穷变化。若非亲见此物,我几乎遗忘了伏羲琴式样。论来,伏羲陛下与我,也算得……相知一场。哼,若非相知,岂能相雠?这截古木岳山,让我倍感亲切,换上试用一番也好。得到百里少侠命魂之后,我又想起不少事。”
                               “哦,少恭也会时常梦见恩公么?就像恩公常梦见仙人太子长琴一般?恩公对你说些什么?”
                               “他劝我放弃。他说生老病死,无可逃避,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繁花似锦,云卷云舒,看似造化之妙,其实天地何尝着意?修道之人,惯看四季轮替,不执着于浮生爱恨,才能与天地为一。”
                          


                          29楼2011-06-07 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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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来倒像恩公师尊教训他的口气。”
                                 “或许就是也未可知?”
                                 “少恭定然不会这么想。”
                                 “千觞知我。不过,百里少侠倒是让我看透了不少事理。苍天浩渺,天意高远,从来难测。天命,刻在星辰宫与地幽宫巨大的虚空命盘之上,不可改迁。天神,是天命的执行者,若论异于常人之处,无非拥有强大神力。而我以前却以为,天神即天命,天命即天意。伏羲氏作弄于我:我与巽芳相得,他便让一场灾难覆灭蓬莱仙岛;我与千觞相知,他便安排千觞做了百里少侠的妻舅;终不得圆满。但我决不放弃。若尽心求取,终有一世能冲破他的诅咒,享团栾之乐。其实只要有一次,一次……也就甘心了……”少恭说完,松懈琴弦将千觞所赠岳山换上,重新安好。他左手按弦取音,右手弹拨琴弦,似在调音。反反复复都是七个散音,单调之极,在他指端更显清冷。
                                 千觞道:“我相信人心。”
                                 少恭手上不停,若不经意:“人心?”
                                 “巽芳公主几百年来一直在人间找寻你,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她,也不知你会渡魂到什么样人身上,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之事,而她没有放弃。若非你坠入邪道,她怎会与雷严联手?恩公对你,敬慕之情溢于言表,一路走来信任有加。实在是因你以大巫祝之事戏弄于他,他不得已才拔剑相向。兰生系你发小,依赖你,保护你,担心你安危,秦始皇陵一役几乎把命也搭上。而你,竟向他二姐下手。还有我——”千觞倒转酒壶,似乎想从那干涸的竹筒中再挤出一滴,“唉,不说也罢!这么多亲人凋零、兄弟反目,没有一桩是天命强加于你!人心如日月之明,少恭,你睁眼好好看看!”
                                 “哦?千觞这样义愤填膺的长篇说辞,可不多见。”少恭似有所动,琴声止歇。他望着城下三三两两赶夜路的行人,许久,才幽幽说道:“我……很羡慕千觞。”
                                 “羡慕?一个连钱都付不起的酒鬼,四处招摇撞骗的赌徒,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千觞至今,还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所谓人心。如此美妙之心境,怎能不令人羡煞?在少恭看来,所有人最终必将背叛。人心可信赖,只不过因为还不曾遭遇真正无法跨越的困境罢了。待到遭遇时——”少恭忽然笑了,嘴角浮起一丝戏谑之意,“人心,什么都不是。”
                            第八章(1)
                               沉默片刻,千觞讲起蓬莱分别后来种种见闻,讲到口渴之时,忽道:“少恭且等我片刻,我去打壶酒来!”
                                 “听说在幽都,酒是贵重的神器,只有祭祀神灵时才用?”
                                 千觞嘿嘿一笑:“我算的上暴殄天物了!”
                                 “真不知你是喜欢酒呢,还是喜欢这种调侃神灵的放纵?”
                                 “少恭知我!”千觞说着,跃下角楼。少恭目送他的身影消失于夜幕之中,再收近视线,只觉得城下巽芳站得离自己好近,揉揉眼再看,却又分明在原来隐蔽的角落。不一时,千觞打酒回来,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直聊到东方泛白。千觞忽然一拍大腿:“不好!天色已明,焦冥只怕散了。”他伸长脖子向城下张望,少恭却若无其事,拉住他道:“无妨。入夜后我再来带巽芳回去。昨夜能与千觞畅饮达旦——且不论异日你我再见是何种情形——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千觞想来还有他事牵绊,你我就此别过。”言毕,抱起七弦琴,纵身跃下城头,抖了抖衣襟——真真是楚腰标劲、身如峻峰修竹——径直向住处走去,终不反顾。
                                 千觞也离开后,巽芳自角落走出,一丵手支颐,食指挠了挠了面颊,目光随着少恭背影远眺,自言自语道:“原来太子长琴这一世名叫少恭呀!嘻,少恭,少恭大人,可真好听呀!走起路来也真好看,那么高,那么瘦,大袖子一飘一飘的呢。容我想想,嗯,就变成蓬莱公主的样子,跟在他身边吧。”
                            


                            30楼2011-06-07 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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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1-07 20:3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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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4)
                              少恭跑遍琴川,直至日落时分,仍未寻到合适琴面的涂漆,暗想明日再往广邑大都寻觅,今晚且先至城下,将巽芳带回家中。他来到昨晚城墙角楼之下,却不见巽芳,不免心下焦虑,四处寻觅。怎奈城上城下,城里城外,俱不见巽芳踪影!“焦冥飞行距离不过尺余,绝不可能远走。日间微光闪烁,并不引人注意。更兼寻常水火不侵,必不会凭空不见。一定,一定是我没找到。”少恭一日一夜不曾合眼,已是倦极,便决定回家休息一晚再找。若仍找不到,他还可以配制药粉,引焦冥聚拢来。
                              少恭回到家中,只见两块门板倒在地上,门轴已毁,户枢断裂。这一日来,先是千觞馈赠仙神之物,再是巽芳消散不见,现下又有人破门入室,种种异象接踵而来,究竟,是何人作弄于他?少恭抽出焚寂之剑,紧紧握在右手,蹑步入室。室内并无他人,只见巽芳重伤倒地,双目紧闭,不省人事。大关节处有四个深深的血洞,鲜血尚未完全凝住。身子几近透明,如雾气般朦胧,如倒影般虚幻,连身上淌出的血液都淡成粉色。她手中紧握鸳鸯刺,古木岳山压在身下,九霄环佩琴却倒在墙角,琴底裂开,雁足残断,龙池凤沼皆不完整。琴底由整块桐木镂空,是七弦发音共鸣之处,一旦破损,即使勉强修补,也绝难还原天然清越的音色。四周桌椅凌乱,歪歪斜斜,几个纸人横七竖八躺倒地上,有无头的,有断臂的,俱残缺不全。
                              少恭快步上前,抱起巽芳,平放床上。巽芳病笃之日,他目不交睫、衣不解带,守护于侧。死后,将她魂魄收入玉横,身体化为焦冥,皆是亲手所为,绝无差错。他情知巽芳已死,眼前这女子必为精怪化形。但见她面色苍白,楚楚可怜,胸口微微起伏,犹有生气。不知怎么地,少恭心中一软,伸手搭脉,又喂她服下一颗舒筋定痛散。
                              “巽芳”仍昏睡不醒。少恭也不去管她,捧起琴,小心卸下崩断的琴弦,密密卷好。琴弦系蚕丝绕成,柔韧光滑,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晶莹剔透。这架九霄环佩琴由雷严相赠,系他心爱之物,如今竟被人如此粗暴地毁坏,怎不令他痛彻心扉!他将屋中收拾一番,觉得困倦,便倚在桌前小憩,想等这女子醒来再细细盘问。四外秋叶寥落,屋中灯影摇曳,映着“巽芳”如水的面庞:挺翘的鼻梁投下阴影,遮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微微摇晃,如同垂柳倒映水中。少恭看着,不觉连呼吸节奏也随着灯影摇曳起来。
                              以前,少恭也常常这样怔怔地望着巽芳熟睡的面容出神,然后全身每一块肌肉都放松下来,懒懒的一动也不想动。累——这人世间的累呵!愈是无所祷,愈是要反抗;愈是求不得,愈是不甘心。于是在这无解的循环中一步步走下去,每一步都只是纠缠得更深。终于缠绕成一团毫无头绪的乱麻,再也不可能解开。有时候少恭甚至很想给自己一个了局。但这了局若非圆满,又怎么对得起他几千年的挣扎!——那不如,继续苦苦求取。生无所息,活着于他而言就是这样一场无止境的累。或许只有看着挚爱之人安安静静躺在身边,知道她下一刻仍然会在自己身边,少恭才能放心小憩片刻。
                              第八章(5)
                              醒来时,已是后半夜。灯烛燃尽,房屋中却明亮如满月之夜的旷野,一桌一椅都看得真真切切。屋梁上悬着一块拳头大小的蓝色琉璃,通体荧光,将房屋照亮。那琉璃不断洒下星星点点的火花,如流萤飞舞,落到半空便黯淡下去,消散不见。“巽芳”坐在床沿,睁大了乌黑乌亮的眼睛,冲着少恭甜甜一笑。她将一头长发捋到右胸前,分为三缕,一缕压一缕,松散的编织成束,弯转又转回,挽个“己”字形结,外面再用丝线扎紧:分明模仿少恭的发式而为。
                              “巽芳”见少恭小憩醒来,抚弄发辫,笑道:“少恭少恭,你看我梳的头发好不好看呢?”
                              语音稚嫩,行事不循常理,分明孩子心性。少恭已知道她是何人,答道:“白木,你假扮何人不好,偏偏用巽芳戏弄于我?”说着,抓起桌上一块碎木片,向白木掷去。木片打着转,如同一截利刃,力道不大,却甚是精准。她束发的丝带被割断,一头青丝披散下来。
                              


                              IP属地:江西33楼2011-08-16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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