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槺榔抬起来，往下拍，泥地上的坷垃压在底下，碎了。槺榔再抬起来往下拍，再压压，坷垃又碎了一些。脚上穿着拉带布鞋，蓝裤子，上身穿一件黄趟绒衣服。手握着把儿，手掌有些疼。旁边，于修弟和大舅母唐玉水走到稍前面一些，一边走一边说话。下边一溜女社员一字排开，也都举着槺榔往地下打。微微的北风从背后吹过来，偶尔能看见地下起一点烟尘。远处山上和道边，树木染黄。果园边的柳树甚至能看淡青青绿晕。
脚往前挪，慢慢走。昨天下午在家后边那块大偏膀子上打坷垃，一直打到晚。今天上午又到南边大赵地里打。以前，在学校念书时，说书念不好就会回家与土坷垃打交道。看来，现在真的要成天与土离不开了。……满地上的坷垃能有一天被打干净吗？昨天下午，鲁芹还天真地问大舅母唐玉水说：“舅母，非得打碎吗？下一场雨，它自己不能碎啊？”唐玉水舅母说：“你说傻话啊？土坷垃和人一样，你不动它，它才不会变呢。”现在想想，唐玉水舅母说得有意思，既好像回答了鲁芹的话，又好像暗含着什么。过了春节以后，大舅季月财被队长薛照清给安排到磨房去当粉碎员，听妈妈说，就是舅母给活动的。事情明摆着，舅母家的女儿召男给了队长家的儿子做媳妇，队长能不照顾有时候身体不好的亲家？……有一天上班，那是鲁芹跟妈妈上工三五天吧，有一次队长安排鲁芹和召男等几个到生产队旁边的场院的窝房里去背豆秸，好用来粉糠。有一次，鲁芹走得慢了点，单独落在后面，薛照清站在一边说：“鲁芹，你真不念书了啊？”鲁芹脸上热，笑笑，说：“都来干活了，还念什么书啊？”薛照清说：“你看你，长得像棵柳条似的，能干动吗？”不知道怎么，听了队长的话，只觉得身上不舒服，好像薛照清有别的意思。
前些天，正月十五，全公社一些大队组织在一起扭秧歌踩高跷，那天上午，经不住旁边舅姥家小姑贤美的诱劝，鲁芹跟着一起到公社去看玩意儿。在那之前，曾接到以前班里的同学葛振亮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年前得知鲁芹现在不念书了，问她在家干什么？信的末尾，让鲁芹有空给他写信。……那一天到公社去，在人群里忽然被葛振亮撞见，他推着车子，一直跟在鲁芹身后，非要鲁芹和他到路边说话。鲁芹和贤美拉着手，没有理。过后，前两天，又接到他一封信，信里说鲁芹心太狠，不理解人。还说，对鲁芹以前一些事，他也知道一些，劝鲁芹不要想得太天真，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他的意思是说鲁芹和李瑶涵的关系吧？
“芹啊，你快点走两步不行啊？”斜前方，大舅母唐玉水举着槺榔帮着打。手抬起来，往下快一点拍。渐渐撵上去。大舅母穿一件粉色外套，脸显得白。三十几岁的人，还穿着粉色，全屯子也只有一个。……昨晚做梦，又梦见李瑶涵了。他好像没有去当兵，坐在教室里。鲁芹也在学校念书，从黑板前面走过。忽然从下面的座位里飞出一块东西，当地敲到黑板上。鲁芹吓哭了，坐在位子里把头埋在胳膊上。……大舅母转过头说：“鲁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心事？舅母眼睛细眯着，像是能看透人的心事。眼睛躲闪着，举着槺榔往下打，随口说：“舅母，你说什么话啊？我干得慢。”舅母说：“看你的样子，我猜一定有心事。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以前？鲁芹笑着说：“以前是哪会儿？”舅母说：“以前你念书那会儿啊。我记得你一天到晚兴高采烈的。怎么过了年，就有些呆头呆脑的？”是这样吗？有一个晚上，可能爸爸在单位干活累了，心不顺，回到家也不顺气，来骂妈，又来骂哥。以前，爸爸挺喜欢鲁芹，遇到爸爸骂妈妈，鲁芹抢白几句，爸都会收收脾气。可是那天，鲁芹也没说说爸爸，只是轻声对妈妈说，以后爸骂人时，你不要说话。谁知道这一句，爸爸更火了，来骂鲁芹，说以前觉得鲁芹长正儿八经精神，现在看来，和哥哥鲁芸也没有差别，成天都想把大人气死。还说：“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你还出去干活，能走出家门吗？”当时，鲁芹惊了片刻，半夜醒来也细细地想爸爸的话是什么意思？觉得不可能是与李瑶涵的事让爸爸知道了。只能是看见鲁芹念了半年，又不念了，让他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