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六
方兰生和云天河酒足饭饱,摊开躺在地上,那把叫做望舒的长剑被随便插在石头地上,看着颇有些可怜。
月色柔和,零零碎碎的莹蓝光影透过树叶,斑驳流淌。
青鸾峰的月色很美。
是吗?我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和菱纱他们出去走了一段时候,回来后虽然看不见了,但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觉得,这世上的确没有一个地方,比青鸾峰的月色更美了。
你知道……有一个地方,叫做琴川么?
嗯,紫英说,是江南的一个小城。
紫胤真人也说过?
我记得很清楚啊——他那天摊开一张地图,拉着我的手点在上面,说,哪里是青鸾峰,哪里是昆仑,哪里是东海,哪里是琴川——我问他,琴川有什么,他说,他的徒弟曾经去过那里。
他这人其实挺……挺……
挺有意思的,对吧?我和他刚认识的时候,也觉得这人不好玩,板着一张脸……
他徒弟也板着一张木头脸。
多相处相处。紫英那么有意思,他徒弟也一定……
才不是,呆死了。
慢悠悠从手边捻起一片树叶,放在唇间,他想学那人的样子,吹出一些调子……不过从唇间发出的,只有刺耳的声音。
叶子可真难吹……他嗤笑一声,将叶子抽出来。
光滑叶面带着一缕清香离开唇齿,竟莫名勾起了一丝情愫。
……好像某些夜里,静静竹露滴着,也是这般的月色。
那个人温热的唇从自己的唇边离开,那温暖也渐渐消散在冷淡月色中……
冷月,甘露,渐淡去的清新香气……
应该是个……有意思的人吧,只是相处的不够久。
那么,你还能去找他吗?
方兰生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一边找,一边等。
找到了之后呢?
找到了之后,就在一起。
反正都不是人了,说出来也不脸红。方兰生想得理直气壮。
如果百里屠苏还在,他会做些什么?——像以前那样,一副死样子倚在窗边,似笑非笑,但细细看去,那表情分明愉快非常……又可能只低头默默擦拭剑身,不声不响,半天才应一声……
云天河忽然问,你很想他?
嗯,很久没见到他了。开始很伤心,到了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伤心。
————
不知住了多久,只记得天气由冷转热,春风吹开青鸾峰上紫藤花的时候,紫胤真人来了,说,去见他吧。
平静多月的思绪乍然紊乱刹那——今夕何夕,竟有一种悲戚由心而生。
————
不知不觉,他走入了一处雪地,梅花正盛。
为何会有雪梅……他哑然,明知这是灵道动荡所形成的逆天之像,却还是感到新奇。
只是觉得,也许一切都只是个梦。可能睁开眼,会发现自己还在很多年前,看着林道旁落下的白花,怔怔发愣。
那落花是极其薄脆的,他的指尖方触及花叶,便见它碎了。
身旁有人正走近。
骤然有风刮过,花落如雪。
花叶擦过手指,淡香萦绕……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不是梦。
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我竟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忽然希望这不是梦,又希望这只是梦……
手颤抖的捂住了脸,他低下头,不想让那个人看见自己在落泪。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那个人伸出手,很有耐心地一根一根拉开他的手指,替他将额前的垂发挽到耳后。
也许……知道的。
骗子。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百里略笑着,用手指沾去泪。
别哭了……不,算了,你还是哭吧。
噗……
一会哭一会笑,我该说什么好?
闭嘴——你这人不说话可恶,说了话更可恶。
一年一度盂兰,灵道被阴阳交替的力量剧烈震荡,身为妖的他才可以感知到魂魄的存在。
每年见一次,听起来就很傻……将道边石块上的花叶扫去,他坐上去,笑着看面前的人:天亮了,就要等到明年才能见你。
嗯。
屠苏,我想再见你一面。
我也是。
林间有鸟雀时而窜动,明月惊鹊,清风徐徐。
他第一次主动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
人的一世,宛若流水。会流过很多风景,很多年岁。但真正凝滞的一刹那,一生仅仅只有一次……我真心欢喜,自己没有错过这一刹那……虽然也知道,仅只有这一刹那而已……
百里屠苏,这一刹那,我遇见了你,正当最好时候,正当最好风景。
方兰生略笑着,将额头靠在相牵着的手上。
本为浮尘一粟,何其有幸,于此有生之年逢君知君……
方兰生此世,再无遗憾。
屠苏蹲在他面前,轻轻拍着他的背;他的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自面颊滑下。
哭什么……我在这呢,你看,我在这呢。
我会渐渐忘记你……可我不后悔。
没有关系,兰生。你要相信,有一天我会再遇见你,再和你一起走过很多地方。
嗯……
他轻声说:我会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我会将所有令人欢喜的往事都告诉你。
兰生啊,再次相见的时候,我会带你去走很多地方,过很多座桥,喝很多地方的酒……我们可以顺着长河的源头,随着流水慢慢走去,看天水之间的明月光洒满整片天地。
兰生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有些感情,也许究其一生,我都学不会如何去表达。
可是,兰生,我喜欢你,是那么的想和你在一起。
————
他心中仿佛有什么,随着话音落下而释怀了。
也许这样,就足够了。
————
每年的盂兰,那唤作方兰生的少年人都会来到昆仑,在前山某处过一夜。
掌门更替,前任执剑长老紫胤真人退隐黄山,长老位由名为“百里屠苏”的人司掌。但许多新近弟子却不曾见过他。
似乎是有人察觉到方兰生的特殊身份,进而去问,百里屠苏是谁,公子有没有见过他……开始,方兰生都会点头,然后说一些琐碎小事,而一年一年过去,他的神色终究渐渐冷漠。
有一年,他在窗边,听见几个小道士问他执剑长老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记忆正随着时光流逝,陷入了一片迷雾,他明白迷雾的对岸有人在等着他,只是再也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了。
我想再见你一面,哪怕只有一面……
心中所留,唯有这句话。不断重复,不断地告诉自己。
但,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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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的记忆,终于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