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放授权

苏芳锦
月初上，雪细细下过。
冰冷的无色水珠滴在薄窗纸上，染开又互相连起来，朦胧薄透的淡黄色一角，渐渐看得到外面映着月色的雪光了。
灯油也几乎给冻住，豆灯在黑暗中摇曳，染出碎絮样憧憧的影子。好像很多思绪都随着渐渐结住的灯火，燃尽在了这一片素白银华昆仑雪夜里。
序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一个商客或书生模样的人，每年盂兰时候都会到天墉城住上一日；是个风姿秀美的年轻人，手上总有把玩一串烟青灰色的老沉香佛珠，墨檀似黑色眼眸，分明是灵动颜色，又分明沉寂着，像是暗流潜涌的深邃冰湖。
——时而展开手里双宫春丝面的折扇，再合上，好像无所事事。说是书生，因为带个书袋，装些道经什么——也是双春丝面的，雪光下流光溢彩，颇有轻狂。神色不知不觉会倨傲薄冷些，于是又不像个出家人，又不像个读书人。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执剑长老正在闭关，却还递了书信出来慰问。自此便有人对这年轻人起了点兴趣。
修为不见如何高深，在雪地里走时都会加衣服——同样不是寻常面料，花狸背脊上最柔软纤细的那一条皮毛缝制的披风，大方宽松的弹墨式样，第一次穿出来的时候还被认为是女客打扮。
年轻人不怎么在意，见冷漠淡然的神色，又比出家人更像出家人了。
几个师兄弟会说，这人以前铁定不是这样的。被问时，又说，你看他脸上还有笑纹的，以前肯定特别喜欢笑。
有时候那人就在不远处，耳力很好，听见了不过瞥一眼过去，像是笑了，淡得和水一般。
年轻人唤作方兰生，有点风流的名字，好像烟青色细细长长的新竹叶，在小雨里轻轻摇曳出隐约的细碎声响。
地上的轮盘不要踏进去。执剑长老说。
方兰生点头，但侧身看着那缓缓流淌白色光芒轮转不息的法阵，并没什么畏惧颜色。
人踏进去自然无所谓，莫非这位施主不是人？但执剑长老的客人，没人敢去问这样的问题。可时不时在暮色下见到他微微染了黄昏夕色的眉目，竟觉得有一丝淡而又淡的妖气；绕着法阵一步一步走着，并无迟疑，好像也不怕踏进去，甚至还会停留下来，走得更近一些去看。
天边暮鸦陆续剪过，又是一年晨昏。
年复一年，这个叫方兰生的人就在盂兰前后赶赴，在天墉城的某处住数日。夜里有人听见他在诵经，离开的那一日，皆留下颇多供奉。
传闻那处所在，是执剑长老某位弟子生前的居所。


幕一
盂兰盆夜，方太和尚用一封信把他叫了回去。临走时候百里少侠就跟了出来，两个人远远近近相继走着，时不时说一些话。
女妖怪怎么了？
话题又说到襄铃，他叹气，颇多无奈。
女妖怪也挺好，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一甩走人……
百里屠苏像没听见，过一会说，但你还是喜欢她。
见方兰生不答话，他想了想，又说，她该不会长的像令堂？
方兰生干笑，说，狐狸长的都差不多，不过我娘应该不是圆尾巴。
百里屠苏咳一声，低头，不语。
走过紫藤花林时，花开的正好。方兰生不舍得从落满花的地方走过，就挑空地走。
月色很亮，透过花树，碎银洒遍地。一路望去，淡紫色花叶染着月光纷纷而落，颇有些小雪欲霁的味道。
木头脸。方兰生说，走到这里，真不觉得像是夏天呢。
两个人隔得远，也许屠苏根本听不清他的话，但还是嗯了一声。
方兰生笑笑，低头拂去身上的碎花，缓缓走着。
他走了很久，都不再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了；可不知道为何还是一路走了下去，踏着紫藤花香里的月色，低头看，小心翼翼不去踩到落花。
屠苏。他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回身，不过月华如洗，一片空灵。
————
梦醒时天还没亮，他躺在床上，并没觉得有什么困。
屋外有隐约的诵经声，好像方才有女眷梦魇了。片刻后，都渐渐静了下去。
夜凉，似乎下过了一场雨，月色下的青石地泛着白色光泽，不知是被漫长年岁磨成镜子样的光滑，还是濡湿的夜雨水气。
案上搁置的珊瑚佛珠和璎珞，翻了一半的坛经，尚未喝完的半盏梗茶，一切都像是他所熟知的模样……走到桌前看着，却想不起来多了什么抑或少了什么。
巡夜的侍候路过他门前，隐隐见他站着，说，哎呀，少爷还没睡呢。他应一声，折身走向床边，被子半曳在膝头，人就斜靠着，脑子里想些没着落的事情。
窗前琴川水静静流淌，有风时便随之发出声响，是黑夜中一轮轮被手指拨得凌乱的琴弦。
自从青玉坛回来后，方兰生多少有点“闷闷的”。
说是闷，其实也就是懒得走动，懒得说话。性子不像以前那样吵杂，一戳就跳脚。几个同梯照例笑了他几句，他竟没声响，眼神漠然转去，半饷听见一声不冷不热的轻笑。
琴川出事后，方家有不少的变故。几个长辈说要南迁，方太和尚却开始闭关。迁徙的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等和尚的定夺——又过了不久，疫病也过去了，不见有人再提这事。
起初说，方如沁被接去了青玉坛，兰生少爷去接了；但过了半月有余，只有兰生少爷一行人闷闷回来，不见了小姐。
方兰生也像怕被人问，回来后便和那叫百里屠苏的少年在一起，基本不回家，别人找不着机会去问；后来可能觉得也躲不过，可能也是把心里的难过忍过去了，终于回家说了这事。
至始至终，那个少年人就站在他身后，默默无声，
————
哭的话，千万别笑话我啊……
他的脸窝在被子里，声音像笑，又像是快忍不住要哭一样。
身旁的人坐下来，揽过他肩膀，动作很轻；他摇头，意思是我没事。
手就搭在他的肩上，过一会，像是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着。
好了，这样躺一会就没事了。
坐起来吧。你这样躺着只会更难过。
我……不知道，没经历过这些事情……从来都没有这样剩我一个……
谁说剩你一个？我在这呢。
百里微微叹息着，拉过他的身子，让他稍微坐起来一些。
我在这呢……
但，到底是心有余悸的，到现在手还在发冷……他垂眼，只看腕上的桃核数珠，简直感觉不到自己在笑还是在哭。
恍若隔世……仿佛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一样。
他轻声笑着。
百里说，你别笑了——越是想装没事，人就越是难过的。
你经历过那么多难过的事情，好像都不曾听你说什么难过……
从来都不分什么“可以说的难过”或者“不可以说的难过”，不说的人，不过因为不知道怎么说罢了。
那，你不知道怎么说么？
你教我说。
我不教——我除了闷头大哭一场，什么都不会。
那就先教我闷头大哭吧。
方兰生抬头看看，百里屠苏的眼神不像是开玩笑。他愣了一会，还是笑出来了。
骗人的吧……我们俩大男人要抱头痛哭，简直惨不忍睹。
百里也笑，侧身坐近了些，说，不骗人，你哭吧。
头靠在那人的胸膛前，听见坚实沉稳的心跳声，像是寺中暮钟，让思绪稍稍得到暂时的清明。
放任自己整个人靠上去，他深深呼出一口气。
过了很久，方兰生咳了一声，脸有点红。
太丢脸了……居然哭不出来。
说完了，哧一声笑，心中的阴霾居然就这样，不知道怎么的烟消云散了。
你看吧——我那时候也想哭的，结果师尊拍拍我的背，说哭吧，哭出来就没事了……我居然哭不出来。
这种事情要一鼓作气，你师尊和你都讲究酝酿情绪……什么都可以酝酿的，哭这种事情，一酝酿就哭不出来了。
嗯……那你多酝酿酝酿。
方兰生看看他，百里又说，没事我在呢，酝酿完了就哭吧。
目光转向叠在一起的手，他没再回答。百里将被子拉上来遮住他，两个人就这样并肩靠着，一个埋在被子里，一个不声不响坐在一侧，静静想着各自的事情。


幕二
夏庭，白炽似的日光照亮整个白石池，亮的人睁不开眼睛。
小女公子在隔壁读书，方兰生坐在屏风后，提笔写什么。外面一阵嘈杂，起初听不清是怎么回事，又过了一会，有人来回报，说是夫人过世了。
方有静哭倒在案上，女侍们都一边劝她，一边哭哭啼啼的；而屏风后的他手中笔方抬起，未落，徒滴下墨，越染越开。
方兰生没有哭。
他好像明白过来，那年的一些事情，已经生生磨碎了自己心中本该有的，鲜活的什么。
————
我也许这一生会走过很多片竹林，但只在那一片竹林里，遇到过正当最好年岁的你。
窗外有一声尖利的枭鸣滑过竹篁，他抬头，却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
他的手贴在古老的城墙上，残墙，冷月，悲啸而过的西风卷过一处又一处的缝隙。
几只误入此处的妖魔正在某处墙根后低语，不知有没有注意到他。
千万年前，神魔之井被一股力量开启，从此由上古时代延续下来的这股维持六界隔离的神力开始动荡。人界与妖界渐渐融合，不知不觉，妖也开始混迹于人之中。
最初不过是一些道行低浅的妖，到了后来，不少颇有道行的也开始和人勾搭起来。几千年过去了，再细细算去，几乎没有几个人还是“纯种”的。
那，百里屠苏呢？方兰生见那人不远处抱肩而立，忽然想：也许是蛇妖也说不准。
看不出身旁的人是不是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人是妖……人世间，这样的人数不胜数。
有时候他觉得，那家伙说不定是黑蟒妖吧——眉目颇凌厉，只是独处的时候，放松下来的神情，怎么看怎么懒，不知道想些什么；问他平日里做的什么，方兰生对他的映像，居然是“睡觉”——就和蟒蛇一样，盘踞在自己的地盘里，爱理不理的死模样，一天到晚把脑袋埋在身子里睡大觉。
至于吃东西么，总不挑剔的。吃的比常人素一点，冷热不忌，问他好吃难吃，都没大反应，也有点像蟒蛇那副模样了。
厚厚叠叠的灰色雷云正聚集着，金色幻电如银链在其中参差旋舞。
方兰生有些看不清被浓雾笼罩的前路，又不想留在原地；迟疑间听见那个人走近的脚步声，又听见他说，别站在这，走吧。
路坎坷不平，两个人走得很近，越过石头或是断墙时，百里总会回身拉他一把；他当做没看见，又有点怒意，好像不满就这样给看轻了。
也有时他走在前面，竟也顺手去拉对方一把——而百里总会回应。其实并肩作战时候这都是很随意的事情，偏偏他把面子看的比较重罢了。人要是爱面子，往往会活的累一点，只是方兰生不那么在乎这些，便也一意孤行地累下去。
对方面无表情，不过偶尔会在侧头的时候露出一丝浅笑——真真可恶。方兰生哼了一声，低头走自己的。
他忽然问，之后会去哪呢。
百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兰生定定站住；他往前走几步，也停下了脚步。
——没事吧。
没事，就是突然之间……
我们走很远了。
……我知道。
走很远了——休息一会吧。
兰生摇头，说，我没事。
百里想了想，说，但我累了——休息吧。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过了一会，还是挑了一块地方坐下了。
有什么好想呢？——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眼前就一条路，顺着它走下去就好了。
他自言自语，不知道是劝自己还是劝百里屠苏。
头上瞬息万变的雷云舒展纠缠，愈发压低了，仿佛下一刻就会盖下来一般。
你知道云有多重么。
沉寂之中，百里屠苏忽然开口。
小的时候，我很喜欢爬到高山上，好像可以碰到云。但再长大一点了，又开始担心，万一云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轻怎么办……也许能浮在天上的东西，并非都是很轻的。
比如那只芦花鸡。方兰生笑。
百里也笑，将垂落的额发挽到耳后。
他正是少年时，鬓发丰密美好。平日虽然冷漠，但放松时候，整个人自然有一种少年特有的柔和气质。
人和人互相喜欢，其实正因为某些可有可无的小动作。
————
我不知道世人所说的，那种“喜欢”……只是彼此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会很愉快。
那就是喜欢了……说明大家都是很好的朋友。
不是。
嗯……？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像是这样，躲在一个什么地方，听外面的风雨声……从来没有过：和师父、师兄，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这念头。
他听了，怔怔看着眼前人；而百里说完后，微微笑了。
方兰生却看到，他眼中无声凝聚起来的泪。
——我想和你在一起。虽然我知道，这是无比艰难的事情。


幕五
你很少会拜托我什么事……
她浅笑着，纤长手指点在少年眉心。
想要成为妖，他似乎年轻了些。
紫胤垂眸，看着女子的手抚平方兰生有些凌乱的留海。
生老病死，不过一瞬。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他魂魄消散，渐渐失去所有记忆？
这是他的希望。
呵……人心，真是奇怪。
她眉目有些妖异魅惑，水烟波动也凝在了这一个娓娓温婉的眼神中。
我见到他的心了……他想等一个人，却知道自己等不了那么久。
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既然这样，我会引导他的魂魄进入幽暝幻梦。
多谢。
多年的好友了，何必称谢。
她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房内沉寂许久。
……今年，他那边还是老样子？
嗯。来天墉城住了几天，又说要回去——他现在眼睛看不见，不喜欢换环境也是正常的。
妖界事务渐忙，我去那边匆匆忙忙，也照顾不到什么。
再说妖界离人间太远，你的下属来往不易。以后不必派手下去照顾他，我这边都能顾及到。
哎……你知道了？
他有天和我说，早上打到一头野猪，拖回去之后莫名其妙不见了……
……可没人看着他也不成。
她转头，看着床上的方兰生。
紫胤知道她心中想法，淡淡说，这些事情，我就不想管了。
————
你是谁？
睁开眼，眼前所见是木制的屋顶，阳光从一旁的窗口斜斜射入，使木屋洋溢一种安逸而静谧的气氛。
他躺在不怎么柔软的榻上，默默问自己。
窗外有鸟群飞过，好像很近很近……莫非是在什么山顶么？他略笑了笑，想，也许这一觉从昆仑山睡起，睡醒后，后院的斧头柄都烂了也说不定。
那样也好，省去了很多事情。
这里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见到门口有一块石碑，字迹都被风吹得淡漠了，却还隐隐得见“青鸾”二字。
他四处走动着，发现山中还住着一个人，好像有时候会回来，但又不知道去何处了……该不会也是只妖怪吧，他想着，不知不觉笑了。
自己是妖怪的话，是什么妖怪呢？蛇，狐狸，还是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没准那位真人好心好意，给自己变成寿命最长的那种……那可就真是千年王八万年龟了。
夜里，青鸾峰上的山风并不大，站在屋外，可以感受到很轻柔的风吹拂来去，好像儿时夏夕时，拿着风车跑过琴川上的石洞桥那般。
不管怎么说，这可真是个好地方。方兰生褪下鞋袜，赤足走在冰凉的清浅河水里，河水流过脚踝，向着山下流淌而去。
如果有人说说话，那就更好了。
他坐在石头上，不知怎么冒出这个念头。
紫英？
背后传来了一个少年人的声音。
紫英，饭都准备好了……嗯，不在么。
那少年人分明还年轻，却闭着眼睛，像看不见，只是身手不像个瞎子，方兰生一时半会不清楚到底什么情况，就见对方已经慢慢走过来了。
好像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少年伸出手来，似乎在示意什么。
你是紫英说的那个朋友？
紫……英？
就是那个，说是他徒弟朋友的……
啊，对，是我。
少年点头，将身后拖着的什么挪到前面来。
我叫云天河……这几天东奔西走，总算把菜准备好了。
菜？
方兰生皱着眉头看那一坨东西。
居然是一只巨大的野猪。
你是说我们吃……这个？
对对，烤野猪最好吃了……哎，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紫英好像和我说过，不过我忘了……
我叫方兰生。
方兰生……想起来了，叫你兰生吧？还是“小师叔的徒弟的朋友”……？紫英说怎么称呼别人都要先问一下。
叫我兰生就可以了。
他看见云天河已经开始熟练的摸索起来，将树枝树叶堆到一起——不过眼睛还是没睁开，偶尔也被石头绊到。
我来帮你吧……
多谢——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兰生将事情都处理好，火也很快升起来了。
——你有刀么？我来处理这头猪。
哦……有。
随即，一柄长剑被递过来。方兰生愣了愣，说，刀。
啊就拿这个吧，我一直用它。
这把剑……真惨。方兰生将剑翻来翻去，感慨此人真真是暴殄天物。剑可是君子啊君子……
没关系啦君子也喜欢吃烤野猪啊！
那我真用它啦？……哎还真锋利。
那是，还没遇见过望舒砍不断的东西呢。


幕六
方兰生和云天河酒足饭饱，摊开躺在地上，那把叫做望舒的长剑被随便插在石头地上，看着颇有些可怜。
月色柔和，零零碎碎的莹蓝光影透过树叶，斑驳流淌。
青鸾峰的月色很美。
是吗？我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和菱纱他们出去走了一段时候，回来后虽然看不见了，但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觉得，这世上的确没有一个地方，比青鸾峰的月色更美了。
你知道……有一个地方，叫做琴川么？
嗯，紫英说，是江南的一个小城。
紫胤真人也说过？
我记得很清楚啊——他那天摊开一张地图，拉着我的手点在上面，说，哪里是青鸾峰，哪里是昆仑，哪里是东海，哪里是琴川——我问他，琴川有什么，他说，他的徒弟曾经去过那里。
他这人其实挺……挺……
挺有意思的，对吧？我和他刚认识的时候，也觉得这人不好玩，板着一张脸……
他徒弟也板着一张木头脸。
多相处相处。紫英那么有意思，他徒弟也一定……
才不是，呆死了。
慢悠悠从手边捻起一片树叶，放在唇间，他想学那人的样子，吹出一些调子……不过从唇间发出的，只有刺耳的声音。
叶子可真难吹……他嗤笑一声，将叶子抽出来。
光滑叶面带着一缕清香离开唇齿，竟莫名勾起了一丝情愫。
……好像某些夜里，静静竹露滴着，也是这般的月色。
那个人温热的唇从自己的唇边离开，那温暖也渐渐消散在冷淡月色中……
冷月，甘露，渐淡去的清新香气……
应该是个……有意思的人吧，只是相处的不够久。
那么，你还能去找他吗？
方兰生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一边找，一边等。
找到了之后呢？
找到了之后，就在一起。
反正都不是人了，说出来也不脸红。方兰生想得理直气壮。
如果百里屠苏还在，他会做些什么？——像以前那样，一副死样子倚在窗边，似笑非笑，但细细看去，那表情分明愉快非常……又可能只低头默默擦拭剑身，不声不响，半天才应一声……
云天河忽然问，你很想他？
嗯，很久没见到他了。开始很伤心，到了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伤心。
————
不知住了多久，只记得天气由冷转热，春风吹开青鸾峰上紫藤花的时候，紫胤真人来了，说，去见他吧。
平静多月的思绪乍然紊乱刹那——今夕何夕，竟有一种悲戚由心而生。
————
不知不觉，他走入了一处雪地，梅花正盛。
为何会有雪梅……他哑然，明知这是灵道动荡所形成的逆天之像，却还是感到新奇。
只是觉得，也许一切都只是个梦。可能睁开眼，会发现自己还在很多年前，看着林道旁落下的白花，怔怔发愣。
那落花是极其薄脆的，他的指尖方触及花叶，便见它碎了。
身旁有人正走近。
骤然有风刮过，花落如雪。
花叶擦过手指，淡香萦绕……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不是梦。
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我竟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忽然希望这不是梦，又希望这只是梦……
手颤抖的捂住了脸，他低下头，不想让那个人看见自己在落泪。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那个人伸出手，很有耐心地一根一根拉开他的手指，替他将额前的垂发挽到耳后。
也许……知道的。
骗子。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百里略笑着，用手指沾去泪。
别哭了……不，算了，你还是哭吧。
噗……
一会哭一会笑，我该说什么好？
闭嘴——你这人不说话可恶，说了话更可恶。
一年一度盂兰，灵道被阴阳交替的力量剧烈震荡，身为妖的他才可以感知到魂魄的存在。
每年见一次，听起来就很傻……将道边石块上的花叶扫去，他坐上去，笑着看面前的人：天亮了，就要等到明年才能见你。
嗯。
屠苏，我想再见你一面。
我也是。
林间有鸟雀时而窜动，明月惊鹊，清风徐徐。
他第一次主动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
人的一世，宛若流水。会流过很多风景，很多年岁。但真正凝滞的一刹那，一生仅仅只有一次……我真心欢喜，自己没有错过这一刹那……虽然也知道，仅只有这一刹那而已……
百里屠苏，这一刹那，我遇见了你，正当最好时候，正当最好风景。
方兰生略笑着，将额头靠在相牵着的手上。
本为浮尘一粟，何其有幸，于此有生之年逢君知君……
方兰生此世，再无遗憾。
屠苏蹲在他面前，轻轻拍着他的背；他的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自面颊滑下。
哭什么……我在这呢，你看，我在这呢。
我会渐渐忘记你……可我不后悔。
没有关系，兰生。你要相信，有一天我会再遇见你，再和你一起走过很多地方。
嗯……
他轻声说：我会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我会将所有令人欢喜的往事都告诉你。
兰生啊，再次相见的时候，我会带你去走很多地方，过很多座桥，喝很多地方的酒……我们可以顺着长河的源头，随着流水慢慢走去，看天水之间的明月光洒满整片天地。
兰生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有些感情，也许究其一生，我都学不会如何去表达。
可是，兰生，我喜欢你，是那么的想和你在一起。
————
他心中仿佛有什么，随着话音落下而释怀了。
也许这样，就足够了。
————
每年的盂兰，那唤作方兰生的少年人都会来到昆仑，在前山某处过一夜。
掌门更替，前任执剑长老紫胤真人退隐黄山，长老位由名为“百里屠苏”的人司掌。但许多新近弟子却不曾见过他。
似乎是有人察觉到方兰生的特殊身份，进而去问，百里屠苏是谁，公子有没有见过他……开始，方兰生都会点头，然后说一些琐碎小事，而一年一年过去，他的神色终究渐渐冷漠。
有一年，他在窗边，听见几个小道士问他执剑长老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记忆正随着时光流逝，陷入了一片迷雾，他明白迷雾的对岸有人在等着他，只是再也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了。
我想再见你一面，哪怕只有一面……
心中所留，唯有这句话。不断重复，不断地告诉自己。
但，你是谁？
————
妖的记忆，终于散了。


幕八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启程，慢慢走回了琴川。
沿路回去时，遇见了一个酒道士，一边喝着酒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东撞西撞，只是见到自己，睁大了眼睛，像是见到了鬼。
那道士应是故人之一，不过自己不记得了。他面无表情对道士点点头，又往前走去。
道士背上却有一琴匣，华光流彩，和它那破破烂烂的主人颇有些不相符。
不知有意无意，他抬脚刹那，竟听见琴匣之中传来一声轻微的笑。
————
很多年后，他在一处菩提树下见到半截白骨，纠缠在已蒙尘的琴匣银纹之上。未来得及走近细看，风吹过，白骨成灰。
只余那声来自琴匣的轻笑，缭绕着秋风，夹带那薄薄骨灰，往不知名的所在去了。
————
残墙下，有几个小孩子在玩着石子，他就在一旁静静看着。拐过街角，就是街市，而川上有人唱蓬戏，周围的小船挤得水泄不通。小孩子玩了一会才注意到他，纷纷笑着，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有几只面熟的妖怪也混在人群里，见到他，都有些不好意思的掩着嘴角，好像觉得被故人看见自己混迹人群的样子有多么丢脸似的。
他绕过人堆，往山脚走去，一路上还可以见到零零散散的结伴游人，再往山那里走，终于没有人了。
亭子还在，紫牙乌色的飞檐，青树翠蔓。他的手扶着柱子，站在亭子中。
会有人来么……他坐下来，侧身把玩垂落在肩上的一缕碧叶，心中，沉寂了许久的期待渐渐浮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已经半昏黄了。他抱着膝睡在亭子的一角，直到天边归鸟的叫声将他吵醒，才发现已经过了半日。
……果然没人来。他支着头发了会呆，起身走了。
一般晚上的话，他会找客栈之类的地方过夜。民间都觉得妖应该躲进破庙之类的地方，不过在城里，找一间客栈比找一间破庙容易得多。
——当然，客栈客满的话，破庙也是不错的选择。
推开庙门，一眼就能看见里面的火光——围着烤火的，三三两两，都是熟面孔。两只狐狸两只蛇妖，好像十分暖和的样子。
其中的一个举起薄薄的老玉酒盏，说，大人请坐下来一起休息吧。
——算起来，他的魂是由妖主亲自渡化为妖的，身份莫名其妙高得吓人。
他点点头，挑了一个位子坐下，一旁有蛇妖在弹琵琶，还有的给他递了一些果子什么的。
啊……多谢。
哪里。说起来，大人也是为了“那件事情”来这里的？
……哪件事情？
就是……那个啊。
狐狸笑的眼睛眯成一丝，看着不像个好种。
有一个灵者在琴川附近去世了，大人也想借此来增进修行么？
还未散去的灵力么……我觉得不必了。
他婉拒——灵者死后，灵气在七日后确实可以开始被妖吸收，不过僧多粥少，他不太想去凑这个热闹。
几个小妖怪都很坚持，说现在云游的灵者越来越少，去看看热闹也好。他叹气，说那好，什么时候你们要去，什么时候叫我。
狐妖摆手，说就是今日了。刚好又是月圆，不用担心阳气破坏灵力。
他点头，于是一行妖吃饱喝足，打点上路。
————
灵者在死后七日，遗体面目如初，直到第七日灵力崩散，肉身才会回归天地。
他们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一圈妖。他懒得挤进去，说你们去吧。
那些妖欢天喜地挤进去，过了许久，天地间弥散着冰蓝色光点，表示灵力已经散了。
妖群渐渐散去。他走的慢了一些，看清了灵者正在渐渐散去的面容。
是个少女，十分年轻的模样。不知道为何，他看见这张脸的刹那，整个人仿佛重重被锤了一下。
大人怎么了？想到什么了吗？……旁边有一些小妖细细碎碎问他，他却只是愣愣看着少女遗容。
她……叫什么名字？
一边问着，他一边走上去，跪坐在她的身边。
可灵者的肉身已经开始消散，很快散作千万冰蓝萤火，化入了虚无。
而他徒劳地拉住那些松软衣物，手不住在颤抖。
随着动作，一声轻响，什么东西自少女衣袋之中落了出来。
他低头去看，发现是一块花瓣状的玉石。
玉横。
一个名字骤然划破了脑中厚重迷雾，自他口中而出。
太过尖利鲜艳的记忆，是任何力量都难以抹杀的。比思念更容易令人记住的情感，叫做恐惧。
他将玉横扫落到一旁，只觉得背上一阵阵寒意——我在怕什么……这只是一块石头而已……但身体却不由意志控制，只想转身逃走。
————
被吸入玉横之中的魂魄，已经……耗尽了。意思就是，没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有一个男子在黑暗中低声笑着，宛若鬼灵。
————
那块玉石在黑夜中，有微微的光华。他看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拿起了它。
冰冷的触感令他几乎扔开它，可玉横仿佛有一种魔力，令他难以动弹。
这到底是什么……他凑近了看，只觉得和普通玉石没有什么差别，但其中弥漫一股阴煞之气，一看就知道是不祥之物。
忽然其中有什么开始动了……他给吓了一跳，咚的一下，玉横落在地上。
很疼。一个声音忽然传来。
——自玉横里。
  


幕九
他问，你怎么会给关在里面……
直觉告诉他，被关在里面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那个声音沉默很久，久到他几乎以为那个声音是自己幻觉的时候，玉横里又传来了那个男子的声音。
——兰生？
他轻声说，兰生……好熟悉的名字。
兰生，是你吗？
我……不太记得了，过去的事情，自己已经都忘了。
对方听了，又是一阵沉默。
我是百里屠苏，你记得么？
他听了，想了一会，说，屠苏么……我一直借用你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每次被人问起名字，都是喝屠苏酒的时候。
百里屠苏很轻的笑了一声。但在兰生听来有点干巴巴的，怎么听怎么别扭——也许是个……不习惯笑的家伙？
我叫……方兰生？
嗯。
我们以前见过面么？
以前每年盂兰会见一次。有一年你和我说，也许以后就会忘记这件事情，果然自那年之后，你就没来过。
是、是么……
方兰生怔怔听着，有点茫然。百里屠苏显然也不指望他想起来，便说，你先把我捡起来。
啊，哦。
……别死捏着，疼的……哎也别揣衣袋里，闷。
……你到底想怎样？
搁袖子里就行了。
这家伙……方兰生气到不行，又恍恍惚惚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
过了很久，兰生问，你一直待在里面，很害怕么？
野外寒鸦凄切，破庙飞檐牵着月色，淡淡照在地上。
不害怕。
哎……
虽然很黑，看不清外面，只能听见细碎的声音……但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感到害怕。
————
大人为什么要和一块石头说话？
狐妖把一串烤眼珠递过来，方兰生摆手婉拒。
我的一个……朋友，在里面。
哦哦，给关在石头里了？真是恐怖的法术啊……
狐妖说罢，拍拍玉横。
大人啊，可否现形来？
百里屠苏没说话。方兰生打圆场说这人就这副样子哈……
……怎么对着我你就这样叽叽喳喳，到了别人面前就是一木头了？
……
哎你说话啊！
……
……哼，木头。
过了半天，听见里面的百里屠苏闷闷说，我出不来。
方兰生没好气回他，当然知道你出不来——不过回人家一声又不会死人。
好。不过我们要去哪？
我怎么知道。
你想做什么呢？
到处走走罢了……从琴川离开的话，有很多有意思的小地方可以去。
那，往北方走行么？
百里屠苏忽然这样问。
为什么去北方……哎呀虽然也不是不可以。
去北方，到昆仑天墉城去。将你渡化为妖身的那位妖主说，希望我和你一起回去一次。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方兰生扶额。不过百里屠苏说的信誓旦旦，也不像开玩笑。
那好，去天墉城。
兰生同意他。
但你要记住，见到人家要叫人，辈分别乱叫，也别三棍子打不出个屁。


幕十
天墉城掌门如今是陵越真人，听见底下传报“方兰生携友百里屠苏”来访，手上的毛笔刺一下把纸穿破了。
那，屠苏师弟在……
陵越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的方兰生，却不见师弟，觉得有些奇怪。
方兰生从袖子里把玉横取出来，重重磕桌上。
呃——
玉横里传来百里屠苏有点痛苦的声音。
陵越大惊，可定力颇好，即使心里已经如同翻江倒海，面上仍八风不动。
方兰生说，打招呼。
玉横里百里屠苏还给震得有点晕，过了半天，说，师、师兄……
陵越不愧是掌门，震惊过后很快复原，道，原来是屠苏师弟，多年不见你怎么……
师兄……你……你头发白了。
是么……已数百年了，想师尊当年也是百年白头……
师尊还好么？
安在，平日隐居在……
两人你来我往，相聊甚欢，压根不受一人一石的束缚，方兰生在旁边听着，心里莫名其妙不是滋味。
这，叙旧的话，还是等一会吧。这次来，百里屠苏说是有正事。
方兰生感到自己话语方落，自陵越处有一道饱含杀气的眼刀甩来，内容应该为“难道师弟来见我就不算正事么”。
杀意转瞬即逝，再看时，对方端坐沉静，气度不凡，如雪白发下温和清明的眼神正是一代宗师的风范。
陵越略笑，语气和缓，道，既然如此，请弟子引两位入后山，见吾师尊吧。
方兰生背后骤然一寒，不由感慨对方变脸功力之深，令人望尘莫及。
————
后山本有冰火两重天的奇景，后来毁了修修了毁，勉强保留下来。
紫胤真人有时在这里隐居，平日偶尔铸剑，大多数时候回黄山。方兰生到天墉城时候，刚好他在铸剑台旁，旁边有个青年正拖着一把长剑捅蚂蚁洞。
青年好像看不见，那把剑捅了几次都没捅进蚂蚁洞；紫胤看了一会，实在是不忍心继续暴敛天物，伸手想把剑夺过来，青年不肯，两个人你来我往挣了好一会，才发觉外面有人在看着。紫胤咳一声，有点不好意思一样抽手。
成妖以后的记忆，方兰生是有的，不过很淡了，仅仅够认出青年是自己见过的人。
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云天河。
天河好像对于方兰生记忆消失这件事情没什么惊讶，很熟络地跑过来打招呼。他就是那种令人很舒服的性格，有点自来熟。方兰生点点头——对方太熟络，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紫胤听了这一段事情，神色淡淡的，不过当方兰生重重把玉横磕在桌上时候，还是现出了陵越一样的神色。
好了，他吵着闹着要回天墉城，现在回来了。
……我没吵。
该你说话的时候一块木头，不该你说话怎么话那么多。
……
于是百里屠苏不说话了。紫胤真人对今日之事，仿佛早在意料之中，只说，来的比预计晚了些。
方兰生没答话——事实上他也察觉到，自己似乎在极力忘却以前的事情。
随后，真人说，妖主也来了，她见到你平安，应也是欢喜。
在妖的世界里，引渡一人为妖，便从此有了因缘了。此世得柳梦璃引渡成妖，两人的缘分不可谓不深；方兰生与妖混在一处久了，也得知这位妖主大人的威严，内心多有敬畏。
说柳梦璃暂住在后山执剑长老旧居，那里由于有执剑长老坐镇，所以阵法极其微弱，身为妖的柳梦璃才可以长居其中。她虽为妖主，却甚是随和，并未启用平日规格的仪仗，而只是带了例行的近侍。
这些妖多是她在少年时便植立的心腹，十分得力，平日不过寻常人的模样。见紫胤真人的信送来，很快就转达到了妖主处。
紫胤真人说有事务缠身，不便再陪同了，于是送方兰生到了中廊便离开。而漫长的走廊尽头，早已有侍候等待，将他引入内室。
内室四周皆用竹帘围住，半明半暗光影细细碎碎照入。炉里的水沉香点着，女官们在灰色纱帘后，用雪洞扇轻而缓的扇着。
方兰生入内后，丝竹渐停，旋即见到柳梦璃从屏风后绕出，吩咐升起帷帘。
她只见了方兰生两次，这两次都是直接见面，不设帷帘——众人心知肚明是借了真人的面子，不知这位妖主和真人的关系到底有多么无间亲密……虽说两人都说明只是少年时交情匪浅，为生死之交，可如此礼遇，还是令方兰生忍不住想岔开了。
那么说，真人年少时……还真是不得了啊。他又想，以前的事情大多淡漫难寻了，思索也无益罢。
柳梦璃轻声说，可安好？
方兰生点头，说一切无事。百里屠苏所栖身的玉横被放置在他身前的矮几上，微微散发着光芒。
方公子，请上前来。
是……
他膝行之前，见妖主伸出手，覆在他的头顶。
在此之前，最后问方公子一次……此术既下，则再无回到人身的余地了……可会后悔？
什么？
方兰生抬头，有点惊异。
对于此时的他来说，百里屠苏是一个有点熟悉的陌生人，所以柳梦璃说这话，确实吓到了他。
柳梦璃笑，说，记忆散失，会感到惊愕也是情理之中。不如先行随吾来，进入幻之宫，看前事过往罢。


幕十一
三月春。微雨洗杏花。
卖白兰花的女孩子将石阶旁那篮早已枯萎的花拿走，换上一篮新鲜的白花。
雨后初晴，鸟雀惊枝，晃落一串雨滴，落在她的额发上。
最后一天了啊……她看着手中枯萎的花，不由有些难过。说是送一个月的花，但是那位公子却从未来拿过花。
正踯躅着，忽然听见有人自石阶上步下。她抬头，见是个黑衣异服少年，盯着她手中的花。
这位公子……
我来拿花。
这花已有人定了。
他点头，说，就是那人，让你送一个月花的那人。
唔……
女孩子点点头，将花送上。
少年转身离开了。走出三五步，忽然转头叫住她。
——等等。
什么事……
那个……他说，谢谢你的花。
雨后的气息淡淡的，夹杂着青草的味道。女孩子一直很喜欢这个味道伴随着花香的感觉，而随着气息远去，她忽然觉得脸有些烫。
————
方兰生正拿书盖着脸准备小睡一会，忽然闻到了花香。
百里屠苏在门口，那么大一个子，提着个小花篮……他一下子就笑出来了，见对方面目不善，又强忍住。
屠苏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将花篮放在一旁，一副“不和妖怪计较”的表情。
至于么……不就笑了笑，小心眼。方兰生倒回躺椅上，又准备睡了。屠苏忽然说，早知如此，那天还是别让你去天墉城了。
方兰生瞪他一眼，怎么了怎么了？过河拆桥呢！
没，就是觉得这么多年，你比以前更吵了。
……谁吵啊？
那时候遇见你，还想，你变了不少，安静多了，没想到一恢复，又……江山易改啊。
……你当我想想起来么？鬼知道妖主大人从哪弄来了玉横，还顺手一起引渡进来了……
百里屠苏说，玉横，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尹千觞给师尊的。
方兰生哑然片刻，才轻声说，是啊，他没死。
想起那一日，遇见了一个背着琴匣的醉酒道士……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见鬼似的看着自己——几十年过去，自己不老不死，确实像个鬼了。
而那琴匣……
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也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百里屠苏。
有些事情，是该全部忘记的。
雨后扬州有些安静，他不免困了。屠苏说，要睡回内室睡，外面待会可能还要下雨。
兰生笑，说我又不是衣服，被淋湿了还要重洗。
屠苏叹气。方兰生以为他已经走了，没想到只不过坐在不远处，安安静静看起书来。
可能还是会下雨的吧……他看看有些阴郁的天色，对屠苏说，身上淋湿也挺麻烦，还是进去吧。
屠苏看他一眼，继续低头，看书。方兰生被无视，不免有些不爽。
……话说回来，你也变了很多啊。
一半自己的魂魄，一半你的魂魄，怎么可能不变。
……别找借口，要是想今晚我做饭，乖乖一起拣菜。
……我去打猎。
拣菜。
打猎。
拣菜。
……好，拣菜。
方兰生一拍膝盖，起身去拿菜。刚站起，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说，白兰花可以用来做糕点。
暗示，绝对的暗示。屠苏无语很久，说，你随意，我去做糕。
背后，方兰生仰天大笑，颇可恶，颇欠揍。
end


呼~终于发完了，姑娘们慢用

在基坛围观过。。。现在再次膜拜。。。楼主辛苦了。。

多好的文啊……在基坛蹲坑好久，开始还以为她坑了呢……我还真没想到能把她催的填了坑……额……攻德无量啊有没有～【你奏凯！】

……
看的哭了出来，写的太好了。
软软的、淡淡的，似乎连笔迹都能想象出淡漠的模样。
草草写了几笔，然后皱了皱眉，随手添上几个，缓缓的，慢慢的，沉落下去。
再也醒不过来。
看完以后心里就跟一块温温的火石烫过一样，不是很烫，但会痛挺久的。
看着兰生就那样眼神安静地慢慢走过去，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去，整个人就一下子哭出来了。实在是很难过的事情，因为看着他从蹦跳欢笑到如今这般，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了。
他走了太久了，脚累了，心麻了，连记忆也模糊了。
兰生已经记不起来了，谁叫他，他也不会想起来了。想起来一些似乎更加重要，似乎已经不再重要的东西了。
还有谁会拉着他的手，似乎也没人了。也没人会护着他了，也没人再会念着他了。
人似乎无论变成怎样都有一个改不掉的陋习。
我们习惯于固执地做某些事情，就算我们忘记了所有，没有理由也好，没有盼望也好。
然后我们开始忘记理由。
忘记原因。
开始被这场自己的闹剧缠身，直至最后，粉身碎骨。
但是最终。
如果不后悔的话。
如果能够再次像是很久以前时的那样，微笑起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