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接下来将要记述的这件事,在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与其本质相同的事屡见不鲜。之所以对其进行特别记述,只因为它是我生命中的转折点之一。
对于“传统意义”上的记录者们,对待这类事往往要在记录的同时使其负担上一定的“教化”意义。而我既无意于做史官,也无意于做道学先生。我只想记录下自己当时的一些所思所想,以及自己当下回忆时的一些新知与体会。
我对政治家们,并没有对其中某一位有完全的、纯感性的“喜爱”,同样的,也没有对其中某一位有完全的、纯感性的“厌恨”。更何况,对于当下的我来说,即使这件事我曾亲历过,在我当下回忆它时,我的视角也早已成为“旁观者”了。
一
“一位皇帝,威严往往比仁慈更不可或缺。”应天府在心中默念,“尤其是面对足以威胁他的人时——这一点特别重要。”
这样想着时他刚从床上起来,已经洗漱用餐完毕,正在整理绯色袍服的腰带。他平日里就注意仪表,今日更是整理得格外认真,直到连带钩都不偏不倚才满意。毕竟今日的确是不可失威严的,怎能随便得了。
今日燕王要来觐见新帝。尽管只有燕王一人,但一位新登基的年轻皇帝是绝不能在他的任何一位叔叔面前丢脸的。在这点上,身为国都的应天也一样。
燕王的封地也会一同入朝觐见。同样的,国都应天府也绝不能在他面前出哪怕一分一毫的差错。
因此应天严谨而不迟缓地整理好了衣服,定定心神,向门外走去。
行至殿前,应天停下来再次整了整衣服,正了正姿态。
他在心中算准了时间,皇帝应该要先在谨身殿换礼服。在燕王觐见之前,他得先与他的新上司及他的兄长一同换好礼服,再到殿上等候。
但事情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出乎意料地,他看见在殿前正中间的台阶上,立着一个人。
这人一身藩王规制的礼服,背着双手,仰头望着大殿顶端。这人立在殿前第二级台阶上——正好比应天站的地方高出两级台阶。这人的背影似乎有些熟识——似乎与某个该被称为“前朝旧都”的家伙有几分相似。但这一切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
这个人站在大殿前正中间的位置,毫无敬畏地。
无臣下之礼。
他像是被浇了浑身的凉水,连袍服的肩线都一个激灵竖了起来。他紧盯着那人,表面上不动声色,脚底下却加快几步走上前,说:
“您不应该站在这儿。”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目视着他,手依然背在身后,胸膛依然挺着。
果然,是北平府。
他回视着北平,使语气显得同方才一般平静,又相较方才重了几分:
“您不应当站在这里。”
这时北平才像是终于听见了。然而他的手没有松,腰也没有弯,甚至还自在地微晃着身子。他看着应天,脸上显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不应该站在这儿吗?”
应天微顿了一下,说:
“这点您应该清楚。”他将每一个字都咬得无比清楚,“您不应当站在这里。”
北平转回头去,望着大殿:
“嗳——我是来朝觐的。”
“因为您是藩王一级。”应天说,“这点您应该清楚。现在皇帝要先换好礼服,而藩王应该——”他的手向上划个四分之一圆,指向身后东侧的方向,“——在东耳房等候。”
北平又转过头来,看着应天,似笑非笑的表情更鲜明了些。
早晨的日光从侧后方映射着他,显得他的笑容格外诡异。这种不言自明的意味令应天很不舒服。
北平是北方人,据说还带着几分胡人血统,身材本就比南人血统的应天高。而现在他脚下还多垫了两级台阶——这更是使他有了居高临下的意味。
不仅如此,应天还没换上礼服,北平却正穿着一身礼服,还先应天一步到了殿前,立在正中的台阶上。
应天紧紧盯着北平,眼睛里已经开始带上了冷意。
“明白了。”北平说,“多谢您的提醒。”
他这才从两级台阶上一级级踱下来,手松开自然垂在两侧,绕过应天朝东耳房走去。他的胸膛依然挺着,双目直视前方。
应天目视他远去,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眼瞳却更深了一层。
夜晚的寝宫深沉而阴郁,只有糊纸的窗格子与宦官手中的灯笼散着模糊的光,好似渗了水的油纸。
门一打开,应天就急步走进门内,立在皇帝面前,双手在胸前抱拳鞠了个躬:
“陛下。”
“颢丘。”朱允炆从座位上站起身,向旁边的座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待应天坐下了,朱允炆才坐回原位,问道:
“这么晚却独自前来,是有什么急事么?”
“今日燕王觐见,‘行皇道入,登陛不拜’。”应天一开口便直入主题,“燕王属地北平也同样,全无臣下之礼。如此行径若不严惩,长此以往,则君将不君,臣将不臣,纲纪混乱,贻害万千。”
他将“君将不君,臣将不臣”八字咬得尤其严重。
朱允炆垂下眼帘,只淡淡应道:
“早先已有臣子奏过此事。”
“现时间燕王及其属地在此处朝觐,有如瓮中之鳖。”他立即接着说,“二者先前早已多有异动,其心难测。”
他注视着朱允炆,隔张桌子,眼瞳如同无风的深潭。
朱允炆没有正面回视他,沉吟了一阵,开口说:
“……骨肉至亲,何以至此。”
“此类事情自古屡见不鲜。”应天回答。至亲又如何?
朱允炆沉默了。他也随之沉默,等待着朱允炆的答复。
一段时间后,对方仍不作声。应天便再次开口,说道:
“燕王及其属地心术叵测,且把持重兵据险要之地,恐难以削藩一策节制。现二者在此朝觐,骄横无礼,理应羁押加以惩处。机不可失,时不我待。”
对方默然听他说完,又沉寂了一会,才开口道:
“我知道了。”
仍是那淡漠的语气。
朱允炆应完,抬眼看着他,说:
“时间也不早了。”
他看着朱允炆。过了些许,他才站起身来。
“我明白了。”他说,“打扰您了。”
他行了礼,向门外走去。宫门再次为他打开,不一会儿,他的背影就消失在了逐渐合上的门缝中。
本章历史背景:建文元年(1399年)二月,燕王觐见,行皇道入,登陛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