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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小说】湄澜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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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璐村惂鐢ㄦ埛_0072Qe5馃惥
  • 美敏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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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是一部很感人的小说

也希望大家喜


  • 璐村惂鐢ㄦ埛_0072Qe5馃惥
  • 美敏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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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满地月光荒凉,整个世界只剩下我自己,我不能动也不能思想,直到很久以后二哥来找我,把我拉进他的怀中,我才哭了出来。

  至少我还有二哥,多么幸运我还有我的二哥。

  第一次见到二哥也在废园。

  那时天很蓝,整个废园开满了大片大片蓝色的野花,我看见那个着蓝衫的男孩儿坐在我常去的凉亭。他的脸很清秀,他的头发和眼睛映着天地间那些幽艳的蓝光。

  我多么被他吸引,多么想走到他的身边。但是我不敢。他身上已有着慕容家男子的光华,象父亲和叔父们那样,让人只敢远望而不可企及。

  我想要偷偷地溜走,但是他已经看见了我。他溜下亭子分拂着长草向我走来。背后浮动着晶蓝的天空和花朵,他对我微笑,"阿湄," 他说,"我是你的二哥。"

  那一年他十一岁,我五岁。我住的屋子从前是他的,废园也是。他在慕容府这个僻静的角落生活了八年。直到我来,父亲才命他搬到别处。

  二哥没有妈妈,同我一样;父亲和大夫人不喜欢他,也同我一样;他是孤单寂寞的,也同我一样;甚至于我们都深爱这片无人光顾的废园胜过慕容府闻名苏州的花园奚秀园----我不知道所有这些是否足以解释为什么在父亲的十三个子女当中唯有我们两人有着最最深切的兄妹之情。

  但二哥远比我聪明,他的才华仿佛无穷无尽。

  他工诗善画,还会抚琴吹箫。他喜欢种花下棋,有时也玩装裱篆刻。他给我治小印,画扇面,用草木竹石制各式各样的盆景,他十六岁那年绘制的重整废园的图纸令我神往至今。他认得废园里堙没的石碑上奇形怪状的古老文字,他还能分辨几乎所有草木鱼虫的名字。夏天时他教我辨认天上繁密的星座,冬天时他会在火炉旁为我讲起异趣杂谭,曲词歌赋。

  他施展起轻功有如天空中飞逝的流云。他是用剑的,却很少佩剑,也从不在我面前展示他的剑法。直到有一次三叔教了我们那招"蓝田日暖",我才知道这么简洁美妙的剑招原来出自二哥,父亲瞧见后略加修改,成为后来饮誉江湖的"琢玉剑法" 的第一招。

  十六岁起二哥开始跟着父亲和大哥踏足江湖,常常一去数月。每次回来,他都会带给我一些有趣的玩艺儿,讲一些稀奇的见闻给我听,但这样快活的日子总是短暂,他在家里住不了多久便又会离开。

  偶然他也会受伤,在府里休养一段较长的时间。他自己开出药方,他唯一的僮仆阿楠替他买药煎药。当他养伤时,父亲和大哥似乎便遗忘了他。他们从不来看他,事实上除了我,再没有别人会去看他。

  我于是从早到晚缠在他的身边,给他念书,逗他说笑,或者偷看他睡着时才露出的攒眉咬牙强忍伤痛的样子,画下来送他。看见我画的画,二哥总会笑,那时他的神情就象是清溪里映着的一段天蓝。

  我多么喜欢看到他的笑容,特别是当他的笑容越来越少,眉宇间聚合起淡淡的忧悒。

  "你怎样才会快活呢?" 有一天我看着他日渐沉郁的眼睛,终于忍不住问他。

  他怔一怔,转过头去,很久以后他低声地说:

  "也许… …,"他说,"当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时候。"

  我没有料到他会提及我们之间这心照不宣的秘密,两个失宠的孩子对父亲无望的爱与崇仰。我们那一剑光寒名动天下的父亲,高贵完美得近乎神祉。即便我们从不敢奢望他的爱,我们仍渴望得到哪怕只是个转瞬即逝的注目眼神。多年以来我早已习惯了失望,但二哥却比我更执着也更悲哀。

  我忽然觉得鼻子酸涩,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要无比贴近二哥才觉得不那么空虚。我紧紧抱住他的臂膀,把脸贴在他的肩上,不知是想要安慰他还是要从他身上得到安慰。

  "不要紧的,"我说,"我在乎你,我真的在乎你。"

  二哥轻轻叹息,"阿湄,"他说,"你大概是这世上唯一在乎我的人。"

  二哥的医术想必是很好的,因为他总能很快治好自己的伤。他的伤好了以后,就又会跟着父亲和大哥离家远行。离家时,父亲和大哥并辔而行,而二哥则孤单地落在后面。每次给他们送行,我总是无法不为二哥难过。



2025-09-01 20:5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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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璐村惂鐢ㄦ埛_0072Qe5馃惥
  • 美敏余香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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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大哥的确更有理由获得父亲的欢心。与默默无闻的二哥不同,大哥慕容源十五岁便展露头角,十九岁时连胜十二名一流高手而名声鹊起。二十二岁那年,大哥挑战江湖三大顶尖剑手中的武当掌门松岩道长,激战五百招后,终以一招从未一现江湖的剑法破去了对方的绝招"万壑松涛"。松岩道长虽未落败,却心灰意冷弃剑而去,临去时断言五年之后,将不会有人能在剑术上胜过大哥。

  这一战的消息传遍江湖。老夫人在他们回府当晚便广邀亲朋为大哥庆贺。当晚大哥风华照人英俊无比,大夫人更是笑逐颜开,连一向冷漠的父亲似乎也表情温和了许多。

  但我的眼睛却总是望着二哥,我看见他苍白的脸色,淡淡忧郁的神情,看见他默不作声地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然后我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有时落在二哥的脸上,冷冷的锐利的眼光,二哥却象是毫无察觉。我渐渐开始为二哥担心,不知道他的落落寡欢会不会终于惹恼了父亲,然后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在二哥几乎喝完了第二壶酒时,父亲忽然扔出一根竹筷击敲碎了二哥的酒杯。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父亲淡淡地说,"既然不高兴坐在这里,就回房吧。"

  席间一片寂静,百十双眼睛盯着二哥。

  二哥低头望着碎了的酒杯,呆呆出神。

  我只觉得心脏一时停跳,血全涌上了脸,双颊火一般地烫。我但愿受到父亲这般羞辱的是我,而不是我那太过执着而无法不脆弱的二哥。

  二哥慢慢抬起头来,烛影晃动,模糊了他秀逸的轮廓,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慢慢起身,双手有些颤抖,但他很快把它们拢在袖中。

  他穿过大厅,神气出奇地平静从容。我目送他在门外廖落的灯影中渐行渐远,然后我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溜出了宴会。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二哥,无论是快乐或者不快乐,我们总会躲进我们的废园。

  二哥果然在那儿,坐在我第一次看见他的亭子里,身边放着不知从哪儿来的酒坛。

  看见我,他奇怪地笑笑。"阿湄",他说,"过来陪我喝酒。"

  我坐到他的身边。我们喝了很久,夜风吹来,令我忽觉无限悲伤。

  "二哥",我说,"其实你不用在意爹的。"

  "我可以么?" 二哥抬头微笑,"我是他的儿子。"

  他望着漆黑的夜空,不动声色:"你知道么?" , 他说,"我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向他证明我配做他的儿子。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无论我做到什么地步,我在他眼里,永远什么也不是。"

  他的口气仿佛只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怎么会刚刚明白? 他这么对我已经二十年,我却刚刚明白。我真是不配做他的儿子。"

  他脸上浮起恍惚笑容。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烫得可怕,使我吃了一惊。

  他挣开我,站起身来。

  "天晚了,回去睡吧。"他低声说。

  然后他步履不稳地离开了后园。

  那天夜里开始下雨,叶叶声声敲打着后园干枯的草木,一种非人间的凄凉。

  我做了许多悲伤的梦,梦见了许久没有梦见的妈妈,叔叔流动着忧伤笑意的眼睛,又恍惚间觉得二哥似已不在人世,醒来时我泪流满面。

  雨下得更大,我呆呆地听着,忽然间一阵无由的恐慌让我心惊肉跳。

  我披上外衣冲出屋去,冷雨打在我颤抖的身上,恐慌使我的脚步变得虚软,我踉跄地跑到二哥的漆黑一团的住处,大力地叩门。

  无人前来应门。

  我才想起他唯一的僮仆阿楠已在数日前回家照料生病的母亲。

  一团冷意从脚跟扩散到我的指尖,然后我便听见杂在簌簌雨声中的二哥的咳嗽。他咳嗽得撕心裂肺,到后来戛然而止,死一般寂静。

  我跃墙而入,冲进门,手指颤抖地点着灯。

  床上的二哥面无人色,喘息艰难。

  "你受了伤?" 我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

  他不回答。

  我解开他的衣服,看见他胸前缠着厚厚的布条,透出黑沉沉的血迹。




  • 璐村惂鐢ㄦ埛_0072Qe5馃惥
  • 美敏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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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叔叔喜欢妈妈,从他突然出现开始照顾我们的那一天。可妈妈却总是对他不理不睬。但是现在妈妈靠在叔叔的肩上,脸上的光彩那么温柔,我才明白原来妈妈一直在等的人不是我爹,而是叔叔。妈妈也已经喜欢他很久了,也许已经喜欢了一辈子。

  我看了一会儿,开始觉得冷,就钻回了被子里。箫声一直都响着,让我觉得很安心,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我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可是箫声仍然还在。忽然我觉得害怕,好象有什么事就在我睡着的时候已经发生。

  我跳起来,穿好衣服冲进院子,我看见叔叔还在吹,他就那么吹了一夜。我看看妈妈,她脸朝里偎在叔叔的肩上,一动也不动。

  我慢慢走过去,抱住妈妈,她的身子是冰凉的。我想要哭,可我哭不出来。

  然后箫声终于停下来,叔叔张开手臂,抱住了我和妈妈。

  … …"

  阿湄没有说下去,她在发抖,我伸手拥她入怀。

  她从没有对我讲起这些事,就象我从不曾对她提起我的母亲。

  离别令人感伤而脆弱。因为又要失去,才想起多年前就已失去的人或者物。

  我其实也还记得我的母亲,虽然她死的时候我才三岁。

  我记得她非常美丽,宝光流转的眼睛,皮肤无比晶莹。

  她最美丽的时候是父亲来看她的时候。她看他的眼光如此温柔,我才知道她对我的温柔只是她对父亲爱的影子。

  父亲有时也会对她很好,但是我知道父亲并不爱她。

  父亲不爱任何人,无论是他的四个妻子,还是他的十几名子女。我从不曾在父亲的眼中看见过只有爱一个人时才会有的眷念而微殇的温柔。

  我记得母亲曾经在一次醉后把我摇醒,哭着问我,是不是没有人配得上他的完美,所以他才从不爱人?

  我永远记得她那时的神情,这才知道原来极爱就是极痛苦。

  但我还是爱我的父亲。

  他是我的父亲。

  他那样完美。

  我没有办法不去爱他。

  我尽我一切所能,只希望自己配做他的儿子。

  我希望有朝一日他会望我一眼,以专注以感念,什么也不必说,我就知道我是他心目中的儿子。

  我努力地读书,练剑,我学一切可以学到的东西。

  我废寝忘食,我夜以继日,我学诗词歌赋书画琴棋,园艺建筑星相医卜。

  我苦练家传轻功与七大剑法,我研读祖先搜集整理的三十六派剑法精华,我遍览借鉴江湖上各种刀法拳经,甚至在梦中我也在揣摩过招。

  十六岁那年我创出的几记剑招令负责指导我们的三叔大为激赏。不久以后父亲把我叫去,告诉我他已将之编入他新创的一套剑法。而且,我从此可以开始随他和大哥行走江湖。

  我的一生从不曾那样快乐过,如果在压抑了那么多年以后我还懂得怎样雀跃欢呼,我想我一定会那么做。

  我去找阿湄,只有她明白我的快乐。我看她代我欢呼雀跃出我所有的快乐,即使我自己懂得的只有微笑。

  那年春天废园里开满了黄色的连翘,那么光灿明华,剔透的春意。我给阿湄吹笛,不再吹箫,因为笛声欢畅而明媚,是我的心情。我用一天一夜画出了重整废园的图纸,我想也许有一天,我可以让父亲看见我重整的废园,如他早年设计的奚秀园一般成为闻名江南的园林。

  我真的以为我一生的梦想就要开始实现。

  我在江湖上度过的第一年充满了新鲜的体验和惊喜。

  第一个月我发现我的剑法远比我想象中为高,我轻易地击败我的敌手,在一招或两招之间。第二个月我开始迎战更加厉害的敌手,但是在数招之后,他们剑法中的破绽开始变得刺目地清晰。第三个月,当我击败了我踏入江湖后第十五名敌手后,我仍不敢大意。因为父亲漠不在意的态度让我明白以慕容家子弟的身份击败这些三流对手实属应当。对手的破绽令我警醒,回头反省自己的剑法,我一一修正我可能会有的漏洞。一年时间我获益非浅。

  第二年,我的第一个对手是崆峒派首席大弟子谢渊停。



  • 璐村惂鐢ㄦ埛_0072Qe5馃惥
  • 美敏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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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全神贯注严阵以待,但当他大喝一声"小心!" 使出那一招时,我才明白无论怎样防备,这一招依然防不胜防。

  那一剑仿佛狂风摧卷,万壑松涛滚滚撼动连绵浩邈扑面而来。

  那一剑其实是霎那间攻出的无数剑,推波助澜潮涌而至。无可退避,无可抵挡,当者披靡,势无生理!

  电光石火间,他轻点的剑尖已刺入我右胸。

  我尽力避让,随即又中两剑。

  山风骤起,我几乎立足不稳。忽然间,灵光一现,我不及多想,凝聚毕生劲力,无视扑面剑影,一剑直刺他的手腕。

  万丈松涛霎那归于无形。

  我死里逃生,气血翻涌。抬头,见松岩道长面如死灰。

  "为什么,你为什么能破?"

  "树欲静而风必止",我说,"你的手就是摧动万壑松涛的风。"

  松岩道长忽仰天长笑,抛下手中长剑,

  "我本来怜才之心已起,不愿你死在我的绝招之下。可惜一时好胜,终于忍不住出手,却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胜负尚未分出,道长何出此言?"

  他摇头叹息,

  "绝招已为人所破,尚有面目再战么?"

  转身欲行,忽又回身,

  "公子资质非凡,于剑术一道前途不可限量,五年以后将无人可敌。保重!"

  我知道他要我保重是要我尽早医治那三处剑伤。

  那三剑快得旁人难以察觉,伤口却不浅。血流很急,只不过在黑衣上看不出血迹。

  但我不能就此离开,我还有没有演完我的角色。

  父亲携我与那些上前祝贺的人应酬寒暄。将近半个时辰后我才脱身回到客栈,已近虚脱。

  我的衣服已被血水染得尽湿,大量失血令我感到头晕目眩。

  我自己要来热水,处理了伤口,换好衣衫。还未及收拾,已有人敲门。

  我开门,看见父亲。

  他漠然扫视我屋中零乱,却只是说,

  "晚间的庆功宴你一起去。"

  我哑然。

  他明明已发现我受了伤,他明知我受了伤。但他一句也不曾问我伤势如何。

  他关心的只是这样的场合,我做为慕容源的弟弟如何可以不到场祝贺。

  他提醒我即使演完了大哥的角色,我依然需要演回我自己。

  霎那间我万般心灰。

  "我会去," 我说,"既然你要我去。"

  那晚我敬父亲,敬大哥,敬很多人酒。

  我知道我的伤势不该喝酒,但是我想要醉。

  可我是这样的不快乐,不快乐到竟然无法喝醉。

  我应该很快乐吧,因为我听见那么多人赞扬我破掉万壑松涛的那一剑。

  但即使我破尽天下所有的绝招,我也得不到自己父亲的欢心,不,谈什么欢心, 是连关心都不曾有过。要我凭什么快乐凭什么快乐?

  那晚我没有喝醉,我开始发烧。

  在三天的归程中,我一直在发烧。

  我手脚冰冷,然而我的心和身体象有火在焚烧。

  我不相信父亲看不出我的异样,除非他从不曾在意地看我,除非他刻意地忽略。

  这一刻我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可笑。

  多么可笑,那个自欺欺人的应战者。 他一度以为只要他可以一次次击败越来越强的对手,总有一天他会争回自己的身份。他甚至隐约觉得战胜了松岩道长就是这样一个扭转一生的契机。

  然而他全盘皆错。

  他战胜越多的人,他就越无法脱身。就象一把剑,它越是战无不胜,削铁如泥,它的主人越不肯放手。

  然而即使是一柄剑吧,也该偶尔擦拭,稍为珍惜。

  但这么多次生死关头,重创轻伤,父亲却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声。

  如果我曾令他关心,那也只是我的成败。至于我的生死,他甚至懒待皱眉。他永远冷冷旁观,不动声色,他任由我自生自灭,自伤自弃。

  我想起那个曾经无比欢欣的十六岁少年,在无边黄花中吹笛微笑的少年,仅仅四年,却已恍如隔世。但他在我的记忆里鲜明如画,永不可忘怀。虽然他那样天真,天真得得可悲又荒唐,他依然带给我一生之中绝无仅有的蓬勃狂喜与欢乐。那竟是我一生短短最为快乐的时光,然而它已飞逝而去,永不重回。



  • 璐村惂鐢ㄦ埛_0072Qe5馃惥
  • 美敏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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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中迎接我们的是另一个庆功宴。

  我不需要父亲的提醒也知道我自己该坐的位置。

  我一杯杯地喝酒,喝不醉也好,至少还有喝醉的希望。

  但是突然间,一根竹筷击碎了我的酒杯。

  一个声音冷淡地响起,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既然不高兴坐在这里,就回房吧。"

  我没有抬头。因为不必。

  我知道是他。

  我本以为我的心已死了,现在才知道不是。已死了的心不会痛得让我觉得它又死了一次。

  酒杯的碎片割伤了我的手。我将颤抖的手藏在衣袖中,慢慢站起身来。

  我走出宾客云集的大厅。走过众目睽睽。

  那些异样的眼光已再不能伤我,因为我已被另一个人伤入膏肓。

  我走到厨房,抱了两坛酒。

  我去了我的废园。

  阿湄后来来陪我。我的阿湄。

  她陪我喝酒。

  她陪我一起不快乐。

  然而连她也救不了我的心。

  我回到自己的住所。

  我开始咳嗽,恪血。我全身烧得如火如荼。

  我已经挣扎了四天,不,我已经挣扎了二十年。

  我再也没有足够的心力。

  我想我甚至支撑不到天明。

  但是阿湄她不肯让我死。

  在我深沉的昏迷中,我依然知道她在我身边,她陪着我,象我从前每一次受伤。当我的咳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当我觉得生不如死,我总能感觉到她的手紧握着我的,仿佛死也不肯松开,永远也也不肯松开。

  我是不能不抛下她的吧,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样的世上,这样一个家里。

  我是他的二哥,我答应过要照顾她,在多年以前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

  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吹那支曲子,我们还不能轻言别离。

  我要活着,为了阿湄。

  为了在这样的苍茫人世,还有我们两人,可以冷暖相呵,相濡以沫。

  我醒来时是晚上,烛火暗淡,远不及她憔悴长睫上成串坠落的泪光。

  我们那一次没有分离。

  然而今天我为阿湄吹了那支曲子。

  因为我知道我们将不得不别离。

  一番风雨三千里。她将要远嫁到塞外的池家。

  从此分两地。

  曙色清明,我望着阿湄的脸。

  那么熟悉的眉目与神情,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阿湄," 我说,"照顾好自己。有一天,我会去接你回来。"

  阿湄轻笑,虽然只是强颜。

  "也许我会喜欢上那里,不愿意再回来。"

  "那么,就由你," 我轻轻说," 我只要你快活。"

  我这一生已经再也不可能快乐。

  如果可以,我希望阿湄,她可以连我的那份快乐都一起拥有。

  浩荡的迎亲队伍慢慢穿过苏州城的闹市。人们夹道观看江南慕容与塞北池家再次联姻的盛况。

  十年前,我最美的姑姑慕容宁由同一条路跋涉千里嫁到池家去。三年以后,池家来信说她已染病故世。却有传言不翼而飞,说她被池家逼疯,在红莲峰顶自焚而死。

  阿湄她当然听见过这样的传言。

  她只有十八岁,她怎么可能不会害怕。

  但是她仍坚持。

  我说过要照顾的人,结果却为我牺牲了自己。

  我的阿湄,我的阿湄。

  我送她到长亭。

  隔着车窗,我们对饮一杯别离酒。

  酒里映着长天枯云,愁肠离索。我们一饮而尽。

  阿湄很快放下了车帘,我想她是不要我看见她哭泣。

  我对池落影临别一揖,上马飞驰而去。

  在我二十四年的生命中,我已付出了太多。

  总有一天,我要要回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阿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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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成亲

  池枫

  今夜风湿霜冷,欲雪的天意。却还看得见清晰的眉月,想必只是场小雪。

  十一月三十,并非我回庄的日子。

  我连夜回来,来见大哥,是因为我不想成亲。

  如果不是阿得不小心泄露了口风,我还不知道大哥已经替我订下了亲事。

  我那据称是江南第一美人的新娘已经到了山庄。而下个月的今天,除夕晚上,听说就是我成亲的日子。

  阿得兴奋得双目放光,可我却毫无兴致。

  我活了二十四年,从未想过会和谁成亲。而且我以为大哥和我都知道,因为那件事,我这一生永远不会成亲。

  我绕过石阵,穿过梅林,快步踏上九曲桥。我一腔疑惑满心不解,只想立刻找到大哥问个清楚,低头匆匆地走,毫无提防地,在狭窄得只容一人的九曲桥上,我和人撞了一个满怀。

  我立刻飞身后退,那人也是一般。

  他的轻功身法我从未见过,令我微微吃了一惊。

  "原来不看路的不只是我。"

  声音无端地好听,含着三分自嘲,一点戏噱,顽皮却温柔的促狭。

  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她。

  她是个少女,披着厚厚的连帽斗篷。夜色里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两只眼睛光华流转,盈盈灿亮。

  山庄里的人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但她又并不象是陪嫁而来的侍女。

  霎那间一个念头令我怦然心跳。

  啊,难道,她就是我的新娘?

  "很晚了",我说,"还以为路上只有我一个。"

  她轻笑,"我也是。"

  当她说着"也" 字,似有什么微妙的默契在暗夜里花一般盛开,我不明白我心里忽如其来的微甜的惘然,是否因了她的语气她的笑声。

  居然就在那一刻开始下雪。

  清浅秀气的小雪。

  不是我常见的朔风凛冽飞雪连绵,反而象是江南,流水犹未冻,淡月微云,无风自落的雪花。

  我想到江南的雪时,才想起她正是自江南而来,我的新娘。

  她正抬脸看雪花,悠然神往。

  "象是江南的雪么?" 我问。

  她怔一怔,望向我。

  "你知道我从江南来?"

  我笑笑,"我认得庄里每一个人,但我不认得你。那么你一定是跟着慕容姑娘从江南来的。"

  她释然,想必因为我没有看穿她的身份。

  "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荣嬷嬷不许我们出门一步。"

  "我不会",我眨眨眼说,"我知道荣嬷嬷她很麻烦。"

  她眼里涌起笑意," 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在这里很久了?"

  "很久了," 我说,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庄主。"

  她点点头,并不再追究。

  我们靠着桥栏无言看了一阵雪色,奇怪的是这样的沉默并不让人觉得难堪。仿佛好友知交分别多年,千思万感,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谈起,也就任由它去。 偶然转脸,看见雪花落上她额前的几茎黑发,忽觉无限无限,温柔心头。

  啊,我的新娘。

  后来她低声问我:"你刚才那样匆忙,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我这才发现当我第一眼看见了她,我便已忘了此行的目的。

  "也不怎样要紧。"我说,一阵惆怅,一阵迷茫。

  她静静地望我,双眼幽幽闪烁,令我觉得无所遁形地不安,却又无由地欢喜,觉得心酸。并不甘闪躲,情愿被她这样一直望着,望下去。

  "太晚了,我得回去。" 她垂下眼。

  我心里轻轻一沉,我猜那落下去的不是依依,便是不舍。但我却只问她:"… …你们住在哪里?"

  "莺飞别院。"

  "回去时要小心,荣嬷嬷很警觉的。" 

  我多此一举地提醒,也许只为了多听听她的声音。

  "我知道,前两个晚上我正要翻墙就被她发现,只好装做摘墙角的梅花。"

  她无可奈何的沮丧神情令我忍不住大笑。

  她收紧斗篷,走过我的身边。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瞬,她轻轻叹息着说,

  "你笑起来明明象是比谁都快活。"

  我怔住,霎那间无法思想。当我终于回头想要再看她一眼,她却连背影都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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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杨轩的灯火未灭。

  我走上书房台阶,还没有叩门,便听见大哥的声音。

  "等你很久了。" 他说。

  我推门,绕过屏风。灯下读书的大哥不曾抬头。

  我在他对面坐下。

  "我一进山庄你就知道了?"

  "不是。你一离开集岚院,就有人通知我。"

  我无可奈何地笑。

  "那你一定知道我已经见过她。"

  他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又淡淡道:"她让你心动。"

  "何以见得?" 我好奇地问。

  他终于放下手上的书,抬头,望进我的眼睛里去。

  "因为,你让她看见了你的不快乐。"

  我登时狼狈,莫名脸红。我的大哥永远这么目光锐利,不留余地。

  "还要拒绝么," 他问,"既然喜欢她?"

  我一笑," 我不想害任何人,何况是她。"

  "别管那个。" 大哥的眼中迸出几点微火,象寒潭里跌落了星光,霎那间乱了向来的沉寂。这是他一贯的反应,每次我提起那件事。

  每次看见大哥为我的事这样微微地失态,我总有不期的感动。

  唉,我的大哥。

  "别这样看我,"大哥冷冷地说,"我不会答应,所有的人已经开始准备,你一个月后娶她。"

  "他们要准备什么?" 我不由好笑,"要娶亲的人是我。大哥… …"

  "告诉她" , 他忽然打断我。"如果她也喜欢你,她不会在乎。"

  我目瞪口呆。

  "这个月不要回集岚院,多见见她。如果真的喜欢,又何必想得太多?"

  我看见大哥眼中光芒渐闪,明白他又想起了什么。

  我再不敢多说。

  我又回到了我居住了多年的怀枫居。

  大哥已派了人洒扫照应,屋中炭火暖明,被褥暄软,我却躺下很久才慢慢入睡。

  这晚我做了梦。

  我梦见那对眼睛,时常流动着笑意,又可以忽然沉静下来,幽幽地,象风中的火,或者雪夜里的星光。它们看得见我所有的快乐与忧愁,我的每一次心动,我的怅惘,我的岁月雨雪朝夜悲欢。

  如果我可以,如果我还有希望的资格,我希望它们会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再次见到那双眼睛竟是在十天以后。

  每天夜里我在山庄的各个角落游荡,只为了要遇见她。

  我不知道遇见了又能怎样,我只是想要见她。仿佛见到了就可以一生无憾,一生无悔,弹指相聚也罢,至少曾经一起,并肩看过雪和夜色。

  即使,她终究不会成为我的新娘。

  那天晚上,就在红莲峰旁我见到了她。

  她的斗篷在月光下是迷离的银红,呼应着那些红色砂岩神秘的光辉。

  我没有刻意放轻我靠近的脚步。她微惊地回头,看见是我,轻轻微笑。

  "荣嬷嬷今晚一定睡得不错。" 我说。

  "是啊,"她声音里含着活泼的笑意,"她警觉了十天,今天终于支撑不住。"

  我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红莲峰沉沉的红光映照着我们,犹如一幕华美的幻梦。

  我终于又和她一起。我幸福得想要叹息,又觉得生生不息的凄凉。

  "你的事情解决了么?" 她问。

  "没有,但是它不再令我烦恼。"

  "那很好。"她轻轻说。

  隔了很久,又道,"你还是我所见过笑得最开心的人,即使你好象很有理由烦恼悲伤。"

  我一时无话,奇怪她何以将我看得如此通透。却又仿佛早已知道她会了解,如此平静的温暖,似乎我们已相识了生生世世。

  "也许," 我说,"那是因为我身边的人希望我快活。"

她侧头望我,神情奇特。

  "我记得很多年前,我也说过类似的话:如果我喜欢的人要我快活,我就会让自己开开心心。"

  "真的?" 我问。

  她认真地点点头。

  我忽生顽皮,望着她轻笑,"我用不着再要求你,因为,你已经够快活了。" 

  她飞红了脸,跳开我身边。她也只是个害羞的少女,我的新娘。

  就容我暂时沉溺,今夜,仍当她是我的新娘。

  "这就是红莲峰?" 后来她问我。



2025-09-01 20:4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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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重逢

  方雁遥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将我惊醒。

  十二月三十,除夕。

  我的胸口仍剧痛,是我刚刚受的伤。

  然而更痛的是我的心。

  当我再次看见那张脸,我才知道我还有心。十八年后忽然活转的心欢喜得象要炸裂,因为我以为,我终于重见了我的阿翎。

  然而那不是阿翎。 

  灯火下这一张年轻晶莹的脸,并不属于我愿以一生相守却只可以一生遗忘的阿翎。

  那是阿翎的女儿,慕容湄。

  但我宁愿忘记她的姓氏,而只唤她的名字。

  阿湄。

  我第一次见到阿湄是在十八年前,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婴儿。

  我记得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仿佛整个混浊天空都已溶化,源源不绝地流淌,将人世浸成一片湿淋淋的苍灰。

  我就在那一天来到了那个远离故乡的北方村落。

  村东第三栋房屋。院篱在大雨中歪倒,小屋轮廓一片模糊。

  有人告诉我阿翎就住在这里。

  这样大的雨,我不知道她否听见叩响院门的声音。但即使她听见,我也不愿见她穿过泥水淋漓的院落来为我开门。

  越过歪倒的篱笆,我走到檐下,这时我看见窗纸微黄,许是屋中人点亮的油灯。

  那使我想起十八岁离家后住过的无数间客栈,永远一团漆黑的客房的窗。即便进屋以后,店伙张罗起桌上油灯,那一点昏黄,映照着千篇一律的格局陈设,也只令人觉得客途凄清,无尽重叠。

  然而此时此际,这低矮屋檐下透出的隐约灯光,它令我忘却身后阴霾大雨,它令我觉得温暖与安定,刹那起落的感触与愁怀----幸福与否其实早在我一念之间,多年挣扎此刻看来多么无谓,刹那渺远。

  我缓缓收起雨伞,叩响房门,听见房中隐约的脚步。

  我已准备好在她开门时告诉她那一句话,我原该在十年前给她的回答。

  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以后,我终于决定为了她,不顾其它一切。

  房门打开,一张我并不认识的脸。

  我们愕然相望,然后我听见那个我曾无比熟悉的声音由里屋传来:

  "田嫂,是谁?"

  我一时说不出话,只是转脸望着里间。

  房内家陈简陋,唯有里间门上挂着的门帘是从前家中旧物。月白厚缎上绣着成行雁影,她送给我的所有绣件上都有类似的图案。

  田嫂忽而恍然,大喜。

  "方姑娘,快出来看看,可是你的相公?"

  我心中一动,微觉不妥,想要分辩,却终究无言。

  屋中一时沉默,随后门帘轻轻翻卷。

  霎那间我看见帘上雁影惊飞,往事翔回,如缤纷万花般坠落。

  我看见十年未见的阿翎,站在三尺以外的门边。我看见她忽然苍白的脸色,悸震凝定的目光。

  然后我才看清她挽起的发髻,以及她手上环抱的婴儿。

  … …

  田嫂似已确认了我的身份,却又看出了我们的尴尬,笑着圆场:

  "你家娘子替你生了一个千金,刚刚满月,不要看看么?"

  阿翎一震,仿佛这才醒转,侧过头,淡淡说:

  "田嫂,他不是我相公,他是我大哥,方雁遥。"

  我听见她们的对答。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无比清晰。

  那让我觉得就在一瞬间大地崩裂,眼前劫灰飞扬。我不知道我何以还能站在那里,静静望着我所爱女子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田嫂后来离开,阿翎哄睡了婴儿,默不作声地摆下饭菜。

  我与她隔桌对坐,食不下咽。

  "我不知道你已嫁了人。" 我终于说,说话时我感到无数碎片在胸膛里声声振动。

  她却不曾抬头,淡然道:"我并没有嫁谁,不过是与人有了孩子。"

  她这样说比她说她真的嫁了人还要令我痛心。

  "为什么?" 我问。

  她抬头迎望着我,语气冰冷:"你会关心么?"

  "当然," 我说,"我终究是你大哥。"

  她死死盯着我,然后她移开目光,冷笑着说:

  "也许,我不过是要让你伤心难过。"

  我凝望她切齿说出这句话时绷紧的脸颊,倔强神情一如从前。刹那间我觉得万般悲凉,无限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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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离开时,才告诉我他的名字:关荻。

  他说他出生时正是秋天,山那边的野苇湖开满了荻花。

  春天来时,融雪成溪,我搬迁到更高的山上,淙淙溪流从我屋边经过。

  夏季山中也并无暑气,只是木叶转成森森,雨水增多。

  秋季来临我翻过山岭找到关荻说过的野苇湖,那里的大片荻花如云似雾,令我忽觉往事苍茫便有如这般。

  我在苇塘边吹箫练剑,看瑟瑟荻花在箫声剑影里轻舞飞扬,我看见长空幽蓝,万古云霄,常觉胸中不着一物般地不染纤尘。

  山中四时轮转,我却刻意地忘记岁月如何。

  不知几年以后,又到了冬天。

  那一年冬天,我没有听见我已听成习惯的那匹孤狼的长嗥。

  我寻找那匹狼花费了整整一个冬季,却始终未能找到。我有时恍惚,觉得我所听见的狼嗥也许从未有过,不过是我的灵魂在深夜里脱窍而出,寂寞徘徊于月下,为自己的躯体挣出的最后一缕哀音。

  群山返青的时候,我离山而去。

  我不知怎样走回了阿翎曾经居住过的那个村庄,当我明明已不记得道路。我想这也许该归因于一种冥冥的指引。

  我猜测阿翎早已不在那里,然而我仍然走到了村东的第三栋屋前。

  一样的篱笆,这一次却不曾倾倒。

  柴关虚掩,黄土铺院,低矮的房屋一片岑寂。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立于檐下,决心向屋内长相别离的女子许下一生的诺言,然而,我却看见她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仿佛要打破我的幻觉,房门就在那时轻轻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门缝里溜出,来到院中。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衣衫破旧,发辫零乱。她手中拿着一个水瓢走向院角的大水缸,那水缸比她还高。

  她爬上水缸旁边一块垫脚的大石,踮起脚来努力前探,去舀缸中所剩不多的水。她的姿势如此危险,仿佛随时会栽进水缸之中。

  我及时叩响院门。她暂时放弃了舀水,回过头来。

  在看清她小脸的一瞬,我就知道了她是谁。我仿佛再次看见很多年前母亲领回家中的的阿翎,黑亮的大眼睛光芒荧闪,小小下颌倔强尖削。

  我眼前模糊,一时不能出声。

  而女孩儿已跳下大石,来到门边。

  她望着我,神情警觉。"叔叔," 她清脆地问,"你找谁?

  "你是阿湄?" 我喃喃地说。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迷惑,轻轻点头。

  "那么,你的妈妈呢?"

  她回头望一眼小屋,仿佛害怕我们的谈话会吵醒她的妈妈。"妈妈病了,在睡觉。"

  "阿湄," 我心中酸涩,缓缓地说,"我认得你的妈妈。"

  她一时没有说话,仰望着我。然后她的脸上渐渐亮起信任的光辉。

  她走过来,拉开了本来只是虚掩的院门。

  "叔叔,你能不能帮我舀水? 我要给妈妈熬药。"

  我再见阿翎时她已完全不复旧时容颜。她已病了很久,我为她请来的大夫也只是摇头。我知道她已时日无多。

  除去我刚来时,她几乎不曾认真看过我。很多时候,她只是躺在那里静静出神,她的眼睛那时变得云水般温柔。我只在多年以前看见过她那样的眼光,而那样的眼光却再也不是为我。

  我看见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黄,有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正随她日益消蚀。

  阿湄从不在我们面前哭泣,只有一次,我看见她蹲在柴堆后无声饮泣,我抱起她,她默默搂住我的脖颈。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领,起初温热,后来冰凉。

  那一天我抱她去了野外,那时是秋天,原野里开满牵牛花。不知为何那里的牵牛并没有深紫和紫红,只有淡红,微紫,与苍白,仿佛都已被阳光晒退了颜色,无神无主的萧条。

  阿湄在那里放声大哭,那时她才象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儿。

  我带她回去时,阿翎已经醒来。那天晚上,我听见她与阿湄说了整夜的话,然而我听不清晰。

  数天以后的早上,她支走了阿湄。

  她要我答应在她死后,把阿湄送到她父亲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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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默默点头。

  "他未必会待好好她,你要常去看她,直到她成人。"

  我依然答应。

  她松了一口气,转开脸去,明亮的眼光转成暗淡。

  她始终还是爱他,即使他辜负了她这么多年,始终也没有来接她。

  当天夜里,我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吹起了箫。

  我从未吹过那首曲子,然而我不知不觉吹出了它,也许只是因为人生本如那支箫曲一般凄凉。

  后来房门打开,我看见阿翎出现在门边。

  她已有多日不能下地。看见她,我微微一惊,停下了箫声。

  "不要停。" 她低声说。

  我重又吹起,她慢慢走来,坐在我的身边。

  花架筛下淡淡月光,如满地细碎白冰。不时有紫藤花坠落,点点剔透凝华。

  她将什么东西系在我的腰带上,我知道那是一只新的香囊。

  从前她绣给我的香囊在一次决斗中被人毁坏,我不舍得丢弃,一直收在怀中。

  然后她伸出手臂揽住我的腰,紧紧依偎在我的肩头。

  她在我耳边低语:

  "不要停下," 她说," 听着你的箫声去死,我才不会害怕。"

  我轻轻一震,却没有停下。

  我一直没有停下,即使当我感到她的手臂松开滑落。

  我没有停下,即使当我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我没有停下,当天空大亮,人家的炊烟次第腾起,鸡鸣犬吠,日上的尘嚣。

  我没有停下。

  那一切与我无关。

  我觉得我只需一直这样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然而还有阿湄。

  我答应过要送她去她父亲的身边。

  当阿湄自她母亲冰冷的怀中抬起泪痕狼藉的脸望向我,我知道我要履行我对她母亲的诺言。

  我终于放下了我的箫。

  我带着阿湄千里跋涉,到了江南。

  我见到了阿翎一直不曾等到的那个男子,慕容安。他的完美丰神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他起初略为吃惊,凝神看看阿湄,神色渐渐平复。"她并没告诉我她有了身孕。"

  "所以你才任由她流落在外?"

  他笑笑:"最初我便要娶她回来,是她自己不肯答应。"

  他望我一眼,继续道:"她一直都在等一个人,不肯放弃。那个人,想必是你。"

  我如受重击,不能置信。霎那间只觉天翻地覆,无比荒唐。

  "你不知道么?" 慕容安望着我,"那么你明白她还不如我深。"

  当天夜里,我茫然离开了慕容府。

  我千里往返去看望阿翎的坟墓。我以为她或肯托梦于我,告诉我真情究竟如何。

  然而她一去杳然,从来不肯入我的梦境。

  某一个黄昏,落日凄圆,月影初升。

  我再一次拔去她坟上荒草,坐下为她吹箫。然后我离开了她,继续我在江湖的漂泊。我并不知道滚滚尘嚣,究竟何方是岸。山长水阔,我该于何处容身。我只是想要找一件事来做,胜负生死于我已无关紧要。

  我开始追踪那些多年未曾归案的盗匪,我甚至希望我会败在某个凶残大盗的手下,无声无息死于一个边陲小镇或是荒山密林。奇怪的是我的剑法却于此时悄然精进。

  就在那些年里,我再次听到了关荻的名字。这个在南方七省声名雀起的年轻捕快以其高超的追踪技巧,坚韧不拔的意志,以及奇异的独门武功威she 黑道群雄。传说中他的武器是一条长长的铁链,那使想起很多年前与我一同猎狐的少年手中灵活的套锁。

  有几次我们殊途同归,追踪同一伙盗匪到了同一个地方。我暗中出手相助后无声退去。

  我看见昔日猎狐少年已成长为一个英俊不羁的青年,他自己揣摩出的武功虽然仍有不足,却因出手惊奇难测而颇具神威。

  在追踪盗匪告一段落时,我会去看望阿湄,但是每一次并不让她知道。我会在她生日时在她常去玩耍的废园里藏下一份礼物。当我在暗中看见她被惊喜映亮的脸,才觉得我这样活着,至少还有一些意义。

  阿湄日益成长,比小时候活泼快乐。我看见她的成长,仿佛看见从前一幕幕的阿翎。那让我深深感念,同时也是深深的刺痛与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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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间我再无心旁骛,唯一心念是决不能失去大哥伤药。俯身崖边,长索出手,堪堪卷住药包。 
  只听背后风声飒然,慕容湄惊呼:“小心!” 
  我知道池落影必于此时偷袭,但我此时回身,药包必落入深谷,唯有不闪不避。只觉右背一道透骨深寒长驱直入,然后又迅疾离开。与此同时,我收回长索,取到了药包。 
  回身,我正看见池落影飘身退开,神情似笑非笑。我右臂略抬,剧痛勃起,眼前一片昏黑。心下不由冰凉。 

  忽听慕容湄道: 
  “池总管,你放了他我便和你回山庄。不然,我会跳下去。” 
  眼前黑雾渐渐消散,我看见慕容湄立于崖边,衣袂当风,似是随时可能失足。 
  我想要过去,但刚一动弹,半身剧痛,如要晕去。 
  只听池落影喝道:“不要动!” 慢慢向她靠近。 
  她却又向崖边退了一退。 
  “好,我答应你。” 池落影沉声说,缓缓向她伸出手。 
  慕容湄侧头看他,“此话当真?” 
  “在下岂敢欺瞒少夫人?” 
  慕容湄微一犹豫,终于伸手给他。就在两人相触的一霎,慕容湄纵身撞入他怀中,双手连点,池落影顿成木雕泥塑。 
  她犹不放心,在他身上又加点了几处穴道,这才奔回我身边,急切地问: 
  “你怎么样?” 
  我将药包递在她手中,“不必管我,” 我说,“把药送去给大哥。” 
  她神色仓惶地摇头,又说了些什么,我却已听不清晰。 
  风声与她的语声忽成稀薄遥远,烟一般散尽。 
  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柔和轻响,悉悉簌簌,象我初次听到的江南丝雨落上碧青的原野万物,又或是四月里雨一般的落花,落在我初来乍到的江南。 
  我觉得我飘浮起来,四肢轻得不复存在。脸上微凉,眼前一片柔白的薄光。 
  我忽然知道那是雪。 
  江南的小雪。 
  江南也是有雪的,那年我第一次知道。 
  * * * * * * * * * 
  那一年,是我声名鹊起的一年。 
  一个苏州府三等捕快独自抓获了采花大盗高飞。 
  那年冬天,我在街上例行巡查时瞥见了高飞,他的易容并不能瞒过我惯于追踪猎物的眼睛。 
  我看见他进了四海赌场。我并没有犹豫,脱下官服,尾随而入。 
  他在玩骰子,我加入他那一桌,默默观望。他下的赌注越来越惊人,余人渐渐收手,只围观他与庄家对局。 
  庄家脸色发青,最后已不敢再接注。高飞冷笑顾盼,预备离去。 
  我阻住他。 
  “我和你赌,” 我说,解下刀囊,放在桌上。 
  他收敛笑容:“什么意思?” 
  “谁输了,就在自己身上插一把刀。” 
  他脸色一变,大约从未试过这种街头无赖的赌法。 
  “我为何要和你赌?” 
  我看看聚拢而来的人群,回望着他,淡淡说: 
  “因为我知道你是谁。” 
  他眉棱跳动,目中杀机陡现,却仍笑说:“好,我赌了。” 
  我连输三局。 
  左腿已插了三柄刀。 
  唯一可伤之处只在左腿,因为我尚需右腿固定身体,双臂运用长索。 
  四周一片安静,其他赌局全都停下,众人屏息围观。我听见我的血一滴滴流上地板,发出轻微响声。 
  高飞额头冒出冷汗,掷骰子的手微微颤抖。 
  我冷眼旁观,知道绰号“玉蝴蝶” 的他对自己身体发肤一向爱惜,此刻难免紧张,做弊手法迟早失灵。 
  果然这次他只掷出了三点。我却掷成一副地牌。围观人群一片喧哗。 
  我将刀囊推到他面前。他缓缓伸手,微一犹豫,忽然间推翻赌桌,向我扑来。 
  我与他一场恶战。 
  高飞的武功其实在我之上,但是赌局之中他气势已馁,此时心浮气躁,只求夺路而逃。然而我正锐气如虹,不计生死。拼得受伤七处,我终于以长索锁住他双腿,将其生擒。 

  走出赌场时,围观人群让开去路。 
  人丛中忽然射出一束流离的光芒,在我身上悠悠一绕,旋即堙灭无踪。 
  我心中一动,脸上落了几点清凉,抬起头,柔白天光,雪花轻淡如剪碎的白烟,只是一些盈然的影子,万般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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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江南的雪了。 
  我从不喜欢的雪,那一天却令我生起一阵无名的情绪。 
  忽然有些疲倦,快乐似的,又有些微怅惘。 
  想要坐下,在阶前,喝一些酒,就这样看雪,看放晴后的云天茫茫,不冻的水流,白鹭拍打着镜面一般的水田扶摇起飞。听听入暮时的钟鼓,谁家高楼飘落的笛声。 
  那一霎恍惚,是我十九年中初识的温柔。 

  当晚我由府衙回家时,雪仍在下。 
  伤口已经扎好,我下手自有分寸,不曾伤了筋骨,只是行走有些不便。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冷落的窄街上,街边连片民宅,人家灯火,食物诱人的香气。 
  身后忽然传来几人一致的脚步,咿哑晃荡的声响,我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一乘竹轿。我在街边站定,侧身等他们过去。这样的窄街我们无法并肩通行。 
  竹轿渐渐接近我,擦身一过的一瞬,微风卷起,依稀香氛,我不由抬头。 
  那隐没在轿中的容颜是一种扑面的感觉,如在深沉长夜里,咫尺相迎一朵绝艳的花。而那一束目光明媚照眼,仿佛足以映亮世间所有灰墙瓦巷,一切暗夜的灵魂。 
  同样的眼光,我曾见过,在四海赌场外,熙攘人丛中。 
  轿上丢下一个瓷盒,准确地落入我怀中。 
  竹轿匆匆越过我,转过街头,不久后连轿夫的脚步也听不见。 
  忽然间整个世界静下来。 
  雪花依旧轻轻落着,触地消融。 
  残破的石板街面泥水淋漓,有灯火的地方水光明灭。一切依然如同以往,平凡暗淡,仿佛不曾有任何奇迹在这里发生。 
  在家中灯下,我打开那瓷盒,碧绿的水晶一般的膏体,是极珍贵的伤药。 
  我看了它很久,并没有用它,却将它仔细地收在怀中。 
  我只想要保留这一份证据,让我可以确信曾经发生的那些并非只是一场梦幻。 

  两年以后,我在暗中搜捕紫背金刀叶沧元。 
  声名赫赫的大侠其实是十年前连环血案的凶手。所有证人都已被相继他灭口,我们手中再无证据。 
  我所属柬肃司直隶御前,雷厉风行,并不拘泥成规。向我下达的命令是不必逮捕他归案,就地处置。 
  叶沧元如惊弓之鸟,大江南北地躲藏。我追踪他半年之久,发现他已隐姓埋名成为慕容世家门下宾客。 
  我直接登门求见慕容家主慕容筠,三次方得接见。 
  道明来意后,慕容筠大笑不已,斥我为荒谬。他将一枯瘦老者传来,告诉我这便是我指称为叶沧元的门下宾客陈福元。 
  我告辞离去。 
  半年以后慕容筠猝然谢世,慕容家大办丧事。我混在吊唁众人中进入慕容府,发现了唯一一处仍然戒备森严的小院,我知道那便是叶沧元的藏身之所。 
  当夜我潜入院中,击杀叶沧元。 
  当我终将铁索套上他脖颈,他沉重的紫背金刀也破空而下,雷霆万钧。 
  我侧头闪开,刀重重劈入我的左肩。一时间我以为自己会被他劈成两片。但刀锋劈裂我的肩胛骨时后力不继,他已气绝。 
  慕容家正在守灵的诸位精英很快赶来,周围灯火大亮。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一时不能决定是否要将我灭口。 
  新任家主慕容安最后出现,他看一眼地上的紫背金刀,淡然说: 
  “原来此人真是叶沧元,可惜先父不幸被他蒙骗。” 又望望我,一笑:“多谢关捕头为在下家中除去此害,不胜感激。” 
  他略一挥手,众人让开去路。 
  我一步步走出去,我流出的血如水泼地,我感到阵阵眩晕。我奋力支撑,走出了慕容府的后门。 
  不知走了多远,忽听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说: 
  “你的血比旁人多么? 每次见你,都在跟人拼命流血。” 
  虽然在说着拼命流血的事,那声音依然如鸣琴一般动听。 
  我站住,回头。 
  四周黑暗如冰冷的铁。 
  温暖明亮的只有那两道目光,熔透这样的黑暗,如一张漂浮而来的丝网,轻柔光洁,闪烁着荧光。 
  “这一次,让我看见你。” 我说。 
  然后我觉得那丝网无处不在地笼罩了我,带我一同浮游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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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黑暗中忽然响起疾掩而来的脚步。数百只火把亮起,将四周映如白昼。原来池杨率众而出,不过只是一个诱捕我的圈套。 
  然而更加可悲的是即使我明知这是一个圈套,我仍然会来。 

  我对数百围困我的人不闻不见,我望着火光下忽然分明的她的容颜。那从前烟丝花影中的少女容颜已无处可寻,面前的女子似曾相识,却因此让我觉得更加陌生。 
  她比从前更美,幽沉沉的艳色使人失足,完全成为一朵深红的莲花。 
  我忽然想起这山庄,还有这山峰的名字。 
  红莲山庄。红莲峰。而她是这里的一枝红莲。 
  可笑我现在才想起这些名字早已揭示了她与这里不解的夙缘。 

  我看见一名男子站到我面前,白袍,结深红的丝绦。 
  他的五官深明如刻,眉目间的光华夺目惊心。 
  “关荻?” 他扬眉问我。 
  我点头,我知道他是池杨。 
  他手中剑已出鞘,却并未抬起。 
  “放了他!” 我听见慕容宁在他身后说。 
  他仍望着我,不为所动。 
  我缓缓解下腰间长索,握在手中。 
  风声渐起,由远及近。我听见枯枝断走败叶狂翻,大荒吞吐,八面悲凉。眼前一阵蒙昧,铜钱大的雪片倾巢而落,混沌乾坤,苍苍莽莽。暗灰色的大雪中,我看见掠起的剑光如雨后长虹,七彩迷离,斩落我所有过往。 
  我抛索相迎。 
  忽有一瞬恍惚,曾几何时,江南薄雪,离合神光,我心中怦然的霎那温柔。 
  长索坠地,剑光消失,没入我胸膛。 
  池杨凝剑而立,一闪的动容,轻轻退后,长剑拔出。 
  慕容宁一掠而来:“你放了他!” 
  池杨侧脸望她,沉寂无言。 
  “你说过会放过他,只要我遵循自己的誓言。” 她昂然地说,她的黑发在灰雪中狂舞,一把把缠进这离乱的夜。 
  池杨有短暂的僵硬,然后忽然间他大笑起来。 
  “好!” 他说,挥挥手,众人霍然让开,暗夜里分出一条路来。 
  慕容宁向我走来。 
  “是什么誓言?” 我问。 
  她一笑:“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 
  “碧影露仍在你身上么?” 她问,“用了吧。” 
  我从怀里取出了两只瓷盒,一只已空,另一只仍半满。盒上已染了我的血,我用衣袖将它们一一擦干。 
  “从前我留着它们,不过为了保存我们相遇的证据。” 我将瓷盒轻轻放在她手上。 
  她抬头看我,一脸忧心。 
  “我不会死的,” 我向她低声一笑,“我的血一向很多。” 
  转过身,我走入那条窄窄的通路。 
  恍惚间,仍是苏州城里那条无名的窄街,下着雪。仍会有一顶竹轿从我身后赶来,些微的不似人间的香气… …那侧身斡旋时,又终究逢迎的,开在雪夜里的花。 

  我一直走入了群山。 
  我没有停。 
  我攀上一座山峰后,又看见另一座更高的山峰。 
  最后我躺下,深深陷入积雪。 
  我已身在高峰,离天很近,我觉得整个天空仿佛都在低下头来,看我安眠。 
  我看见北边天际隐隐的一线红光,是红莲山庄的方向,然而我已没有余力思考那是什么,我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两个樵夫在山中砍柴。 
  空山无人,回音历历,我听见他们议论着一场大火,然后我听见了慕容宁的名字。 
  我失血过多的脑子一片迷茫,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们说些什么。 
  我破雪而出,我的伤口也同时撕裂。 
  血流喷薄,我眼前昏花跌坐于地,云升雾起,两个樵夫已不知去向。 
  万山岑寂。 
  我看见我的血在雪地里蜿蜒浸润,艳丽得仿佛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血在烧。 
  雪在烧。 
  当我望见北天那片凄艳的红时,我该知道: 
  那是火。 
  那是火。 
  那是火! 
  * * * * * * * * * * * * * * * 
  一闪。 
  灯花堕。 
  我仍对着火,灯火。 
  一盏凝满油膏的白铜灯,在油漆斑驳的桌上。 
  一名中年女子正低头望我,面目其实陌生,却觉似曾相识。 



2025-09-01 20:4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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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美敏余香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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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慕容湄。” 她低声说,“我也为你易了容。” 
  “这是哪里?” 
  “铃雨镇上东来客栈,幸亏又下起雪来,遮住了我们的脚印。” 
  我心中一惊,“大哥呢?” 
  她转开脸,“我只有力气带你回镇。叔叔的伤应该还可支撑,当务之急是你。” 
  我心乱如麻,欲待再说,走廊上忽然一阵杂乱,有人挨户敲门。 
  慕容湄脸色未变,也许只是因为脸上厚厚的易容。她跳起身拉下床帐,自己坐在桌前。 
  不久门上有人敲响,她轻轻一动,却未起身。门响二遍,她才粗了声音应门。 
  开门处,几个大汉走进,手中拿着张纸,上下打量。慕容湄连问什么事,却无人回答。 
  一人忽然推开她,朝床边走来。慕容湄跟过来,气急败坏: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相公冒了风寒正在捂汗,仔细着了风。” 
  床帐掀起,一人展开手中画纸向我看来。看了一会,转身欲行。 
  将至门口,忽然又似想起什么似的,大步走回来,伸手掀被。 
  慕容湄目光黑沉,左拳紧握,想必已扣了一把暗器。 
  我也凝力于掌,只待他掀开被子便奋力一击。 
  正在千钧一发,忽听门外一个声音淡淡说: 
  “不是他们,不必多事了。” 
  床边人立刻躬身答应,退至门边。会同门口几人,说声叨扰,阂门退去。 

  我望向慕容湄,只见她仍立在床前,一动不动。 
  “好了,” 我压低声音,“去插上门。” 
  她一惊抬头,半晌方才明白。缓缓走到门边,放落门栓。 
  然后她回到桌前,坐下,凝望着灯火默默出神。 
  客栈里不久安静,想是池家人马终于退走。我低声叫她,到第三声她才听见。怔仲片刻,她过来揭起床帐,低声问: 
  “你觉得怎样?” 
  我的伤口火灼般作痛,两日内断不能行走。而大哥一人困于深山,我无论如何放心不下。 
  “明天一早你便自己回去,” 我说,“把药送去给大哥。” 
  她沉思少顷,叹口气,终于点头。 

  长夜难眠,慕容湄也一直在桌前枯坐。 
  我让她休息片刻,她却只摇摇头。 
  三更时分,门上忽然敲了两记,便再无声息。 
  慕容湄忽然跃起,浑身抖战。 
  “怎么?” 我问。 
  她回过头来,双眸放出潮湿异彩,连那张易容后平淡无奇的脸都变得光华灼灼。“是他。” 她颤声说。 
  我忽然明白,门外便是那方才唤住人们搜查的人。 
  “去开门吧。” 我说。 

  她迎进的男子眉目秀爽,风仪纯静,与池杨迥然不同,却依稀可见相似轮廓。 
  是池枫。 
  他静静望着慕容湄,叹息似地: 
  “我知道是你。” 他说。 
  慕容湄呼吸急促,却一时无言。 
  池枫转身,由怀中取出一只银盒,放在桌上。 
  “此药内服,暂时止痛颇有神效,明早他应该便可以行走。” 
  想想又道:“我会调走镇上庄丁以及山口埋伏,你们尽管放心。” 
  他离开桌边,专注地望一眼慕容湄,旋又移开目光,轻轻一叹,走到门旁。 
  “等一等。” 慕容湄声音颤抖地说。 
  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良久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仍会等你回来。” 
  他看她的目光淡静温柔,仿若看着谷中微岚自在升起,清风烟萝,云灭涛生。 
  慕容湄梦游般向他走近,轻轻拥抱了他。 
  “那么你等我。”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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