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过程的景观一直在变化,向前跨进,就看到与初始不同的景观,再上前去,又是另一番新气候。 ——叔本华
去岁描摹杏花,教我想起一位化成杏花一魄的亡人,徒增伤感,而今岁又见杏花,依旧是那个街角,依旧是那株老树,依旧是那一树活色生香的春梦,我也依旧在远处的夕阳下曳影而过。白石老人写杏花,“人生能约几黄昏,往事追思尚断魂,五里新荷田上路,白梅祠到杏花村”,后人只说是他怀乡心切,焉知此种情怀不独一人哉!
杏花之思,譬如天外飞仙,殊不念方才我还在风云突变的漫天黄沙里艰难跋涉,这上得楼来,惊魂甫定——“譬如天外飞仙”,看到这半文半白的“譬如”二字,忽然忍俊不禁,当然,这其中却还真有个教人免不了啼笑皆非的典故。不知在哪一期《读者》的语丝里,曾惊鸿一瞥地看到过一句网络经典之句,说大凡文字中把“比如”写作“譬如”的,就一定是所谓时下的文学青年了,这话真戏谑得有些心疼。想想自己,就像一只书山墨海中屡卜屡起的老蝴蝶,虽然与文学脱不了些许干系,但若是什么青年,的确是幽之一默的惊人之语了,几日前,老娘曾对此有过堪称“振聋发聩”的评价。那时我们娘儿俩正在午后的阳光下对坐,远远近近都是葱郁的麦苗,若不经心地听着老人絮叨着家长里短,她似乎察觉到我的三心二意,就有些嗔怪地瞅了我一眼,不想然后就是接连的两眼,三眼……,她忽然发现新大陆般地指着我脸,有些惶急地说,“儿子,你难道要老了吗……怎么眼角都是细纹了呢?”
做父母的,常常会有意无意地忘了儿女的年龄,所以,即使我们到了垂垂老矣,只要父母健在,在他们面前,我们总会给自己找到一个年青轻的理由。母亲说我眼角有了细纹,我并没有感到意外与感伤,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又岂能独免?然而碌碌半生,倘若按照古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标准来削刻,倒未尝不有如临深渊、有汗涔然之感。不过,假使若带着这套枷锁去过活,那真是只有愧煞撞毙之一途了。可明明自己就只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有一室、一几、一轮明月,便就人生足矣,又何必非得搞出个什么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波澜壮阔来呢?每每一念及此,我就会记起鲁迅公及老Q的好来,这就是“心如明镜”的国人嘛。即使肃然而对,圣人不是还曰过什么“朝闻道,夕可死矣”慰人之语么?况且人家姜太公八十还能辅文王,看来,“心若在,梦就在”这话不我欺了。
下一话题还是从爪洼国回到杏花及眼前的天气上来。当年,白石老人大器晚成,沉潜往复于京华烟云之间,虽一鸣而天下惊,但江山南望,怎不顿生“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感?这才把一腔愁绪尽付之于“杏花村”外的无限诗情画意间——此杏花真夺人之心魄也!于是,那一树的杏花渐渐在我的心中就格外郁沉起来。这几日中,春意融融,春光旖旎得令人生怜,仿佛一下子这个世界就要拥抱住夏天,可明明古人讲“楼上黄昏杏花寒”,甫交四月,杏花绽放之时,寒意并未走远,阳光越可爱,我就愈发隐隐感到一种山雨欲来、如芒在背的恶感,这个情景就和《藏地密码》中强巴一行在南美亚马逊丛林遭遇雷暴前的状况肖似,如果不幸言中,那么,这难道也是杏花的宿命嘛。
果不其然,早上一睁眼,就看到窗外的阴郁天空,巨大的风声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窗子上的玻璃瑟瑟于风虎云龙的狰狞之下,气温也聚降至十度。到了上班路上,更是沙飞石走,惊地动天了,仿佛茫茫四野中,有千万头狂暴的野兽在嘶嚎,在翻滚,在漫无目的的冲撞。“爸爸,我是被大风给刮回来的。”中午一进家门,女儿就迫不及待地跟随我发着牢骚,心里想,小丫头,回去可有你的受了。“路上的电线杆都给刮倒了,**封了路,大吊车在抢修呢。”女儿从小自大看来还是头一次碰上这种鬼天气,算是大开了眼界。可怜那一树杏花了,老天爷辣手相摧,真不知她们能不能捱得过去,又不知有多少要香消玉殒,魄散魂飞,这个四月来得不免兴师动众了些吧。
但“满园春色关不住”,无论多大的风沙,多么险峻的天气,此后,必将一日一日的温暖起来,梨花会开,桃花会开,在四月,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所以林徽因才写道,“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四月天!”——不要说你两手空空,不要说你言去难留,惟有四月可以治愈一切心痛与心伤,哪怕是你在红尘,我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