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走进大将军府的时候,听见了琴音,我知道是他在抚琴。
他入蜀的第三年,丞相有一回病得很重。他突然找到了琴师学起了琴,认真而刻苦。那时我们都年少,我和我哥笑他,明明是武将,舞剑弄枪的粗糙又笨拙的手,学什么琴。他充耳不闻,依旧专注。
谁料他果真弹下来一首曲子,似乎是叫作《长门怨》。乐师还说他颇有天赋。他兴高采烈地跑去弹给丞相听,说是特地为丞相准备的。丞相听他奏完后大笑,边笑还边拉过他的手赞赏他:“伯约果真是天资聪颖,此曲弹得如泣如诉,只不过……呵呵,此曲乃后人根据陈阿娇被孝武皇帝打入长门宫后的悲怨而作……伯约说此曲专为亮而奏,莫不是有被亮冷落而心怀幽怨之意?”
我当时不在场,真是可惜。后来是听费文伟偷偷跟董休昭说起:“休昭啊,你不知道,那时候那个姜伯约啊,耳根子都红透啦!”
他后来确实很通音律。丞相还在的时候,他总是为丞相弹那曲《流水》,后来丞相走了,他再也没有弹过那首曲子。
高山流水,知音何处?他孤独,我知道,可也只是知道而已。英雄怎能不孤独。
不过他并没有效仿伯牙不复鼓琴,也许是因为他太过于想念。
他现在用的琴,是丞相留下的那把瑶琴,他把它视为珍宝,甚至睡觉也放在身边。他的床榻,一半给自己,一半给瑶琴,哪里还有位置给女人?
我顺着琴音走过简单木质没有雕花的走廊,这破旧的府邸,哪像是大将军住的?
然后我看见他坐在凉亭里抚琴,又是那样孤高落寞却坚强的身影,他面对着我,我走过去。琴声突然断了,他突然抬起头,看见是我。
我没有遗漏也无法忽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
他站了起来,面无表情不冷不热地道了声:“是你。”
我平静地笑,问他:“是啊,不然大将军以为是谁?”
我当然知道答案,只是觉得生气,都到了半只脚踏进坟包的年龄了,还像孩子一样盼着永远等不到的人。
他就是那么傻。
丞相刚走的时候,他半夜三更在下着冬雨的寒夜里跑,穿过一条一条成都潮湿阴冷的街巷,口口声声说,“丞相还活着,那只是丞相的计”“我刚才看到了丞相”“丞相在等我”……
渐渐的他也就安份了,变得沉默而隐忍。不过他时常会偷偷跪在丞相的灵位前失声痛哭,时常在半夜醒来,突然拉开门,以为丞相会来看他。
这些年,他却再也不流露感情了。我总觉得他像已经死了一样,行尸走肉,无悲无喜。或许他已经悲到了极致。
我不知道一个人悲到了极致还可以单凭想念走多远。父亲坚持了七年,费文伟坚持了七年。那姜伯约呢,竟然快到三十年。日夜征战,坎坷长路,任鲜血和杀戮沾染自己清澈的面容。
我找不到任何言语形容他,那样坚强勇敢而执着的男人。
我看着他,他没有回答。
我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宫里有人传出密报,说你得罪了黄皓,他怕是想加害于你。”
他转过身,不屑地冷笑,随意哼了一声,道:“君子坦荡,难道我姜维怕他不成。”
我摇头,知道自己劝不住他,能劝住他的只有一个人,于是我说:“唉,就算是为了丞相,为了蜀国大业,你也要好好保重不要为奸人所害啊!”
这话果然管用,他沉吟半晌,轻声答应了:“罢了,我自会小心。”
他不再理我,自顾自地弯下腰用衣袖拂去瑶琴上细微的灰尘。他突然温柔下来的脸,我看了心痛。我多希望他可以把一切放下,快乐地生活。
我终于忍不住,道:“逝者已逝,沉溺于过去的人会荒废掉未来,这样的话,不是很多书上都有么,你读了那么多书,如何能一点不懂?这么多年了,你为何却依旧只对过往念念不忘?”
他抬起头的脸冷漠得可怕。他一字一字地说:“因为姜维这如死人般残喘的身躯就是为了想念过去而活着。”
我一直不懂,到底一种思念可以让人走多远。他说的那句话,好像让我懂了。
很多人活得胆怯而艰辛,他们只求生,生是一种快乐。
有些人活得奢靡而幸福,他们有未来,生是一种浪费。
有的人活得伟大而痛苦,他们敢于死,死是一种解脱。
还有的人,也许千百年来这世上只有一个,他伟大而痛苦,他孤独并且除了回忆一无所有,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他在别人一天也无法忍受的岁月里苦苦挣扎了近三十年。他甚至不能死,因为他若死了,就没有人肩负蜀汉的河山,就没有人完成丞相的遗愿。
他若死了,就再也不能想念他。他会真的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