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忘年交——清泉寺的小师父明月,说我的东西都是“以物写心”之作。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画的,一出手便是如此。如夏虫自鸣天籁,不择好音。
每样只此一件。每件都有我自己也无法超越的高度。我从不重复。事实上也无法重复。
下一件新的作品永远是我的憧憬和期待。
我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全身心等待冥冥中灵感的再度光临。
一旦制成问世,这件瓷器就有了它独立的生命和命运。
然后,渐渐与我也无关。
它们能在架子上陈列赏析,历时多久,那都是瓷器们自己的后话。
可能比我消失得更早,如同尘归尘、土归土;或者在我之后仍留存珍藏,占得小小一席之地。
只有时间知道答案。
不管世事如何,我只想烧好自己的一窑瓷器,谋生,以及自娱,别无他想。
我最好的朋友——瓷州著名画师狄生,倜傥不群,极富才气,喜欢素描我的瓷器。
呵呵,我亦喜欢烧制他的丹青。
初次见到他,是在他的画坊,意外目睹无数张我瓷器上的绘图,惊讶得就像遇见了另一个自己。
要知道我窑中的瓷器一年也不过卖个几件,对看不上眼的人还坚决不卖呢。件把就足够生活了,一窑瓷器我只取一两件满意的,其余皆毁弃,有时甚至满窑不取,向来以孤品绝品闻名于世。
而狄生能觅到这么多画下来,不知登门寻访苦求过多少买主呢!
仿我的人很多,但他画的是真的好,形神兼备,几可乱真。
那一瞬间我是感动的。抛开其他功利的因素不谈,我知道唯有发自内心的喜欢,才会画得这样既多且好。
我想他或许懂得我。很欣慰。
我们就此逐渐成为好朋友。
有两件瓷器我珍藏着秘不示人,只狄生看见过,但不管是我自己还是他,都绘不出其神韵。
那是我私藏的窑变瓷。
瓷器在开窑后得到的器物,于色、彩、形等方面发生了特异变化,既说不出原因又不能重复制作的,都称之为“窑变”。人们认为这种瓷器是极其不祥之物,会立即砸碎了深埋。
我却被这种天然奇异的美深深震撼与折服。譬如这个窑变的青花釉瓶,孤标秀逸的莲荷,釉色与青色底釉隐约互动,幻化出缤纷诡谲、神奇美妙的色彩,更显出了不一般的韵致。而青釉只是很普通的釉,平淡无奇,只不过颜色有些深浅变化而已。
另一件是窑变釉三牺瓶,原本纯色拙朴的牛羊釉变后,斑斓魅惑,流光溢彩。
所以,我不顾那些荒诞的禁忌,悄悄将它们都留存下来,时或欣赏。
我从不工笔描绘实物,也可以说对现实中的事物通常是视而不见的。我只描绘心里的那些物象。但狄生说,其实那些图景不过是我周遭际遇和耳濡目染的曲折变异罢了。
他的话使我的心猛地一动。
幼时家中是窑瓷大户,也曾享尽父母疼爱,在数位名师指点下,绘得一手好画,制瓷天赋初露峥嵘。14岁那年,父母先后染病去世,半年不到,哥嫂仅给了一口最小且破的瓷窑就将我扫地出门,视同陌路。此后我将一腔悲愤融入画中,画风大变,笔致情态傲岸不驯,奇绝野逸,竟自成一派,颇受瞩目。
那么,窑变岂不是这变异的又一变数?
正如窑变是对普通釉色的突变。
这天,狄生送我一枚淡粉色的树叶形小物,并让我猜是什么东西。
端详片刻,我说,看它的质地,倒有点像珍珠呢。
狄生颔首笑道,好眼光!
如果说瓷器烧制过程中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奇美效果是瓷变,那么我这枚就是珠变了。
我想象着漫长岁月里,这只蚌围绕着侵入它体内的、令它痛苦不适的异物,一层又一层地不断地分泌珍珠质,孤独,隐忍,自娱自乐,最后居然成就这样一颗奇异美丽的树叶珠。
每只蚌的境界、实力、心力有高下之分,珠也不尽相同。有圆润硕大的,有晶莹高贵的,更多则是平平适中的。比起那些硕大圆美的珍珠,对我而言,这颗叶珠更弥足珍贵,因为它是真正独一无二的。
原来每只蚌每颗珠每件瓷每个人皆各有自己的根性因缘。
嗯,敝帚自珍,不卑不亢。
我在一只素胚上点染了无数奇形异状的珍珠。
和狄生一起,我绘他的,他画我的,我中有他,他中有我。渐渐我们难分彼此,连灵感也会雷同了。
偶然目光交接,微笑着继续埋头各自描绘练习,但我心上是喜悦的,笔下也不觉有了情义,莲与叶缠枝交绕,锦鲤色白花青,直欲出水。
我和狄生给的菊花主题的绘画,他在瓶上引用了一句诗: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
吟哦了一遍又一遍,欢喜不觉在我嘴角漾开。
狄生的花鸟虫鱼经我绘出,立刻脱胎换骨,而我的新奇古怪经狄生的妙笔也顿时有血有肉,着染了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相得益彰,真是奇妙。
我和狄生之间,用明月的话来说,可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我是梅,狄生是雪。狄生以形见长,而我以神略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