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前的教室，像一只被时光浸透的旧陶罐，盛满了昏昏欲睡的午后。阳光斜切进来，把空气分成明暗两半，浮尘在光柱里缓慢地游，像是无数个舍不得落地的、金色的句点。我就在那片明的边缘，把头埋在书页里，字句像浮桥，载着我漂离了现实。
她的声音，就是在那个时候，轻轻碰了碰我的世界的边缘。
“你初中去哪？”
问题来得突兀，像一粒石子投进粘稠的寂静里。我的思绪还在字句搭成的浮桥上晃悠，过了几秒，才从那虚构的岸泅回现实。我告诉了她一个学校的名字。声音干干的，仿佛很久没用过。
“你呢？” 我问。
她没抬头，笔尖在纸上沙沙地走着，声音轻得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去别的地方。”
我转过头去看她。
她坐在那片光的暗面，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影。她写得很专注，笔尖移动得又快又稳，仿佛在完成一件顶重要的事。世界那么安静，静得我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纤维声，沙沙，沙沙，像春蚕在啃食最后的桑叶。午后的光，给她握着笔的手指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毛茸茸的金边。
原来她不愿意告诉我。
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地，动了一下。像有一片很薄的冰，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一种很淡的、却又很清晰的滋味，顺着那道缝渗了出来。那滋味有点空，有点软，像丢了颗从小就含着的糖，明明知道它总会化掉，可当真发觉它不见了，舌尖还是固执地去找那个熟悉的甜。
“哦。”
我听见自己说。声音落回书页上，轻得像一粒尘埃。
然后我转回头，重新把目光投向摊开的书。可那些字句，刚才还是载我远航的舟，此刻却成了一片模糊的、晃动的海。什么也看不进去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去过很多地方，听过很多声音，也说过、听过很多个“哦”。可再也没有一个“哦”，像那天午后的一样，那么轻，又那么重。它不是一个句号，没能结束什么；它更像一个突兀的逗号，把一段还没来得及命名的时光，仓促地悬在了那里。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那个年纪的离别，常常不是用眼泪或誓言来装点的。它更多的时候，就藏在一个欲言又止的问题里，一个含糊其辞的回答里，一阵故作专注的书写声里，和一个短促到近乎失语的“哦”里。
我们那时候，还不懂得如何郑重地对待一场可能的失散。我们只是本能地，用笨拙的沉默，去包裹那颗过早尝到离别滋味的、稚嫩的心。
沙沙，沙沙。
我总会想起那阵书写声。她到底在写什么呢？是一道未解完的数学题，是一行舍不得抄完的诗，还是一句写下了又慌忙涂掉、最终没有勇气递出的话？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那个写着字的侧影，那片午后的光，以及那句轻飘飘的“哦”，被岁月这只琥珀，完整地封存了起来，搁在我记忆的某个格子里。它不再需要答案，也不再通往任何结局。
它只是存在那里。一个永恒的，午后的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