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vehouse 的后台依然嘈杂，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热浪正在逐渐退去。
对于“刺刺”来说，今天的演出像是一杯温水——不算搞砸，但也远没有沸腾。
台下的观众确实比上次多了一些，周边的销量也终于不再是惨淡的个位数，已经没有事务所支持的她们勉强不用担心接下来几个月的食宿，但也仅此而已。
休息室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结束后特有的松弛感。
“嘛……今天……还行吧……至少节奏没乱。”
小智别扭地卷着鬓角的头发，难得没有说出什么打击人的话。
“那是当然的！我们可是练习了很久的！”鲁帕开心地搂住了身边的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为了庆祝我们‘还行’的演出，去开庆功宴吧！庆功宴！”
“赞成！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不错的烧鸟店……”
“去昴家里吧！买酒去昴家里喝！”
“哈？为什么又是去我家！”昴瞬间炸毛，“我奶奶要是知道我们在家里通宵喝酒绝对会杀了我的！绝对！”
“嘿嘿，因为昴的家很大嘛~而且还有好吃的下酒菜。”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仁菜却一直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扣着琴箱的边缘。
“仁菜？”鲁帕注意到了她的沉默，“走吧，你也饿了吧？”
仁菜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摇了摇头。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诶？你在说什么啊，你可是主角啊。”
“我……我想再待一会儿。”仁菜的声音闷闷的，“稍微有点……想一个人静静。”
她没有说原因。
她不想说自己刚才看到外面那群为了等待 Diamond Dust 登场而陷入狂热的人群时，心里涌上的那股酸涩和不甘，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休息室安静了一瞬。
桃香的目光在仁菜那倔强的背影上停留了几秒。
她似乎看穿了什么，却什么也没戳破，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嘴角勾起一抹懒散的笑。
“行吧。”桃香把手搭在鲁帕和昴的肩膀上，推着她们往外走，“那就不管这个麻烦的小鬼了。走了走了，去昴家把她的酒柜喝空！”
“喂！不准动我奶奶的藏酒！那是红酒！很贵的！”
“桃香小姐……”
仁菜张了张嘴，看着桃香毫无留恋离开的背影，心里那个“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的念头还没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
门关上了。
背景音里只剩下昴渐行渐远的抗议声。
仁菜一个人留在了空荡荡的休息室，然后又一个人走到了观众席最后方的角落。
此刻，舞台上的灯光骤然变得华丽刺眼，巨大的音浪瞬间吞没了整个场馆。
Diamond Dust 登场了。
台下的欢呼声简直要把屋顶掀翻，那种狂热的、近乎信仰般的尖叫声，和刚才刺刺演出时那种礼貌性的回应形成了鲜明得近乎残酷的对比。
仁菜站在黑暗里，死死盯着舞台中央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雏。
完美的音准，完美的舞步，完美地掌控着全场的情绪。
“这种东西……到底哪里好了？”
仁菜咬紧了牙关，指甲深深地陷进手掌里。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看不到桃香小姐的好？为什么只有那种……那种像流水线一样的商品才会被人追捧？”
不甘心。
好不甘心。
这种不甘心像是一块浸了水的海绵，堵在喉咙里，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再待下去，她觉得自己会被这种巨大的落差感压碎。
仁菜逃也是地离开了 Livehouse。

外面的夜风有些凉，吹在仁菜刚出了些汗的身上，激起了她一层鸡皮疙瘩。
仁菜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
公园里没什么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
仁菜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把脸埋在手里。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她对着空气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肚子却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咕——”的一声巨响。
演出消耗了太多体力，她现在又饿又渴。
仁菜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公园角落的自动贩卖机前。
那里面摆着她平时最爱喝的蜜瓜汽水，正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她伸手去摸口袋。
左边口袋，空的。
右边口袋，空的。
屁股后面的口袋……也是空的。
“……诶？”
仁菜僵在原地。她这才想起来，她的钱包放在琴包里，而琴包被桃香她们带走了。她现在身上连一个硬币都没有。
“啊啊啊啊！”
仁菜绝望地把头抵在自动贩卖机的玻璃上，看着那瓶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汽水，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
口干舌燥。喉咙像是在冒烟。
她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旁边那个用来洗手的公共水龙头上。
“……算了，反正我也只配喝这个。”
仁菜自暴自弃地走过去，拧开水龙头。
冰凉的自来水哗哗地流了出来。
仁菜弯下腰，正准备像只流浪猫一样凑过去喝水——
“喂，仁菜。”
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公园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嫌弃。
“喝这种水，会拉肚子的哦。”
仁菜猛地一颤，保持着弯腰撅屁股的姿势僵硬地转过头。
路灯下，雏还没卸妆，依旧穿着那身闪闪发光的演出服，外面随意披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
她站在那里，就像是一个误入凡间的发光体，和这个破旧的小公园格格不入——而她的手里拿着两罐刚买的蜜瓜汽水，罐壁上还挂着冰凉的水珠。
雏看着一脸呆滞、嘴角甚至还沾着一滴自来水的仁菜，轻轻挑了挑眉，然后将其中一罐汽水递了过来。
“给。败犬的慰问品。”

“不要！”
仁菜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弹开了。
她猛地把头扭回去，重新对着那个生锈的水龙头。
“我不喜欢喝甜的！那种充满了色素和糖精的东西有什么好喝的？我就喜欢喝自来水！东京的自来水是世界上最好喝的！”
……可这里是川崎啊？
雏甚至懒得吐槽，只是用那种凉凉的语调，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句：“那你刚才趴在自动贩卖机前面，是在观察里面的制冷结构吗？”
尴尬顺着仁菜的脊椎骨一路爬上头皮，让她整个人都在发麻。
“啰……啰嗦！我只是在发呆！”
仁菜猛地转过身，脸涨得比刚才更加通红。
“还有！说了多少遍了，我们已经绝交了！不要和我装熟！”
雏这次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淡淡地扫了仁菜一眼，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动作优雅地拂了一下裙摆，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呲——”
清脆的开罐声在安静的公园里格外刺耳。
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喉咙滚动的声音微不可闻，但在此时极度缺水、感官被无限放大的仁菜耳朵里，那简直就是世界上最诱人的交响乐。
空气里甚至飘散开了一股甜腻的蜜瓜香精味。
仁菜死死盯着那罐绿色的液体，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你又来干什么？”仁菜终于忍不住了，为了掩饰自己盯着汽水看的视线，她率先发起了攻击，“是想来嘲笑我吗？”
“我可没那么闲。”雏看着手里的罐子，漫不经心地晃了晃，“只是觉得你很可怜而已。拼尽全力做出来的东西，却连让你买瓶汽水的钱都赚不到。”
“……哈！？”仁菜再次炸毛，她冲到长椅前，居高临下地瞪着雏，“我们的歌是有灵魂的！是为了传达心声才唱的！你们现在的歌根本毫无感情！全是迎合市场的工业制品！”
“工业制品？”雏抬起眼皮，眼神瞬间冷了下来，“那还真是抱歉啊。就是这种工业制品，今天的周边开场十分钟就售罄了。而你们那种有灵魂的高尚歌曲，在YouTube上的播放量超过一千了吗？”
“哈？！那……那还不是因为不懂艺术的观众太少了！？”仁菜握紧了拳头，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只要大家能认真听——”
“你怎么能把责任推卸给你的衣食父母？”雏冷冷地打断了她，“观众花钱不是来听你自我感动的。连让人停下脚步都做不到的音乐，有什么资格谈灵魂？那是傲慢，仁菜。”
“你说是傲慢？！为了迎合别人而改变自己才是最大的懦弱！”
“那是成熟！不想饿死就得学会低头！”
“我不稀罕那种低头换来的施舍！我要让世界认同真正的我！”
“真正的你就是现在连一瓶一百五十日元的汽水都买不起！”
……
……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声音越来越大，惊起了树上的几只乌鸦。
直到最后，两人都吵得有些缺氧了，胸口剧烈起伏着，才不得不停下来。
仁菜一屁股坐在长椅的另一端，大口喘着气，喉咙里火辣辣的疼。
雏也微微有些气喘，她伸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刘海，侧过头不再看仁菜。
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远处的车流声隐约传来。
过了好一会儿，仁菜的气息稍微平复了一些。
她看着雏那个精致的侧脸，刚才的嚣张气焰消退后，那个一直藏在她心底的疑问又冒了出来。
“……喂。”
仁菜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次没有了攻击性。
“你为什么……也不上学了？”
雏的手指顿了一下。
“……明明你可以拿到很好的大学推荐名额吧？你的成绩一直都很好，老师也很喜欢你……”仁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如果不退学的话，你现在应该过着很顺遂的人生吧。为什么偏偏要选这条路？”
雏沉默着，就在仁菜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轻笑了一声。
“那你呢？你不也是不考大学了吗？明明只要低下头认个错，就能回到正轨上去。”
“我才不要！”仁菜立刻反驳，“那是错误的！我没有错！”
话题又绕回了那个死结。
那个让仁菜即使在这个陌生的东京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愿意解开的死结。
空气再次凝固。
“……那个人呢？”仁菜突然问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那个……带头霸凌别的同学，后来又霸凌我的那个女生。她现在怎么样了？”
雏没有立刻回答，她喝了一口汽水，目光投向了虚无的黑暗。
“她啊。”雏的声音很平静，“她这个学期的校庆上还作为学生代表发了言。正在准备考著名的私立大学，据说前途一片光明。”
仁菜猛地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雏。
“哈？凭什么？！”
怒火瞬间冲上了天灵盖，仁菜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
“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为什么她还可以过得这么好？这太奇怪了吧！”
仁菜激动地站了起来，双手在那件宽大的卫衣袖子里死死攥紧。
“应该是她受到惩罚才对啊！应该是她哪怕下跪道歉也无法被原谅才对啊！为什么正确的事大家都无法接受，反而是做错事的人可以一直逍遥法外？这个世界难道没有报应吗？！”
仁菜歇斯底里地喊着，眼角因为愤怒和委屈泛起了泪光。
她死死地盯着雏，仿佛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个哪怕是安慰的答案。
“雏！你也觉得不甘心吧？对吧？！”
雏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即使遍体鳞伤也依然在咆哮的少女。
路灯下，她的眼神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让人心寒的清醒。
“因为这个世界，并不是靠『正确』来运转的，仁菜。”
这句话非常简单，却将仁菜彻底击溃。
仁菜张着嘴，后面准备好的一连串质问像是被这句冰冷的事实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她想反驳，想大喊“不对”，想说“就算这样我也要证明给你看”。
但看着雏那双仿佛早已看透一切、接受了一切的眼睛，仁菜第一次感到了某种深深的无力感。
那种无力感比饥饿和口渴更让人绝望。
雏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不存在的灰尘。
“我该走了。”
她没有再看呆立在原地的仁菜，也没有去拿放在长椅上的那罐还没开封的蜜瓜汽水。
“虽然已经绝交了，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雏背对着仁菜，声音随着夜风飘来，“嗓子毁了的话，你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哦。”
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公园的出口。
仁菜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
刚才的争吵消耗了她最后的一丝水分，此时喉咙干渴得像是要裂开一样。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长椅上那罐还凝结着水珠的绿色汽水上。
一秒。
两秒。
三秒。
仁菜确认般地左右看了看，确定雏真的已经走远了，而且公园里也没有其他人。
她迅速伸出手，一把抓过那罐汽水，像是那是救命稻草一样，“啪”地一声拉开拉环。
仰起头，咕嘟咕嘟。
冰凉的、带着气泡的、甜腻的液体顺着喉咙灌下去，瞬间抚平了所有的燥热和干痛。
那是工业糖精的味道。
那是向现实低头的味道。
碳酸气泡在胃里炸开，带来一阵虚假的饱腹感。
仁菜捏扁了手里的空罐子，那是她刚才毫无骨气地喝光的证据。
“……好喝。”

她有些懊恼地嘟囔着，用手背狠狠擦了擦嘴角，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接受雏施舍的事实擦掉一样。
夜风吹得脸上的汗水发凉。
仁菜坐在长椅上，手里依然紧紧攥着那个变形的铝罐。随着身体的燥热退去，刚才被怒火冲昏的大脑开始重新转动。
雏刚才的话像是一根刺，扎在心里拔不出来。
“因为这个世界，并不是靠『正确』来运转的，仁菜。”
那双眼睛，那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神……仁菜突然感到一阵烦躁。
“什么嘛……摆出一副只有你懂这个世界的这一张臭脸。”仁菜对着空气踢了一脚，“明明是你错了。明明是你也变成了坏人。”
她讨厌雏。
理由有很多，随口就能列出一堆。
因为雏把 Diamond Dust 变成了现在这种只会迎合市场的商业垃圾。
因为雏抢走了桃香小姐本该拥有的位置，站在聚光灯下享受着虚假的欢呼。
因为雏总是高高在上，用那种看穿一切的眼神嘲笑她的挣扎。
可是……真的只是因为这些吗？
仁菜看着手里那个被捏扁的罐子，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很久以前。
那个走廊，那个黄昏。
当仁菜决定冲上去保护那个被霸凌的女生时，是雏拉住了她的手。
那时候雏的眼神，和刚才在路灯下的眼神一模一样。
理智、清醒、却又带着一种即使预见了结局也无力改变的悲哀。
那时候仁菜甩开了她的手。
她觉得雏是冷血的旁观者。
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了雏是对的：被救的女生背叛了她，加入了霸凌者的行列；她拒绝道歉，拒绝妥协，最后在一片孤立中退了学。
即使现在，仁菜依然坚信那不是她的错。
虽然现在她已经和老爸和解了，那个总是严厉的父亲最后为了她冲进学校质问教导主任的身影，填补了她心里巨大的空洞。
她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她的反抗是有意义的。
但为什么……面对雏的时候，心里的那个结还是解不开？
甚至比以前缠得更紧了。
仁菜突然想起那晚，桃香小姐对她说的话：“你其实是因为爸爸没有站在你这边，所以才那么生气的吧？”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仁菜的身体猛地一颤，手里捏扁的罐子“咔嚓”一声掉在了地上。
如果不只是老爸呢？
那个时候，在这个充满了恶意和虚伪的学校里，在她觉得自己孤立无援的时候……
她最希望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不是那个后来背叛她的受害者，也不是那些面目模糊的老师。
是雏。
是那个一直和她在一起，聪明、优秀、无论什么时候都很耀眼的雏。
如果那时候，雏能拉住她的手说“我们一起去”……
如果那时候，雏能对她说“你是对的，我支持你”……
如果不只是理智的劝阻，而是感性的共鸣……
仁菜突然感觉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她讨厌雏。
不仅仅是因为音乐理念的冲突，不仅仅是因为 Diamond Dust。
那种深入骨髓的愤怒，那种每次见到雏就要竖起全身尖刺的应激反应，其实源于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委屈——
在那个决定性的瞬间，你没有站在我这边。
就像当初那个还没和解的笨蛋老爸一样，你选择了“正确”和“理智”，而不是选择了我。
“……什么啊。”
仁菜捂住脸，感觉眼眶一阵发热。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羞耻，又让她感到恐慌。
这意味着她对那个现在看来虚伪又腹黑的女人，曾经抱有过多么沉重的期待。
“别开玩笑了……”
仁菜捡起地上的空罐子，像是要甩掉这种可怕的想法一样，用力把它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哐当。”
清脆的撞击声让仁菜清醒了一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脸颊，试图找回那个充满攻击性的自己。
“我才不在乎那个叛徒怎么想！我已经有新的同伴了！我有桃香小姐，有昴，有智，有鲁帕……”
她自言自语着，像是在给自己洗脑。
“我会证明给她看的。用我们的音乐……我要把她那套正确的理论彻底粉碎，然后狠狠地把事实甩在她脸上！”
仁菜握紧了拳头，朝着公园出口走去。
但是在路过那个被雏坐过的长椅时，她的脚步还是顿了一下。
那个位置已经空了，冰凉的夜风吹过，什么也没留下。
“下次……”仁菜咬着嘴唇，低声对着虚空说道，“下次见面，我绝对不会输给你。无论是唱歌，还是哪怕买饮料的钱！”
她刚要把手插进口袋摆出一个帅气的离场姿势，余光却瞥到了公园门口钟表的数字。
23 : 47。
仁菜的表情瞬间凝固，刚才那一脸苦大仇深的决绝像面具一样碎了一地。
“啊啊啊啊啊啊！糟了糟了糟了！末班电车要没了！！”
仁菜拉紧了身上那件并不合身的卫衣，不顾形象地朝着车站的方向狂奔而去，扬起一地尘土。
那慌乱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串咋咋呼呼的回音。
而在公园外的一个阴影角落里，一辆黑色的保姆车正静静地停在那里。
车窗降下一条缝隙，雏坐在后座，手里拿着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她嘴角一丝极其微小的、仿佛在看滑稽戏般的弧度。
她侧过头，透过车窗看着那个绝尘而去、即便在逃命时也依然充满着莫名生命力的小小身影。
“真是一点都没变。”
雏轻声说了一句，这次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嘲讽，反而多了一丝怀念、羡慕与落寞。
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上显示着刚才经纪人发来的后续工作汇报。
「雏，今晚辛苦了，粉丝们都说你的演出非常完美。」
「另外，今晚那个满额抽奖活动的效果好得有点离谱啊……你坚持要把你未公开的私服写真放进奖池，虽然粉丝是很高兴啦，但规则设定成仅限购买开场嘉宾周边可获抽奖券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主办方那边说，那几个暖场乐队的滞销周边都被我们家的粉丝扫空了。」
她当然知道会这样。
Diamond Dust 的粉丝购买力是惊人的。
而现场最便宜、库存最多、最适合用来凑单刷分的，就是有刺无刺乐队的橡胶手环和毛巾。
这下她们的乐队经费应该能宽裕不少吧？
没有施舍，没有捆绑，想必连那个自尊心极强的桃香也挑不出毛病吧。
「这不挺好吗？说明大家都很支持摇滚乐的新生力量。而且……那张写真拍得也不怎么好，就当是清库存了。」
发送完毕，她熄灭了屏幕。
她的手伸进旁边的包里，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并没有拿出什么战利品，只是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空荡荡的夹层——那是她刚才把自己唯一留底的一张私服照放进奖池之前，存放它的地方。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便宜你了，仁菜。”
雏低声自语着，将视线投向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
“开车吧。”
随着引擎的启动，她重新调整好坐姿，变回了那个完美无缺、精于算计却又比谁都孤独的 Diamond Dust 主唱。

午夜的川崎，空气里带着潮湿的凉意。
仁菜拖着像是灌了铅的双腿，终于爬完了那该死的楼梯。
她现在的感觉就像是一块被拧干的抹布，连掏钥匙的动作都显得迟缓无比。
“累死了……明天绝对要在床上躺一整天……”
她一边抱怨着，一边把钥匙插进锁孔。
然而，钥匙刚转了一半，门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锁着——它是开着的。
仁菜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那个瞬间她甚至脑补出了私生饭入侵或者入室抢劫的恐怖画面。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顺手抄起了门口的一把长柄雨伞当作武器。
然而，迎接她的不是歹徒，而是一股浓郁、温暖、带着甜咸香味的热气。
那是寿喜锅的味道。
那个小得可怜的单身公寓里灯火通明。
狭窄的玄关处，一双熟悉的马丁靴随意地踢在角落里。
房间中央，那个小小的折叠桌上架着电磁炉，锅里的汤汁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有刺无刺乐队的吉他手，河原木桃香。
她正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另一只手正拿着筷子把牛肉片往锅里涮。
听到开门声，桃香侧过头，慵懒地举了举手里的啤酒罐。
“哟，回来了。比我想象的要晚啊。”
仁菜愣在门口，手里的雨伞举在半空，像个傻子一样眨了眨眼。
“桃……桃香小姐？！”
仁菜惊叫出声，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你怎么会在我家？！还有，你什么时候有我家钥匙的？！”
“门口那个牛奶箱下面。”桃香淡定地把烫好的牛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下次换个地方吧，那个位置太老套了，连送报纸的大叔都能猜到。”
“那是防止我自己把自己锁在外面才——不对，你不是去昴家开庆功宴了吗？”
仁菜把雨伞扔在一边，换上拖鞋走了进来。
房间里那种令人安心的生活气息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
“本来是去了。”桃香又开了一罐啤酒，“不过她们喝了几杯就睡着了，我觉得没劲，就偷偷溜出来了。”
仁菜看着那个正冒着热气的寿喜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抱歉。”
仁菜低着头，乖乖地在桃香对面坐下，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今天……是我扫兴了。明明大家都很高兴的。”
“没事。”桃香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往仁菜的碗里敲了一个生鸡蛋，“反正大家早就习惯了。”
之前那罐蜜瓜汽水虽然解渴，但根本不管饱。
现在闻到寿喜锅的味道，仁菜的饥饿感终于被唤醒了。
“好啦，快吃吧。再不吃都要煮干了。”
仁菜不再客气，拿起筷子就伸向锅里。
她甚至等不及白菜完全煮烂，夹起一筷子还带着点生脆的大白菜，蘸了蘸蛋液就往嘴里塞。
热腾腾的食物顺着食道滑下去，那种踏实的满足感让她甚至想流泪。
桃香没有怎么动筷子，她只是单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轻轻摇晃着啤酒罐，目光透过升腾的蒸汽，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狼吞虎咽的少女。
她看着仁菜急切地咀嚼着，看着她嘴角沾上的酱汁，看着她虽然在吃东西、却依然有些游离的眼神。
房间里只剩下电磁炉风扇的嗡嗡声和仁菜吃东西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当仁菜终于放慢了进食的速度，开始去夹锅底剩下的豆腐时，桃香突然开口了。
声音很轻，却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面。
“怎么样？”
仁菜还在和滑溜溜的豆腐做斗争：“什么怎么样？”
桃香放下手里的啤酒罐，身体微微前倾。
“和那个孩子，聊清楚了吗？”
仁菜的筷子猛地停在了半空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刚才在公园里的一幕幕像电影回放一样在脑海里炸开——雏的眼神，雏的话语，还有那罐该死的蜜瓜汽水，以及那个她刚刚才察觉到的、关于“为什么讨厌雏”的真相。
而夹在筷子尖上、原本就没夹稳的那片豆腐，失去了支撑，“啪”地一声掉进了面前装满蛋液和酱油的碗，溅了几滴在仁菜呆滞的脸颊上。

“什……什么都没有！”
仁菜几乎是跳起来反驳，为了掩饰尴尬，她慌乱地用手背去擦脸上的酱油渍，结果越擦越花。
“我只不过是……有点累，觉得庆功宴太吵了，就一个人去附近的公园四处走了走……就是散步！单纯的散步！”
“是吗。”
桃香甚至没有抬眼皮，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仁菜的衣领。
“你身上有蜜瓜汽水的味道。很浓的那种廉价香精味。”
仁菜心里咯噔一下。
桃香的下一句话直接封死了她的退路。
“而且，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桃香从身后的琴包旁拿起那个印着刺猬图案的小钱包，轻轻放在了折叠桌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你根本没带钱吧。这钱包从演出结束就一直在鲁帕的车上。”
没来得及编出“我捡了一瓶没喝完的”这种烂借口，仁菜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团棉花。
她僵硬地坐在那里，看着那个熟悉的钱包，感觉自己的脸正在迅速升温。
如果是别人——比如昴和小智，肯定会趁机调侃她一番。
但桃香只是看着仁菜那副快要钻进地缝里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拿起啤酒喝了一口。
“不想说也没关系。反正今天你也挺辛苦的了，那种麻烦事留到明天再去烦恼吧。”
桃香重新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
这种态度反而让仁菜心里更加堵得慌。
沉默在小小的房间里蔓延。
寿喜锅的水汽还在升腾，但这温馨的画面下，却涌动着两股不同的暗流。
仁菜低头看着碗里那块已经凉掉的白菜，筷子无意识地戳着它。
过了很久，久到锅里的汤汁都快烧干了，仁菜才低声开口。
“……桃香小姐不在意吗？”
“在意什么？”
桃香漫不经心地问，顺手往锅里加了一点水。
“那个……Diamond Dust。”
仁菜的声音有些发紧。
“她们现在……那个样子。还有那个……找了新主唱的事。”
桃香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无奈地笑了笑。
“我们之前不是聊过很多次这个话题了吗？我已经离开了，她们要怎么发展是她们的自由。而且雏确实唱得比我好，更适合现在的Diamond Dust，这是事实。”
“我不是在说那个！”
仁菜突然抬起头，打断了桃香那种仿佛已经释然的标准答案。
她的眼神有些急切，甚至带着些许逼迫。
“我不是在聊雏的问题，是在说……你的前队友。”
仁菜紧紧盯着桃香的眼睛，像是在替自己，也替桃香质问着过去。
“当时……在这个转变发生的时候，在决定要把Diamond Dust变成现在这种商业偶像乐队的时候……那三个人，并没有选择站在你这边吧？”
桃香拿着啤酒罐的手僵在了半空。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起来。
这是桃香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用酒精麻痹、用“我就想回老家种田”这种借口来掩盖的核心伤口。
仁菜继续追问着，声音虽然颤抖，却异常执着：“她们明明是和你一起组乐队的伙伴，明明可以可以为了你退学，明明是和你一起从无名时期走过来的……可是在那个分岔路口，她们选择了那条更容易的路，选择了那个经纪人的提议，而放弃了你想要坚持的那个Diamond Dust。”
“……哪怕她们有一个人说‘我不干’，哪怕有一个人说‘我想唱桃香的歌’，也许结果都会不一样。”
仁菜的手紧紧抓着裤子布料，指节泛白。
“被原本以为是同伴的人放弃……这种事，桃香小姐真的能完全不在意吗？”
桃香沉默了。
她慢慢地放下啤酒罐，目光从仁菜脸上移开，落在了锅中那些破碎又重组的翻滚的气泡上。
“……怎么可能不在意啊。”
桃香苦笑了一声。
“有时候喝醉了也会想，是不是我太任性了。是不是如果我妥协一点，大家还能在一起。但是……更多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冷吧。”
桃香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最后却只是拿起筷子，在锅边轻轻敲了两下。
“那种……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空无一人的感觉。明明以为大家都在一条船上，结果只有自己还傻傻地抓着那个破旧的船桨，而其他人都已经换乘了那艘更漂亮的游轮。”
她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瞬间流露出了极深的疲惫和落寞。
“虽然理智上知道，大家都要吃饭，都要生活，事务所的决定才是正确的。但我毕竟也是个人啊，仁菜。”
桃香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被留下的那个人，怎么可能不痛呢。”
仁菜看着桃香，突然感觉喉咙一阵刺痛。
原来大家都一样。
无论外表多么成熟，无论嘴上说得多洒脱。
在那个名为正确的巨轮碾压过来时，没有被同伴坚定的选择，没有被那双手拉住……这种委屈和孤独，根本就没有什么释怀可言。
“……我也是。”
仁菜低下头，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砸进了碗里，激起了一小圈涟漪。
“我也是啊，桃香小姐。”
她想起了公园里雏的那句“世界不靠正确运转”。
想起了当年那个没有站在她身边的雏。
想起了刚才桃香所说的“身后空无一人”。
“明明我们没有错……明明应该是最亲近的人……为什么大家都去选那条更容易的路了啊……”
仁菜抽噎着，终于在这个充满了寿喜锅香气的深夜里，在这个和她有着同样伤口的同伴面前，卸下了所有的尖刺。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无法接受正确的东西？为什么我们的歌没人听？为什么大家宁愿去听那种……那种甜得发腻、像工业糖精一样的歌！他们甚至都没有听过桃香小姐的歌！只要他们听了——”
仁菜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不甘和困惑。
“——只要他们听了，就会知道哪种音乐更好！他们为什么连听都不听？！”
桃香看着眼前这个即使哭泣也依然充满愤怒和理想主义的少女，心里涌起一股既熟悉又无奈的情绪。
“呐，仁菜。”桃香轻声开口，“那罐蜜瓜汽水，好喝吗？”
仁菜一愣。
所有的话语瞬间哽在了喉咙里。
蜜瓜汽水。
她立刻想起了刚才在公园里，自己口干舌燥、几近虚脱，饥渴地对着水龙头弯腰的狼狈样子。
想起了雏递过来的那罐冰凉的、甜腻的液体，以及她自己“狼吞虎咽”喝下后的那一瞬间——“好喝……”
仁菜的脸再次涨红，这次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被看穿的窘迫。
“那……那只是……我当时太渴了！”仁菜结结巴巴地说，“那种东西根本没有营养——”
“就是这样啊，仁菜。”桃香平静地打断了她，“你当时很渴，你不需要知道那瓶汽水有多少‘灵魂’，也不需要知道它是不是‘工业制品’。你只知道它就在那里，而且能立刻解决你的需求。”
桃香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啤酒罐放在桌上。
“市场也好，听众也好，其实都是一样的。他们不会花时间去挖掘深海里的黄金。他们只是在下班后，在疲惫的时候，想要一个能让他们立刻感到好喝、好听、能立刻满足他们需求的产品。现在的 Diamond Dust 的音乐，就是那罐蜜瓜汽水。而我们的歌太正确，太沉重了。它要求听众停下来，要求他们思考，要求他们理解你心中的愤怒和理想。它就像一杯苦涩的黑咖啡，不是所有人都能心甘情愿地接受的。”
桃香的声音低沉下来。
“我们必须得让我们的咖啡，也变得好喝起来。否则，我们就会像你担心的一样，没有经费，没有听众，最后只能解散。”
仁菜沉默了。
她明白桃香说的是事实。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任性下去，她必须要找到一条既能唱出自己喜欢，大家也喜欢的歌的路。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桌上的钱包上，又想起了雏。
她讨厌雏的“蜜瓜汽水”哲学，她讨厌雏的清醒和不近人情。
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如果当时有个人能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惩治霸凌者，然后两人一起用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过着那种“正确且闪耀”的 IF 线人生——那个能做到这一切的人，只会是雏。
仁菜猛地摇了摇头，试图甩掉那个让她浑身发颤的可怕念头。
“但是……但是，我讨厌她。”仁菜的声音带着强烈的抗拒，“我讨厌她没有选择站在我这边……她选择了放弃，选择了那条简单的路。”
桃香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知道仁菜在说的，不只是雏。
“是啊。”
桃香的眼神再次泄露那个她心中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被留下的感觉，很痛。你看着同伴走向了更容易的路，你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坚持的东西，才是最没有价值的。”
桃香伸出手，轻轻捏了捏仁菜的脸颊。
“但是，仁菜，他们不是你的敌人。她们只是选择了她们的生活。而我们，选择了我们的。我的前队友，她们也没有错。雏也没有错。是我们主动选择了这条最辛苦、最难走的路。”
桃香收回手，拿起那罐啤酒，再次举起。
“但这又怎么样呢？既然已经选了，那就走下去。”
她对着仁菜笑了笑，那个笑容里有她对过往的释怀，也有对未来的坚定。
“我们要做出既是黑咖啡，又是蜜瓜汽水的东西。”
仁菜抬起头，眼中的泪水终于被这番话中的力量蒸发了一部分。
她吸了吸鼻子，终于重新挂上了笑容。
“……嗯！”
仁菜端起碗，用力地碰向桃香的啤酒罐。
“我们会做到的！”

深夜的川崎，刚才那锅热气腾腾的寿喜锅不仅填饱了肚子，也把两人最后的体力条彻底清空了。
收拾碗筷？不存在的。
洗澡？明天再说吧。
两人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禁锢一般无法离开房间中央的被炉。
“……好热。”
迷迷糊糊中，桃香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
被炉里的温度太足了，再加上刚才喝的啤酒，让她感觉浑身都在冒汗。
她闭着眼睛，胡乱地扯掉了身上的外套，又费劲地把里面的卫衣也扒了下来，只剩下一件单薄的吊带背心。
“呼……这下舒服多了……仁菜，你家的被炉怎么回事……比我老家的还热……”
“嘿嘿……”
仁菜此时已经意识模糊了，脸颊被烘得红扑扑的。
她也学着桃香的样子，把自己的卫衣和长裤脱掉，然后往桃香的身边拱了拱。
“这是……姐姐偷偷给我买的……”仁菜把脸埋在刚刚脱掉的卫衣里，“姐姐怕我在东京冻死……我老爸绝对不允许家里有这种东西……他说被炉会让人的灵魂变得颓废……”
“哈……还真是像他会说的话……”
桃香翻了个身，伸手摸到了仁菜温热的手臂。
“有个好姐姐……真好啊……”
桃香的声音逐渐消散在了均匀的呼吸声中。
◇
第二天的中午。
如果不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在玄关炸响，这两个家伙大概能睡到世界末日。
“喂，仁菜——！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再把备用钥匙放在牛奶箱下面了！”
有刺无刺乐队的鼓手，安和昴。
大门被毫不客气地被她推开，正午的阳光顺着门缝挤进了昏暗的房间。
昴拎着一个便利店的袋子走了进来。
“真是的……打电话也不接，发消息也不回。就算是宿醉也睡得太死了吧——这都几点了？”
她穿过玄关，目光落在了房间中央那个隆起的被炉上。
然后，昴整个人僵住了。
眼前的景象即使对于见过大场面的昴来说，也稍微有点冲击力。
被炉下，桃香仰面躺着，那件吊带背心卷上去了一半，露出了毫无防备的腰线。
而仁菜像只巨大的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地缠在桃香身上，脸还埋在桃香的颈窝里。
“……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这声冷到极点的质问，终于穿透了厚重的睡意，直达两人的大脑皮层。
“唔……？”
仁菜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感觉抱着的大抱枕有点硬，而且还在震动。
她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中，看见了站在逆光处、一脸看垃圾眼神的昴。
“哇啊啊啊啊啊——！！！”
仁菜猛地一激灵，试图跳起来。
可她的手脚还缠在桃香身上，这剧烈的动作直接带着还没醒透的桃香撞在了桌腿上。
“痛痛痛……”桃香捂着脑袋坐起来，眼神还有些呆滞，“地震了吗……？”
“我怕你们出事才特地跑过来，结果看来是多虑了。”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衣衫不整、满地乱爬的家伙，“你们玩得挺开心啊。”
“不是那样的！”
仁菜终于低头看清了自己的状态——几乎只穿了内衣裤，而且刚才还挂在同样衣着清凉的桃香身上。
她的脸瞬间红透了，像只煮熟的虾子一样手忙脚乱地抓过旁边的毯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球。
“这是……这是不可抗力！是因为被炉太热了！我们只是不小心睡着了！没有任何奇怪的事情发生！”
“随你们便。”
昴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袋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发出的声响让还在发懵的两人都抖了一下。
“赶快把衣服穿好然后去洗洗脸清醒一下，出大事了！”
仁菜和桃香的心里咯噔一下。
十分钟后。
稍微整理好仪容的仁菜和桃香正襟危坐地跪在被炉前，像两个犯了错等待家长训话的小学生。
昴双手抱胸，倚靠在墙边，目光在这两个笨蛋身上扫了一圈。
“怎么……”仁菜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我们在网上被Diamond Dust的粉丝骂了吗？还是我的照片被做成了表情包？”
“……还是说，昨晚我走之后……”桃香揉着还有些痛的额头，试探性地问道，“鲁帕真的把你奶奶珍藏的红酒给开了？所以你奶奶发飙不让你组乐队了？”
昴看着这两个没出息的家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手机屏幕怼到了她们面前。
那是一张后台数据的截图。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们乐队的周边，在昨晚的演出结束后爆单了。”
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特别是那些积压了很久的橡胶手环和毛巾，几乎被扫空了！”
她指着那个对于她们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的总金额，眼睛闪闪发亮。
“简单来说，我们不仅弥补了三浦小姐的损失，而且接下来半年——不，甚至一年，都不用担心乐队经费的问题了！”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
仁菜和桃香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一串零，又互相对视了一眼。
“……欸？”

冬日的白昼总是结束得格外仓促，才过五点，街道就迅速沉入了一片清冷的灰蓝之中。
桃香的公寓里，纸箱堆得到处都是。
“……是，那就麻烦您了，三浦小姐。工厂那边还要请您多费心……好的，下次请您喝酒。”
桃香挂断了电话，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疲惫地靠在成堆的库存纸箱上。
她手里拿着刚刚清点完的清单，上面的数字既让人欣喜，又让人感到一种不真实的沉重。
“没想到三浦小姐居然真的答应帮忙了，还给了折扣价。”昴盘腿坐在地毯上，正在把剩下的橡胶手环打包，“不过，桃香小姐，追加订单的数量真的要定这么多吗？要不……”
“……减半吧。”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空气沉默了一瞬，随即两人都苦笑了一下。
“毕竟……”桃香晃了晃手里的清单，眼神有些晦暗，“这种热度，不可能是常态。”
话题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滑向了那个房间里的大象。
离开仁菜家后，凭借着大小姐的人脉和敏锐的情报网，昴很快就搞清楚了昨晚那场诡异的爆单背后的真相——Live House 举办的满额抽奖活动，以及那个并未公开但已经在粉圈心照不宣的“特等奖”。
“桃香小姐……”
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她太了解河原木桃香了。
这个女人平时看着懒散，不靠谱，但在音乐和乐队的尊严上，有着比谁都强的洁癖。
“那个……其实也不完全是那样啦。”昴斟酌着词句，试图让这个事实听起来没那么刺耳，“虽然确实是因为那个活动……但这是Live House自发组织的促销手段。你看，除了我们，昨天一起演出的其他几个小乐队，他们滞销的贴纸和徽章也都卖光了。对于整个Live House生态来说，粉丝高兴，乐队回血，这是好事啊……”
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试图把这件事粉饰成一个单纯的商业活动。
桃香没有说话，只是捏紧了桌上的空啤酒罐，然后走到窗边，呆呆地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路灯，。
如果是以前的她，大概早就把那些钱退回去，或者冲去找那个始作俑者理论了吧。
但是现在……
桃香闭了闭眼。脑海里突然闪过昨晚仁菜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样子。
“我也是啊，桃香小姐。”
那个笨蛋，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未来，却为了她这个没人要的前主唱，放弃了大学，像只八爪鱼一样死死缠着她，哭喊着要一起走这条充满荆棘的路。
还有昴。那个明明是大小姐，却为了如果不红就没有任何意义的乐队，冒着和最爱她的奶奶决裂、被赶出家门的风险，依然在舞台上敲击着鼓点。
还有鲁帕和小智。那两个孩子无亲无故，在这个冷漠的世界里相依为命，唯一的容身之所就是这个名为“有刺无刺”的乐队。
这里是大家的家。
是这群被“正确”的世界排挤在外的“笨蛋”们，唯一的避难所。
如果为了自己那点无聊的自尊，就要拒绝这笔“干净”的收入，让大家继续为了几百日元的饭钱发愁，在那条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隧道里继续挣扎……
那才是作为队长最大的失职。
而且这一次……那些家伙做得太完美了。
没有指名道姓，没有直接打款，甚至连Live House和其他乐队都跟着受益，让她连一个拒绝的正当理由都找不到。去抗议？那是断了其他乐队的财路。
昴说得对，这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阳谋。
“……真是些性格恶劣的女人。”
桃香转过身，手腕轻轻一扬，那个空啤酒罐在空中划出一道精准的抛物线，“哐当”一声落进了角落的垃圾桶里。
“算了，反正只要不是直接打钱到账上，就当是Live House的功劳吧。总不能跑过去跟主办方说‘把钱退给观众，把垃圾还给我们’吧？那样只会给其他受益的乐队添麻烦。”
昴松了一口气，肩膀垮了下来。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生气。”
“我是在生气啊。”桃香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但只要能活下去，就算是靠那种凑单用的橡胶圈，我也能把它变成通往武道馆的门票。”
“这就是队长的觉悟吗？真帅气啊。”
“少贫嘴。”桃香抓了抓头发，“这件事，暂且瞒着仁菜那个笨蛋。”
“那是自然。”昴眨了眨眼，“要是让她知道真相，她估计会把吃下去的牛肉饭都吐出来，然后冲去把钱还给雏。现在的她，肯定正沉浸在‘我们要火了’的幸福误解里呢。”
“让她高兴几天吧。”
昴笑了笑，拿起手机，打开了SNS。
“不过桃香小姐，也不全是坏事哦。”
她把手机屏幕递给桃香。
不少原本只是为了凑单抽奖而买了 CD 的 Diamond Dust 粉丝，正在发布新的动态。
「哇！这个印着有刺无刺甲虫的硬币周边真的太有创意了！」
「这个主唱的声音是怎么回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空之箱》这首歌真的有毒，我已经循环一下午了。」
“看吧，”昴笑着说，眼神明亮，“虽然入口有点奇怪，但只要他们听到了，我们的音乐就能留住他们。我们将来，也一定会有机会把这份人情还回去的。”
桃香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正好弹出一条新的消息。
发信人是凛。
那个曾经并肩作战，后来分道扬镳的前队友。
「桃香，听经纪人说昨晚你们那边的周边销量不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雏看起来心情也很好。不管在哪里，都要继续唱歌啊。我们会一直听的。」
简短的寒暄，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心。
桃香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大拇指悬停在输入框上，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回，直接锁上了屏幕。
“……啧，多管闲事。”
她低声嘟囔了一句，转过身去拿吉他，但那个背影看起来，似乎比之前轻快了一些。
◇
与此同时，一家有些嘈杂的吉野家牛肉饭店内。
“——再来一碗！要大份的！”
仁菜把空碗重重地拍在桌上，豪气地喊道——仿佛她拍的不是碗，而是武道馆的签约合同。
“加肉！加蛋！”
“嗨嗨，马上来~”
鲁帕微笑着应道，手脚麻利地盛饭。
仁菜现在满面红光，每当有客人进门，她都要假装不经意地撩一下刘海，仿佛在等待谁冲上来要签名。
“我说你啊……稍微适可而止一点吧。”
正在柜台里忙得团团转的小智，额头上挂着黑线，手里拿着抹布走过来。
“吃了这么多，你有钱吗？”
“现在的我可是人气乐队的主唱！是要在这个世界掀起狂潮的女人！区区加肉牛肉饭，根本不在话下！”
“哈？你这家伙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小智额角的青筋跳了跳，“稍微清醒一点行不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
“来啦——！特大份牛肉饭！”
一个温柔的声音强行打断了小智的施法。
鲁帕把碗重重地放在仁菜面前，顺势不动声色地用屁股把小智挤到了一边，截断了她的话头。
“多吃点哦。”鲁帕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宠溺，“毕竟我们仁菜现在可是大明星了呢。”
“嘿嘿！谢谢鲁帕！”仁菜眼睛一亮，立刻双手合十，“我不客气了！”
小智看着仁菜像只饿死鬼一样埋头苦吃，完全沉浸在“我凭实力火了”的幸福错觉中，又看了看旁边笑着的鲁帕，最后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抹布狠狠地甩在桌子上。
“……一个个的，都太宠她了。”
“好吃！这就是成功的味道吗！”
仁菜含糊不清的大喊声传遍了整个店铺。
在这个充满牛肉饭香气的傍晚，被蒙在鼓里的传奇主唱，依然幸福地做着她的摇滚巨星梦。
而支撑这个梦境的，是无数双在背后默默托举着她的手——即使其中有一双，来自她最讨厌的那个人。

在那次天降横财的周边奇迹后，刺刺乐队总算是从解散的边缘被拉了回来。
既然避免了最坏的结局，剩下的就只有硬着头皮往前冲。
日子恢复了那种高强度的循环：白天在快餐店或排练室挥汗如雨，晚上在各个不知名的小型 Live House 拼盘，将那些积压在心底的嘶吼和不甘，转化成一首首全新的歌曲唱出来。
她们的身体累得像要散架，仁菜经常在便利店的柜台后面站着睡着，差点把客人的便当放进收银机里加热；桃香的黑眼圈深得像烟熏妆；就连体力怪鲁帕都开始在等红绿灯的间隙闭目养神。
但开心也是真开心。不用看经纪人的脸色，“这首歌是我自己想唱的”的自由感，是任何金钱都买不来的良药。
直到这一天。
仁菜推开练习室厚重的隔音门时，整个人像是个游魂。
前一晚她为了赶一首新歌的歌词，硬是熬到了凌晨三点，早上又得顶着寒风去打零工。
她推开练习室的门时，整个人晕晕乎乎，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早……上好……”
话音刚落，仁菜就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
练习室里没有乐器调试的声音，也没有鲁帕平时的笑声。桃香靠在音箱上，手指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悻悻地收了回去）；小智抱着手坐在角落，眉头紧锁；鲁帕则盯着地板发呆。
“怎么了……这是？”
仁菜一下子清醒了大半，那股不好的预感又开始涌上心头。
“难道……昴又和奶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然后她又不让你——”
“仁菜菜！”
昴猛地打断了她，声音有些尖锐。
“你难道觉得我奶奶是个那么老顽固的人吗？我们现在要说的事情，比你那点无聊的猜想重要一百倍。”
仁菜被昴的气势震慑住了，乖乖地闭上了嘴，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昴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郑重得不可思议。
“是关于工作的事情。”昴伸出双手，手里的鼓槌紧紧地贴在一起，“一个，我们一直期盼着的机会。”
昴的眼神变得兴奋起来，那种兴奋感甚至压过了她脸上的凝重。
“听好了。我奶奶……她用了一个以前攒下的人情，给我们牵线了一个机会。”
昴拿出手机，递给仁菜。
屏幕上是一个近期讨论度极高的漫画官宣动画化的消息——那是一部风格极其鲜明、充满了王道热血与邪道怪谈的作品。
“他们原定的主题曲创作团队临时出了状况，现在正紧急在全球招募。”
仁菜眼睛越睁越大，心跳开始加速。
“对方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为这部动画创作片头曲，报酬非常丰厚。而且，如果成功，我们乐队的名字将随着这部人气动画，被全世界的观众听到。”
仁菜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被巨大的狂喜淹没。
动画主题曲！
那简直就是所有地下乐队梦寐以求的通行证，是通往主流市场、让“蜜瓜汽水”和“黑咖啡”真正融合的最高级途径！
“太棒了！！”仁菜激动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抱住身边的鲁帕就开始原地转圈，“鲁帕！我们成功了！我们真的要火了！我超喜欢那个漫画的！这简直是奇迹！”
然而，鲁帕只是苦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有像往常那样欢呼。
仁菜终于察觉到了练习室里那股异常凝重的气氛。
她停止了转圈，目光扫过鲁帕、小智，最终落在了昴身上。
“为什么……你们都这种表情？”
昴脸上的兴奋已经完全褪去，只剩下沉重的责任感。
“奶奶为了拿到这个机会，对制作人撒了个谎。她说我们是全职乐队，且背后有知名事务所的全力支持。她老人家……并不知道我们已经和原本的事务所辞职，现在是无主状态。”
“……啊？”
“对方看在我奶奶的人情份上答应了。这意味着，我们要在一个月内，拿出超越市面上所有商业乐队的作品。为了保证质量，我们必须推掉所有的跑场，辞掉所有的兼职，全身心地赌在这首歌上。”
“如果成了，我们确实能翻身。”小智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得像刀锋，“但如果输了，我们不仅会丢掉这一个月的收入，还会因为欺诈而彻底得罪那个动画的制作团队，甚至连累昴的奶奶。”
“而且，”昴的声音变得更低，“最关键的是，这次没有事务所兜底。如果我们的歌被退稿，如果最后的成品不合格，我们将一无所有。”
这次的失败，不再只是“回去吃牛肉饭”那么简单。
这次的失败，将意味着她们用周边赚来的“救命钱”全部付诸东流，意味着所有兼职都要辞掉，意味着乐队将再次面临解散的危机，万劫不复。
这是一张单程票。赢了通往武道馆，输了跌入深渊。
巨大的兴奋被冰冷的现实瞬间浇灭。
仁菜刚才那股劲儿彻底蔫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环顾四周，所有人都表情严肃。
仁菜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头到尾都在沉默的人。
桃香正静静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桃香小姐。”
仁菜的声音带着一种将命运托付于人的急切。
“桃香小姐，你怎么想？”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视线像聚光灯一样，死死地打在了桃香身上。
桃香被盯得如坐针毡。
“唉……”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们啊……”桃香抓了抓那头乱糟糟的灰发，一脸的无可奈何，“还真是喜欢把球都踢到我这边啊。我是什么神明大人或者是全知全能的预言家吗？”
她抬起眼皮，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仁菜那张写满了“请给我指引”的脸上，苦笑了一声。
“仁菜，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明明我心里也很没底的好吗？这种一旦搞砸了就要全员去喝西北风的赌博，谁能轻飘飘地做决定啊。”
仁菜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她低下头，两只手死死地攥在一起，指甲陷进肉里，心乱如麻。
原本那种“我们要火了”的冲动，此刻变成了被冷水浇透后的战栗。
连桃香小姐都觉得没底……那我们真的能行吗？
“那个……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答应了。”
一个冷静到冷酷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仁菜猛地抬头，说话的是小智。
有刺无刺乐队的键盘手，此刻正把玩着手里的一根音频线，眼神却并没有看向大家。
“啊？为什么？”仁菜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能拿到这个——”
“只要能拿到，当然好。但如果拿不到呢？”
小智打断了仁菜，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残酷的理智。
“首先，那是全球招募。虽然有昴的奶奶推荐，但竞争对手绝对不乏那些早已成名的职业乐队。我们这种连固定录音棚都没有的地下乐队，胜算有几成？”
“其次，为了这个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成的机会，我们要辞掉所有打工，推掉所有跑场。这意味着我们没有任何退路。最后一旦失败，我们不仅会身败名裂，还会花光好不容易攒起的乐队经费，连之后的乐器维护费和周边订单都无力负担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一个月的时间，全原创词曲，还要达到动画OP那种级别的制作水准。仁菜，现在的你，现在的我们，真的有那个能力去和职业选手硬碰硬吗？”
“我……”
仁菜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想要大喊“我们有灵魂”、“我们会努力”，但所有的话语在小智那一连串冰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如果只是她一个人，她或许敢去赌命。
但这里有大家的生计，有大家刚看到一点希望的生活。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把所有人都拖进深渊。
昴站在一旁，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她知道，小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练习室里的气氛低沉到了极点，就像是还没开始战斗就已经全员阵亡了一样。
“好啦好啦——！”
鲁帕突然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她脸上依然挂着那种让人安心的微笑，试图驱散这压抑的乌云。
“大家的担心都很正常嘛！毕竟是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要慎重考虑。”
鲁帕走到键盘前，轻轻按了一个和弦。
“反正对方给的截止日期是这周末之前，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想。今天就先不要纠结这个了，不是说好了要排练之前那首新曲吗？乐器都要凉了哦。”
“……也是。”桃香顺势拿起了吉他，但动作明显比平时迟缓。“那就……先排练吧。”
然而，这一天的排练，简直是一场灾难。
仁菜的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一样，怎么唱都找不到那个爆发点，高音总是差了一口气，听起来虚浮无力。
昴的鼓点虽然准，却急躁得像是在赶时间，好几次抢了拍子。
小智的键盘音色选得莫名刺耳，而桃香的吉他solo更是弹错了两个音——这在以往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低级失误。
大家都在心不在焉。
那个机会像一块巨石，悬在每个人的头顶，既让人渴望去触碰，又让人害怕被砸得粉身碎骨。
“……停。”
在仁菜第三次进错拍子后，桃香按住了琴弦，刺耳的延音戛然而止。
“今天就到这里吧。”
桃香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她没有责怪任何人，只是把吉他放回了琴架。
“这种状态练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大家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大家默默地收拾着乐器，甚至连平时排练结束后的闲聊都没有。
仁菜背起琴包，看着大家各自离去的背影，那一刻，她觉得这个明明装满了五个人梦想的练习室显得格外空旷和寒冷。

冬夜，风像是带着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仁菜低着头走在回家的路上。
“井芹，你脸色太差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被店长半强迫地赶出便利店后，仁菜如同游魂一般走在回家的路上。
手里提着那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她刚刚用员工的特权抢到的“50% OFF”贴纸的金枪鱼沙拉便当。
她走得太急，也太慌乱，甚至忘了在店里用微波炉加热一下。
回到那间狭窄的公寓，仁菜连灯都懒得开，鞋子一踢，整个人直接扑倒在床上。
塑料袋发出“哗啦”一声刺耳的脆响，那盒冰冷的便当滚落在一边，透过透明盖子，还能看到凝固成白色的油脂。
大脑里乱哄哄的，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嗡嗡作响。
“这意味着我们没有任何退路……” 小智那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
“这次没有事务所兜底……” 昴那平日里总是充满活力的脸上露出的凝重。
还有桃香小姐那个意味深长的沉默侧脸，以及那个漫画所带来的巨大诱惑与深渊般的风险。
这一切像是一台巨大的搅拌机，在她已经超负荷的大脑里轰鸣。
“如果不答应……大家还能像现在这样，虽然辛苦但是能活下去……”
仁菜把脸埋进冰冷的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哭腔。
“可是……好不甘心啊……”
那是她最喜欢的漫画，那是她梦寐以求的舞台。
“但是如果输了……大家都要跟着我一起完蛋。小智和鲁帕会连饭都吃不上，昴会失去证明自己的机会，桃香小姐会再次失去容身之所……”
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根本无力背负这么多人的人生。
这种责任太重了，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就在大脑即将因为过载而烧毁的瞬间——
“嗡——嗡——”
枕边的手机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发出的视频通话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悚。
仁菜吓了一大跳，猛地抬起头，看到屏幕上显示着“姐姐”的名字。
她慌乱地抹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试图调整出正常的声音，然后按下了接听键。
“喂……姐姐？”
屏幕亮起，姐姐凉音那张温婉的脸出现在画面里。
背景是熊本老家那个熟悉的、暖色调的客厅。
“晚上好啊，仁菜。没打扰你休息吧？”凉音笑着挥了挥手，“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诶？仁菜？”
凉音的笑容僵住了。
即使画质有些模糊，即使仁菜拼命掩饰，但那红肿的眼眶和眼底那一抹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疲惫，还是被姐姐一眼看穿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凉音的声音瞬间急切起来，“是被欺负了吗？还是生病了？”
这一句温柔的关切，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仁菜原本还在勉强支撑的防线瞬间崩塌。
“姐姐……”
仁菜的嘴唇颤抖着，所有的委屈、纠结、恐惧，在这一刻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这两天发生的事。
说了那个天大的好机会，说了那个如果失败就会万劫不复的赌注，说了大家的犹豫，也说了自己想要逃避却又不甘心的矛盾。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仁菜一边抹眼泪一边抽噎，“我很想唱……但是我不敢赌……如果输了……”
凉音静静地听着，直到仁菜哭诉完，她才轻轻叹了口气。
“仁菜。”
“嗯……”
“你当初离开家，离开爸爸给你铺好的路，独自一个人跑到东京去……难道是为了去寻求‘安稳’的吗？”
仁菜愣住了，泪水挂在睫毛上，呆呆地看着屏幕。
“如果只是为了不失败，为了过上安稳的日子，那你待在熊本不就好了吗？”
“那样的话，你可以去读爸爸希望的大学，以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就像我一样……”
“可是，仁菜你拒绝了那样的生活，不是吗？”
“仁菜现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真让姐姐羡慕啊。有时候姐姐也会觉得，如果当初像仁菜一样稍微任性一点就好了。”
仁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是啊。
如果是为了安稳，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为什么要在这个冷漠的城市里，住在这个连转身都困难的破公寓里，吃着打折的便当？
姐姐的话让仁菜意识到，自己正在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因为害怕失败而找借口的大人”。
“呐，仁菜。”凉音突然换了个话题，声音很轻，“离开家后的日子……很难过吧？”
“没、没有！”仁菜下意识地嘴硬，挺直了脊背，“我过得很好！每天都很充实！也不缺钱……”
“仁菜。”
凉音温柔却犀利地指了指屏幕的一角。
“你身后的那个便当……是冷的吧？而且看起来像是便利店打折剩下的。”
仁菜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回过头，看到那个孤零零躺在床上的“50% OFF”便当，金枪鱼沙拉在冷透的米饭上显得有些凝固，透着一股凄凉。
刚才所有的逞强瞬间碎了一地。
羞耻感和委屈感交织在一起，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今天给你打电话，主要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凉音并没有拆穿妹妹最后的倔强，而是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我刚才给你偷偷转了一笔零花钱。你查一下短信。”
仁菜一愣，她把通话界面缩小，点开她今天没来得及读的短信。
【入账通知】您尾号XXXX的账户收到转账 200,000 日元。
仁菜倒吸了一口冷气。
“姐姐？！这……”
“这算是我对你们乐队的投资，或者是借给你的，以后等你成了大明星再还给姐姐，好吗？”
“可是……老爸……”
“爸爸不知道哦。放心吧，这是姐姐的私房钱。”
凉音在屏幕里调皮地眨了眨眼，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
“所以，不用担心饿肚子，也不用担心失败了会无家可归。”
凉音看着仁菜，语气温柔而坚定。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仁菜，姐姐会一直支持你的。”
挂断电话后，仁菜握着手机，看着那个冰冷的便当，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止都止不住。
“笨蛋姐姐……”
她哭着，拿起那盒便当，一边流泪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冰冷的米饭。
“……好冰。”
此时此刻，几百公里外的熊本老家。
凉音挂断了视频，叹了口气。
她身边的沙发上，一直正襟危坐、手里拿着报纸假装在看的井芹宗男，终于忍不住放下了报纸。
“……怎么样？那小鬼还好吧？”父亲清了清嗓子，声音故意压得很低，试图维持一家之主的尊严，“没在那边哭鼻子吧？”
“哭得稀里哗啦的呢。”凉音毫不留情地拆穿道，“看起来确实遇到了很大的难关，而且生活上也挺拮据的，还在吃打折的冷便当。”
“什么？！”
父亲的眉毛瞬间竖了起来，刚才的威严荡然无存，满脸都是心疼和焦急。
“真是的！一个人在外面逞什么强！连饭都吃不好……”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又有些不安地看向凉音。
“那个……钱，转过去了吗？”
“转过去了，爸爸。”凉音笑着晃了晃手机，“按照您的吩咐，说是我的私房钱，仁菜那笨蛋不可能会怀疑的。”
旁边的母亲端着茶走过来，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既然这么担心，刚才自己和她说两句不好吗？明明就在旁边偷听。”
“谁偷听了！我在看报纸！”
……
……
……
在这个冬夜，虽然相隔千里，但那份别扭又深沉的爱，稳稳地托住了那个即将在悬崖边起跳的少女。
喧嚣褪去，凉音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她背靠着门板，长吁了一口气，原本轻松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她重新拿起手机，打开了LINE里另一个并没有备注姓氏、只写着——“小雏”——的联系人。

难得睡了一个饱觉，再加上姐姐那笔“巨款”带来的底气，仁菜今天的精神状态好得出奇。
在她打工的漫画咖啡厅里，趁着客人不多的休息空档，仁菜迫不及待地从书架上抽出了那本刚到货的最新刊。
虽然封面上印着各种夸张的妖怪和战斗特效，但这正是她最近的精神食粮。
她躲在角落的卡座里，翻开书页，两眼发亮地看着主角在绝境中觉醒超能力的跨页大图。
“真好啊……真帅气……”仁菜忍不住小声感叹，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充满张力的线条，“这种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也要贯彻信念的样子……要是也我有这种超能力就好了……”
“哟，都多大的人了？还对着这种少儿漫画做白日梦？”
一个冷淡中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冷不丁地从头顶上方响起。
“哇啊——！”
仁菜浑身一激灵，差点把手里的漫画书扔出去。
她慌乱地合上书，猛地抬头，只见雏穿着一身低调的私服——浅灰色的高领毛衣搭配深色风衣，戴着墨镜和棒球帽，正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雏！？”
羞耻感瞬间冲上头顶，仁菜满脸通红，一把将漫画书塞回身后的书架缝隙里。
“我……我才没有看！我只是在整理书籍！整理！”
仁菜像只炸毛的刺猬一样。
“还有，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们已经绝交了！不要和我装熟！”
“是是是，绝交绝交。”
雏似乎早就对这句话产生了抗体，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敷衍地点点头，然后修长的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了敲。
“这就是贵店对待客人的态度吗？店员小姐。”
“哈？”
“我是来消费的。”
雏摘下墨镜，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给我来一份抹茶芭菲，少糖。”
仁菜噎了一下，虽然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但职业操守（以及怕被店长扣工资的恐惧）还是让她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客人您好，请稍等。”
几分钟后，仁菜端着芭菲走过来，还没来得及放下就被雏叫住了。
“坐。”
雏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真的很抱歉，客人。”仁菜皮笑肉不笑地拒绝道，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和客人一起吃东西不符合店内规定。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去忙了。”
“那个……井芹？”
就在这时，一个路过的前辈店员正好拿着抹布经过，好心地提醒道：“你的换班时间已经到了哦？要是想和朋友吃东西的话——”
“……”
前辈笑着走开了，留下仁菜僵硬地站在原地，感觉背后的冷汗都下来了。
雏单手托腮，饶有兴致地看着仁菜吃瘪的样子：“哦？下班了啊。”
但仁菜是谁？她是全东京嘴最硬的女人。
她深吸一口气，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生硬地、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刚才那句话。
“和、客、人、吃、东、西、不、符、合、店、内、规、定。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逃跑。
“这漫画的主题曲，还真是让人伤脑筋啊。”
雏拿着银色的小勺子，挖了一勺抹茶冰淇淋，轻飘飘地抛出了一句话。
仁菜的脚步瞬间被钉在了原地。
她猛地转过身，瞪大了眼睛：“你……你说什么？什么主题曲？怎么回事？！”
雏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仁菜在原地挣扎了三秒钟，最后还是屈服于那该死的好奇心以及愤怒。
她一屁股坐在了雏对面，甚至为了掩饰尴尬，还特意去吧台给自己点了一杯黑咖啡，双手捧着杯子，死死盯着面前正在优雅吃甜品的雏。
“说清楚！”仁菜压低声音逼问。
“就是你刚才看的那部幼稚漫画啊。”雏漫不经心地说道，“这种画风幼稚、剧情老套的热血漫，如果不是因为事务所说这可能是个大IP，有钱赚，我根本连翻都不想翻。”
她用勺子搅动着芭菲里的红豆，语气里带着一种让仁菜火大的轻慢。
“真是无聊，反正只要利用 Diamond Dust 现在的名气，随便写一首节奏快一点的歌，那些观众也会照单全收的吧？”
“你——！！”
仁菜气得差点把手里的咖啡泼过去。她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这种践踏作品、践踏观众的态度。
“你都没仔细看，凭什么说不好看？！”
仁菜怒火中烧。
“这部漫画才不是什么幼稚的东西！它是很有灵魂的！你这种态度……这种敷衍了事的态度，就是在糊弄观众的感情！也是在侮辱这部作品！”
“哦？灵魂？那你说说看，这种只有小孩子才会信的英雄故事，哪里有灵魂了？”
“比如……比如最新一卷的那个高潮情节！”
仁菜激动得站了起来，挥舞着手臂，仿佛正在战场上演讲。
“男主角为了保护大家被反派揍得遍体鳞伤，大家都以为没希望了。但是女主角！她没有逃跑！她凭借着顽强的意志，独自去挑战那个比她强大一百倍的对手！”
仁菜越说越激动，完全沉浸在了剧情里。
“最感人的是战前那个细节！女主角怕自己回不来，在桌子上留了一张写着深情告白的纸条，还做了一份男主最爱吃的牛肉饭！男主醒来后看到纸条，一边哭一边把女主留下的牛肉饭全部吃光了！然后带着那份力量赶往战场，在最后一刻救下了女主，赢下了战斗！”
仁菜说完，喘着粗气，眼眶微红。
“那种羁绊……那种即使面对绝望也要互相支撑的感情，怎么可能是无聊的东西！如果你不懂，就没资格唱它的主题曲！”
雏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嘲笑，只是又吃了一口芭菲。
“……牛肉饭啊。”
“没错！牛肉饭！”
“我知道了。”雏放下勺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站起身来，“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稍微期待一下吧。不过——”
她戴上墨镜，居高临下地看着仁菜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不配，也不想这首歌被我这种糊弄观众的人抢走，那就拿出点本事来。别到时候输得太难看——我先走了，聊天鬼才小姐。”
雏转身离去，留下仁菜一个人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仁菜气鼓鼓地坐回椅子上，把杯子里剩下的凉咖啡一饮而尽。
“可恶……绝对！绝对不能让这种人唱OP！我要写！我要写出最棒的歌狠狠打她的脸！”
她愤愤不平地站起身，走到柜台前准备付咖啡钱。
“结账。”
“啊，井芹。”店员指了指门口，“刚才你的朋友已经帮你付过了哦。”
仁菜掏钱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几秒钟的死寂后。
“啊啊啊啊啊啊啊！！雏——！！”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了整个漫画咖啡厅，吓得刚进门的客人差点报警。
与此同时，漫画咖啡厅外的街道旁。
雏坐在保姆车的后座上，车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她从包里拿出了一本和刚才仁菜手里一模一样的漫画周刊。
书页已经被翻折出了痕迹，甚至上面还贴着几个用于标记重点的便利贴。
雏熟练地翻到了最新一卷的高潮部分。
画面上，男主角满脸是血，手里捧着女主角留下的便当盒，哭着大口吞咽。
那个便当盒里画着的，分明是淋着番茄酱的蛋包饭，而不是牛肉饭。
“……把那么重要的感人情节都记错了。”
雏的手指轻轻划过那页漫画，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笨蛋，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牛肉饭啊。”
她合上漫画书，把它放在座位上，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熟练地打开了一个聊天框。
「凉音姐，放心吧，一切顺利。」
发送完毕，雏将手机扣在膝盖上——上面还放着一份经纪人发的日程表。
Diamond Dust 接下来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巡演、握手会、商业广告拍摄……
根本没有任何关于动画主题曲的安排。
那种耗时耗力、风险高、还得看制作委员会脸色的活，现在的事务所根本看不上，也根本不会让 Diamond Dust 去接。
“……加油啊，仁菜。”
雏低声呢喃着，车子缓缓启动，驶入了东京繁华的车流中。

三天后的周末。
冬日的阳光惨白无力，透过练习室高处的窗户投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刺刺乐队的五人再次聚集在了这里。
没有乐器的轰鸣，没有平时的插科打诨，空气安静得甚至能听到电流通过音箱的细微底噪。
今天是给答复的最后期限。
大家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游离。
“那个……” “那个……”
坐在鼓凳上的昴和靠在键盘边的小智几乎同时开口。
两人愣了一下，互相对视一眼。
“你先说。” “你先说。”
又是异口同声的默契，却让气氛变得更加微妙的尴尬。
“啊啊啊——受不了了！！”
仁菜猛地从折叠椅上站了起来，动作大得差点把椅子带翻。
她双手死死地攥成拳头，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要和谁打架一样，眼睛里燃烧着两团火。
“我先说！”
仁菜环视了一圈众人，眼神里不再有三天的迷茫，取而代之的是那股熟悉的、仿佛要咬碎一切的不甘与倔强。
“我想做！我要接这个委托！”
她咬着牙，脑海里全是那天雏在咖啡厅里轻蔑的眼神，以及那句“别到时候输得太难看”。
“我仔细想过了……我也很害怕，我也怕大家因为我的任性而饿肚子。但是……但是我更怕那种感觉！”
仁菜指着心口，大声吼道：
“如果我们因为害怕失败，就这样夹着尾巴逃跑，把这个机会拱手让给 Diamond Dust……那以后每一次！每一次我在电视上、在街边的屏幕上听到那首歌是用雏的声音唱出来的时候……我绝对、绝对会恨不得掐死现在的自己！！”
“我不想要那种未来！我不想变成那种为了正确和安全就对他人的嘲笑低头的大人！”
仁菜喘着粗气，眼眶微红，却倔强地没有流泪。
“就算最后输得一败涂地，我也要堂堂正正地输在战场上，而不是输在起跑线前！”
练习室里回荡着仁菜的咆哮。
短暂的寂静后。
“噗……”
昴突然没忍住，吐了吐舌头，露出了一个标志性的恶作剧笑容。
“果然是仁菜菜会说的话呢。”
昴转动手里的鼓槌，语气变得轻松起来。
“其实……我也想说，干吧。”
她看着大家惊讶的眼神，眨了眨眼。
“昨天我还是没忍住，回家给奶奶打了个电话探口风……结果她老人家其实早就知道我们根本没有什么知名事务所撑腰了。”
“ “欸？！” ”
“奶奶说，‘连这点底细都查不清楚，我也白活这么多年了’。”昴学着奶奶的语气，随即正色道，“她是故意帮我们要来这个机会的。她说，‘既然没有退路，那就让我看看你们能跳多高吧。放心去做，制作委员会那帮人欠我的人情可不小’。”
“所以……最大的后顾之忧，其实早就被她摆平了，我们并不是孤军奋战哦。”
听到这个反转的消息，小智愣了好一会儿，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走到仁菜面前，有些别扭地别过头。
“抱歉，仁菜。”小智低声说道，“那天是我说得太过分了。我不该只列举那些消极的风险，而忽视了……我们本来就是一群赌徒的事实。”
小智看了一眼身旁一直微笑着没说话的鲁帕。
“我和鲁帕商量过了。我们觉得应该勇敢一点，现在退缩了，那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反抗，都变成了笑话。如果真的失败了……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再次回到以前那种疯狂打工的生活罢了。”
一直没说话的鲁帕在旁边温柔地笑了笑，手里拨弄了一下贝斯的琴弦，发出沉稳的低音。
“而且，最差的情况也就是一无所有嘛。”小智摊了摊手，露出了释然的表情，“我和鲁帕本来就是从那种生活中爬出来的。大不了再去多打几份工，那种日子我们早就习惯了，对吧，鲁帕？”
“是啊。”鲁帕笑着点头，“只要大家还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小智……鲁帕……”仁菜感动得吸了吸鼻子。
所有的顾虑都被打碎，所有的退路都被斩断，但也因此，前方的道路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大家的目光最终汇聚到了那个一直没说话的人身上。
桃香一直靠在墙边，低头看着地板。
“桃香小姐？”仁菜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直到这一刻，她才缓缓抬起头。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不再有之前的犹豫和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锋利光芒。
她没有说什么感人肺腑的话，只是露出了一个极具攻击性的、属于摇滚乐手的狂气笑容。
接着，她猛地抬起手，然后挥下——
“嗡——！！！”
一声极其暴躁、失真度拉满的和弦在狭小的练习室里炸裂开来，震得人耳膜生疼，也震碎了所有的犹豫和退路。
“既然决定了，那就干吧。”
桃香按住琴弦，看着这群眼神发亮的笨蛋们。
“本来我们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失败了大不了从头开始，反正我们最擅长的就是从垃圾堆里爬起来。”
“但是——”
她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回荡在狭窄的练习室里：
“如果今天我们在这里放弃了，选择了那条聪明的退路……”
“那我们之后活着的每一天，哪怕变成了有钱人，哪怕成了老太婆，我们也一定会后悔，做梦也会被今天的懦弱惊醒。”
“这可不是摇滚乐手该有的死法。”
“要做就做最好的。我们要让所有看不起我们的人，都跪着听我们的歌！”
仁菜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哦哦哦哦哦——！！！”
仁菜第一个举起拳头高呼，紧接着是昴、鲁帕和小智。
五个拳头在空中碰在一起。
这一刻，她们拥有了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那是没什么可失去的勇气，和绝对不想输的执念。
为了不留遗憾，为了那一线生机，也为了狠狠打那个正确世界的脸。
有刺无刺乐队，全员集结，向着那个战场发起了自杀式的冲锋。

寒风无情地拍打着窗户。
这两周，为了全心投入OP创作，刺刺们推掉了所有的打工和跑场。本以为没有了兼职的牵绊会轻松一些，但现实却是——她们比在居酒屋端盘子、在工地搬砖的时候还要累上一百倍。
除了不足六小时的睡眠，其余的时间全部泡在了创作里——修改、推翻、重来、再修改。
深夜，小智和鲁帕那间并不宽敞的公寓里，唯一的取暖设备就是一个早已老化的电暖炉，它发出的那一丁点热量，在还没传到人身上之前就被从窗户缝里渗进来的冷风吞噬了。
仁菜裹着厚厚的毯子盘腿坐在地上，手里的笔记本已经被涂改得面目全非。
她停下笔，有些僵硬地搓了搓手，然后抬起头，看向坐在电脑前的小智。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音轨和复杂的波形图，在仁菜眼里简直是外星文字。
“哇……那个看起来好复杂。”
仁菜忍不住凑过去，由衷地赞叹道。
“小智好厉害啊……居然能看懂这些乱七八糟的线条。”
小智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快捷键。
虽然她努力装作一副“这不值一提”的高冷样子，但心里还是很得意。
“哼，没什么大不了的。”小智推了推防蓝光眼镜，语气平淡，“这只是作曲编曲最基本的工程操作而已。如果是职业的制作人——”
“让我试试！让我试试！”
仁菜看着那个像游戏一样的调音界面，手痒难耐，兴奋地伸出了爪子。
“只要动那个推杆就可以了吗？”
“喂！别乱碰！”
小智脸色大变，刚才的高冷瞬间崩塌。
她眼疾手快地护住键盘，然后拍掉了仁菜的手。
“这可是我调了三个小时才弄好的参数！尤其是这个压缩器的阈值！”
“……唉？可是——啊，痛！”
仁菜还没来得及缩回手，脑袋上又挨了一记清脆的手刀。
“仁菜菜！”
昴手里拿着歌词本，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站在她身后。
“你给我认真一点！还有半个月就要交Demo了，到现在歌词还没定稿，副歌部分的情绪还是不够，你是不是太放松了！？”
“我也很着急啊……”仁菜捂着脑袋，委屈地嘟囔着，“但是那个‘既要绝望又要希望’的感觉真的很难抓嘛……”
“好啦好啦，不要那么严厉了。”
鲁帕端着一盘刚刚做好的热气腾腾的厚蛋烧走了过来，香味瞬间驱散了一点房间里的寒意。
“大家都累坏了，先补充一下糖分吧。”
仁菜抓起一块厚蛋烧塞进嘴里。
虽然很好吃，但仁菜的心情却没有任何好转。
她低下头，看着笔记本上那些支离破碎、怎么也串不起来的句子，第一次感觉到了那种名为“职业门槛”的巨大压力。
“那么……”
小智吃完最后一口厚蛋烧，擦了擦手，重新把手放在鼠标上，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还没混音完，但结构已经出来了。先试听一下现在的旋律吧。”
大家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屏住呼吸。
按下空格键。
来自昴的激昂鼓点瞬间冲破了音箱，紧接着是充满攻击性与颗粒感的吉他和贝斯线，那是桃香和鲁帕特有的律动。
随后，小智为了配合动画那种“灵异与战斗”的风格，特意设计了一段带有迷幻色彩的合成器音效，像是一把手术刀切开了空气。
最后，是仁菜前几天录下的、虽然歌词还没填完，但依然充满了爆发力的哼唱导唱。
——旋律很棒，节奏无可挑剔，情感的爆发点也抓得极准。
甚至可以说，这是她们组队以来，编曲最成熟、最完整、最像样的一首歌。
一曲终了。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只有电脑风扇还在“呼呼”地转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没有欢呼，没有击掌，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变得躲闪起来。
仁菜张了张嘴，想要大声说“好听！太帅了！”，但那个词卡在喉咙里，像是一根鱼刺，怎么也吐不出来。
因为大家的心里，都像明镜一样清楚那个致命的问题。
那个足以毁掉这一切努力的问题。
声音太脏了。
和之前的现场乐队表演不同，这次她们需要做的是录制好的单曲Demo。
哪怕旋律再好，可是从音箱里传出来的声音，依然充满了廉价的塑料感。
鼓点不够清晰，人声和背景音乐糊在一起，高频部分甚至还有轻微的底噪。
那是只有在廉价出租屋、用着非专业设备录音才会有的业余感。
“……那个，我觉得旋律真的很好！”仁菜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只是……只是好像听起来有点……”
“我知道。”
小智打断了她。声音冷硬，手指紧紧抓着鼠标，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
“那里听起来很浑浊，贝斯和底鼓的频段打架了，动态范围也完全不够，听起来又扁又平。我知道。”
小智低下头，看着眼前这台对于个人爱好者来说已经算是不错、但对于要制作商业动画OP来说简直简陋得可怜的声卡和几百日元的麦克风防喷罩。
“用这里的设备，这已经是能做到的极限了。”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碎了大家刚才因为旋律而升起的一点点希望。
才华可以弥补很多东西，热情可以燃烧无数个夜晚，但在绝对的工业标准和资本堆砌出的硬件壁垒面前，她们引以为傲的“拼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力。
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即使有昴的奶奶背书，这首Demo也会因为音质的廉价感，直接被负责筛选的制作人扔进垃圾桶——因为那是连入场券都拿不到的“不合格品”。
大家都没说话。寒意重新笼罩了这个狭小的房间，刚才因旋律而燃起的热度迅速冷却，只剩下电脑风扇无力的嗡嗡声。
仁菜有些不甘心地咬着嘴唇，手指死死抓着歌词本，指节泛白。
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想要从谁那里得到一点“没关系，无论如何都能行”的安慰，或者是像往常一样，等着那个可靠的背影给出一个哪怕是乱来的解决方案。
咦……？
仁菜愣了一下，视线再次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话说……”仁菜眨了眨眼，“桃香小姐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