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笼劫
(1)
红烛高烧,映得满室喜庆辉煌。龙凤喜帐,鸳鸯锦被,处处透着皇家极致的奢华。阮卿言端坐在宽大的婚床边,身上那套按制赶工出的皇后礼服,以金线绣满凤凰牡丹,缀着无数珍珠宝石,沉得几乎要压垮他单薄的肩膀。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薰,甜腻得让人发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白日典礼的钟鼓乐声、百官的朝拜贺颂。一切都像一场荒诞而喧闹的梦。他曾是阮府那个只爱梨花、诗书和温暖阳光的小公子,如今却成了这九重宫阙的主人——不,是这盘棋局中,最身不由己的一枚棋子。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
少年天子走了进来。他已褪去白日的大婚礼服,只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脸上带着一丝酒意,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锐利而冰冷的目光。那目光在阮卿言身上逡巡,不再是儿时伴读的亲切,也不是君臣之间的礼节,而是一种赤裸裸的审视,一种居高临下的打量,仿佛在评估一件刚收入囊中的、珍贵却需要驯服的宝物。
阮卿言下意识地站起身,垂下眼睫,依礼轻声道:“陛下。”
元熙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步走近,手指轻轻拂过阮卿言礼服上冰冷的刺绣,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激起阮卿言一阵细微的战栗。
“卿言,”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静的殿内,“从今日起,你便是朕的皇后,是这天下最尊贵的男子。”
他微微俯身,靠近阮卿言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说出的话却比寒风更刺骨:“阮相……哦不,岳丈大人若知你如此风光,想必欣慰至极。你说,是吗?”
阮卿言猛地一颤,抬起头,撞进皇帝那双含着一丝戏谑和深意的眼眸里。他明白了。这不是温存,是警告;不是宠幸,是宣告主权。皇帝是在提醒他,他此刻的“尊荣”,完全系于阮家的“恭顺”,系于父兄的安危。他存在的意义,便是让远在朝堂的父亲和边关的兄长,时刻记得,他们的血脉至亲,正被“珍藏”在这座最华丽的牢笼里。
夜夜承欢,于他而言,不再是夫妻伦常,而成了一种冰冷的义务,一场无声的折磨。每一次接触,都带着权力的倾轧;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家族的安危。他在这张象征着无上荣宠的龙床上,身体承受着帝王的临幸,心却如同浸在数九寒天的冰窟里,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只有无边的寒意和屈辱。
红烛泪尽,曙光微露。阮卿言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蟠龙纹样,知道自己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已彻底坠入这金碧辉煌、却暗无天日的深渊。他成了囚徒,用自身的自由与尊严,为家族换取着摇摇欲坠的、皇帝恩赐的“平安”。
那本是一个寻常的宫宴。丝竹悦耳,歌舞升平,少年天子元熙坐于主位,接受着群臣的朝贺。阮卿言作为中宫,依礼坐于其侧,却如坐针毡。他虽身着华服,却似一抹游离于这繁华之外的孤影,眼前的珍馐美馔皆味同嚼蜡。
变故发生得毫无征兆。
皇帝饮下一杯近侍新斟的御酒,不过片刻,脸色骤然煞白,额角青筋暴起,他猛地捂住腹部,一口暗色的鲜血便喷溅在眼前的金盘玉盏之上!
“陛下!”
“有刺客!”
“护驾!”
大殿瞬间乱作一团,尖叫声、杯盘碎裂声、侍卫奔跑的甲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御前侍卫立刻控制住现场,所有出口被封锁,太医连滚爬爬地冲上前。
阮卿言在最初的惊骇之后,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看见皇帝痛苦蜷缩的身体,看见那刺目的鲜血,一个念头如冰水般浇遍全身:皇帝绝不能死在此刻!
若陛下暴毙,且是中毒而亡,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会是谁?是与他同席、且有“前仇旧怨”的阮后!是权倾朝野、刚被“折辱”的阮家!届时,无论真相如何,阮家都将百口莫辩,成为众矢之的,面临灭顶之灾!父兄的安危,系于皇帝一念之间,而皇帝若死,这最后的维系也将断裂。
就在太医束手无策,判断乃是罕见奇毒,一时难解之际,阮卿言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他曾为缓解寒疾,翻阅宫中古籍药典,偶然见过一种以特殊体质为引,缓和剧毒的记载,虽风险极大,近乎以命相搏,但此刻已是绝境!
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侍卫,扑到皇帝身边。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夺过太医手中的银针,刺破自己的指尖,随即将渗血的指尖抵住皇帝苍白的唇,另一只手强行撬开皇帝的牙关,让那鲜红的血珠滴入其中。
“皇后娘娘!不可!”太医惊呼,却不敢阻拦。
阮卿言面色平静得可怕,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是在赌,用自己的命,赌阮家的一线生机。他或许会死,但至少,不能是弑君嫌疑犯的身份去死!
奇迹般地,皇帝的抽搐渐渐平息,虽然依旧昏迷,但脸色不再那般骇人,气息也趋于平稳。阮卿言力竭,软软地倒在一旁,腕间一抹鲜红与苍白的面容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经此一事,阮卿言“舍身救驾”之名传遍朝野。皇帝醒来后,面对朝臣的称颂,看着病榻边脸色比他更苍白的阮卿言,眼神复杂难辨。他或许有一丝动容,但更多的,是帝王的审视与猜忌——阮后此举,是真心,还是另一种更高明的自保与固宠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