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京又下雨了，我懒洋洋地趴在一个不起眼的livehouse门口躲雨，一边数着信号灯上闪烁的数字，一边望着十字路口来来往往的行人。冷风吹着我半干的毛，有点冷。
　　路口挤满了人，绿灯一亮，就踩着水坑往前涌。
　　真搞不懂，明明可以像我一样躲在livehouse等雨停的。
　　因为下雨，今天没空翻垃圾桶找午饭了。不过没关系，只要对路过的女生喵几声就能解决问题——大概这就是我喜欢待在livehouse附近的原因吧。
　　雨越下越大，一个蓝头发的女孩从人群里钻出来，哭着走进了livehouse。
　　看上去很伤心呢，难道是和队友吵架了？
　　蓝头发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后面陆续跟着其他四个人，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她们心情好像都不太好。
　　走在最后的是个黑色长发的女生，眼角有颗泪痣。感觉不太好接近。
　　雨似乎小了，我决定蹭她的伞走一段，顺便找找晚饭。
　　跟了一路，可惜没找到合适的“食堂”，就这么稀里糊涂跟到了她家。
　　「喂，一直跟着我想干嘛？」她转过身，用下巴看我，「我到家了，走开。」
　　开什么玩笑，我的毛才刚晾干欸。
　　雨一直下，地上的积水把我们的爪子和鞋都打湿了。
　　僵持了几分钟，也许是我可怜的眼神起了作用，她最终没赶我走。
　　「真是麻烦……先收留你一会儿。」她转身开门，我看见门牌上写着“椎名立希”。
　　立希的房间不大，桌上地上堆满东西，剩下的空间尽可能塞满了熊猫装饰……房间里总是暖暖的，大概和立希偏高的体温有关。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冷冰冰的人，书架上塞满了熊猫画册呢——真是个有趣的女人。
　　我放松警惕，跳上房间里看起来最软最舒服的地方，结果立希立刻叫我滚下她的床——真是个暴躁的女人。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不停，看来晚饭是没着落了。
　　立希回家后就一直坐在一套架子鼓前，一言不发，像丢了魂，连我悄悄爬到她乱糟糟的桌上睡觉都没发现。
　　第二天醒来，我躺在床上，而椎名立希还坐在原地。
　　阳光照出空气中的灰尘，外面雨停了。
　　连枕头上都有熊猫图案，真有趣。

二
　　那天之后，椎名立希并没有赶我走，偶尔还会给我猫粮吃。不过她留下我，好像只是为了倒苦水。
　　「好好的乐队怎么说散就散了，明明说好要帮灯成为人类的……」
　　「那个丰川祥子，退队也就算了，还敢说灯的坏话，真让人火大……」
　　「若叶睦居然说出那种话，太可怕了……喂，野猫，你也觉得她们很过分吧？」
　　那段时间，椎名立希一步也没踏出家门，整天像笼中乌鸦一样絮絮叨叨，类似的话我一天要听无数遍。
　　有时我会溜出去，饭点再回来饱餐一顿；有时也会喵两声附和她，或跳上她膝盖打盹。虽然立希看起来高冷，但对这几招倒是很受用。每当我睡在她腿上，她就会停下抱怨，轻轻抚摸我背上的毛，我几乎能感受到她多余的体温慢慢传过来。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她抱怨的次数渐渐少了，开始花更多时间缠着我。她用梳子给我梳毛，或是强迫我看一大堆熊猫画册。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事，至少猫罐头变多了。
　　「本来是想喂熊猫的，结果全被你吃光了。」每次她都苦笑着说。
　　你确定熊猫会吃这个吗……
　　很久之后某一天，椎名立希换上一件黄色校服，然后每天消失好几个小时。虽然醒来总有准备好的猫粮，但我还是习惯在外面找点“地道”的美食。
　　每天傍晚她回家后，会变本加厉地折腾我，开始抱怨“作业”“社团”之类的东西，甚至不给我看熊猫画册了，而是拿着写满符号的纸在我面前指指点点。虽然不太懂，不过看她有了别的在意的事，就随她吧。
　　我一直对这种变化感到困惑，直到那天被她偷偷带去了学校。
　　我在熟睡时被立希塞进书包。等阳光撬开我的眼皮，发现自己悬在半空，被立希举到另一个女孩面前。她托得我有点疼，看来从没抱过猫。
　　离我鼻尖不到十厘米的，是一张比立希还冷的脸，配着一对灰绿色的眼睛。虽然我一直觉得立希的社交能力堪忧，但她似乎真的交到新朋友了。
　　那个灰头发女生看看我，又看看立希。
　　「很可爱，椎名同学眼光不错。」她平静地看着立希说。
　　我得意地回头望立希。
　　「闭嘴…要你说……」她的脸像被烫过一样，手劲也更大了，好疼……
　　立希正要塞我回包里，周围突然响起一片尖叫，空间仿佛被压缩。流浪猫的本能让我想逃，但被两只手死死抓住。
　　「椎名同学带了猫来！」
　　「白色的毛，好可爱！」
　　「眼睛是异色瞳欸！」
　　接着无数双手向我伸来。后来我只记得一片混乱：被塞了好多零食，在不同女生怀里转来转去，被围观玩毛线球……尖叫声此起彼伏，室内外的光晃得我头晕。
　　对常年在路边混的我来说，这种热闹也算难得一见，但和野猫抢食时的吵闹不太一样。
　　那天立希是跑着回家的，从书包的颠簸能感觉到。
　　到家后她扑倒在床上，用熊猫枕头蒙住脸，什么也没说，但我好像看见她头顶隐隐冒蒸汽。
　　我也累了，但脑子却异常活跃：那些五颜六色的头发、从未闻过的香水味、绝不会出现在垃圾桶里的点心、暖黄的光……在脑海里重复播放，不知多久才睡着。
　　当这些回忆渐渐退去，兴奋感冷却，我眼前清晰地映出立希那张带着红晕和泪痕的脸。
　　我蜷缩着，依偎在她身边睡着了。

三
　　我成功在立希家定居下来，再也不用流落街头，每天有吃不完的零食和看不完的画册。立希把熊猫枕头塞进一只破鼓里给我当窝，不过我还是喜欢和她一起睡。
　　立希在一家叫Ring的livehouse打工，有时会带我去。
　　那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每天都有五颜六色的乐器来来往往，即使没有暖气也总是温暖舒适。窝在吧台后面听女生们聊乐队和新歌，吃免费抹茶芭菲，也挺惬意。
　　不打工不上学的时候，立希会花很多时间看手机。有时她会红着脸对着手机一通乱按，有时只是捧着手机傻笑，甚至一脸自豪地把屏幕上的字给我看。虽然看不懂人类的文字，但我想那一定让她很开心。
　　一个安静的傍晚，立希又把我塞进书包带去了Ring。从书包探出头，没看到熟悉的抹茶芭菲，只有立希和另外三个人。
　　「Rikki你真的养猫了啊！原来还是有点爱心的嘛～」一个粉头发女生把我抱了起来。
　　「不是养的，是它自己赖着不走……」立希脸又红了，嘴真硬。
　　一阵颠簸，我回到立希怀里。
　　趁这机会我打量四周：灯光昏暗，墙边摆着几件乐器，似乎是Ring的排练室。
　　「的确很乖呢。」一个棕发女生轻轻玩着我的耳朵，小声说。
　　「小立希……可以给我看看它吗？」一个微弱的声音。
　　不到一秒，我又被传到一个灰头发女生怀里。她紫色的眼睛里满是忐忑和忧郁，莫名让我想起初见立希那天的雨。
　　「哎呀，正好乐队还缺一个人，不如让它来当键盘手吧。」粉头发在旁边开玩笑。
　　立希居然背着我组乐队？
　　「小猫……你会弹琴吗……」难以置信，灰头发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当然不会。」立希又把我抢回去，「别听那粉毛瞎说。」
　　「哈？人家只是开玩笑啦！」
　　我好像被推了一下，或者说立希被推了一下。
　　「Rikki不打算给它取名字吗？真不用心哦～」
　　「不取，你闭嘴……」立希开始把我往包里塞。
　　「小立希，取个名字吧……」那个微弱的声音又冒出来了。
　　立希动作停住，我尴尬地悬在半空。
　　「那个……就叫野猫吧。」立希的手在发烫。
　　野猫？这名字真难听——就和“Rikki”一样难听。

四
　　随着摔门声和脚步声远去，一天的排练结束，又一位键盘手因受不了立希的压力而逃走。
　　立希扔下鼓棒，熟练地抱起在沙发上看戏的我，脸上的青筋过了好久才消退。剩下三人也凑过来，围着我这个乐队吉祥物坐下。
　　「哎呀，Rikki别愁眉苦脸的啦。」粉毛千早爱音先开口。
　　「想让我笑，下次就找个专业点的键盘手。」立希没好气地回，「这些人，还不如野猫情商高。」
　　感觉怪怪的，就当是夸奖吧。
　　「效果不好也不是她的问题嘛，Rikki你的曲子本来就不太适合键盘……」
　　爱音还在吵，更像在为自己找补。
　　「大家别纠结了，四个人也挺好的。」长崎素世摆弄着头发，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总觉得心里有鬼。
　　「实在不行，再找个吉他手也行。」
　　「Rikki你这么凶，谁来也没用呀。」
　　火药味越来越浓，立希的手劲也越来越大。
　　「小立希……小爱音……别吵架……」好在高松灯的一句话让排练室安静下来，她好像有种魔力，说什么立希都会听。
　　「没事啦灯灯，我们闹着玩的！」爱音立刻换上笑脸，轻轻撞了下立希，「我说，大家一起去吃点东西吧！小猫请客～」
　　爱音低头摸摸我的头，然后拉起灯的手溜到前台，素世和立希也跟过去，在角落坐下。
　　「吃什么呢……」爱音心不在焉翻菜单，视线却一直没离开灯。
　　我对女生们的小心思没兴趣，索性懒洋洋趴桌上，履行吉祥物的职责。
　　暖气吹着毛，悉悉索索的声音磨得耳朵痒，困意涌上来，这时候有杯抹茶芭菲该多好。
　　「凛凛子小姐，请来一杯抹茶芭菲。」
　　当我意识到那是为我点的时，凛凛子小姐已经端着杯子走来。
　　有一瞬间周围一切都模糊了，我眼里只有抹茶芭菲和立希的脸。
　　「抹茶芭菲来啦～小家伙真可爱呢～」凛凛子小姐放下芭菲和勺子，轻快地走了。
　　「原来小立希喜欢这个……我也要……」
　　立希举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
　　「我想野猫可能喜欢……」她马上为刚才的话感到难为情，脸红了。
　　「……老实说我也不懂为什么点这个。」立希游走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她看我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
　　「你说呢，野猫？」

五
　　我好像真成了乐队一员——至少登记册上有我的名字，每次排练也必须到场。
　　「不会乐器的队员可不能上台哦～」至今记得凛凛子小姐当时惊讶的表情。
　　立希在乐队里似乎很重要，闲暇时间几乎被作曲和排练占满，连发牢骚的时间都少了——大概是好事吧。
　　虽然立希很忙，但对我从不敷衍——她甚至真给我买了把吉他，后来觉得自己太天真，就卖掉换成了猫爬架和猫粮。
　　这段时间，乐队尝试过办演唱会，却总因缺人而失败，毕竟没人真让一只不会弹琴的猫上台，而招来的键盘手又总因各种理由退出。
　　不过没关系，每当大家聚在一起排练、演奏新曲、用爱音的手机翻看乐队账号下的评论，或憧憬未来爆红后去哪巡演时，立希都会收起平时的严肃，露出在我看来很珍贵的笑容。
　　和立希一起度过的日子——乐队、学校、Ring和抹茶芭菲……让我觉得在巷子里的生活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也许我可以就这样陪立希度过余生，每天偷吃抹茶芭菲、在花咲川闲逛、看她和乐队演出，最后在熊猫枕头上永远睡去……可这场梦还是醒了。
　　那天下着熟悉的雨，立希坐在桌前专心写新曲，嘴里叼着抹茶棒棒糖，电话铃声突然从书堆下响起。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立希猛地站起来冲出门外。
　　虽然雨声很大且隔着门，但还是隐约听见立希对着电话怒吼。
　　「开玩笑吗？绝对不行……」
　　「你让我怎么和灯解释……」
　　「再说一遍……crychic已经结束了……」
　　立希回房后，浑身是汗，像刚在雨里跑了一圈。她什么也没对我说，只是轻轻关灯，拔掉电脑电源，然后像布偶一样无声倒在床上。周围很快陷入黑暗。
　　直到深夜我都没睡着，窗外的雨声格外吵，总让我想起第一天的雨和熙攘的人群。
　　「野猫……」
　　黑暗中突然传来立希的呼唤，平静的声音带着哭腔。
　　雨声越来越大，狂乱拍打窗户。我仿佛又回到livehouse门口，人们踩着雨水走来，混乱的声音钻进耳朵，搅得心神不宁。
　　「睡着了吗……」
　　我怎么睡得着……
　　第二天早上，立希已经不在了，只留下熊猫枕头上的泪迹。

六
　　那天之后，立希总待在外面。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每次回家，脸上都留着未消退的青筋，在家时间几乎全用在手机上，也不再给我看她和队员的聊天了。
　　无论她在不在家，房门总是紧闭，我再没见过花咲川的女生们，也没再吃到Ring的抹茶芭菲。
　　我几乎能想象立希这几天是怎么过的：无数次争吵、往返于月之森和羽丘、发给灯又撤回的信息、坐在电脑前看着夭折的曲子、深夜用枕头蒙着脸悄悄哭……
　　这些变化来得太突然，起初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即使立希日渐憔悴的面容不断提醒我，她珍爱的乐队“出事”了。
　　我想告诉自己，这一切与我无关，我还能享用猫罐头和熊猫画册——但我骗不了自己，因为这是我的乐队，是立希的乐队。
　　印象中那段时间好像一直在下雨……至少立希带我回Ring那天，我记得有冰凉的雨落在我们身上。
　　那个雨天，立希抱着我跌跌撞撞跑到Ring，满身雨水冲进一个演区。
　　演区里人很多，可台上只有一个人，观众踮脚望着舞台，静静等待。
　　在立希怀里，我听见她的心狂跳。过了很久那人才开口，我听出是高松灯。
　　灯的气息比以往更弱，颤抖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虽然听不懂她在念什么，但聚光灯下孤单的身影让我莫名焦躁，每个字都像疑惑、迷茫、质问……心里隐隐作痛。
　　我移开视线——然后看见人群中的粉毛和棕毛。
　　她们被人群隔开，只是远远地、呆呆地站着，像两个陌生人，湿润的眼中都映着灯无助的身影。
　　立希的体温像蒸桑拿，昏暗的光线把一切搅成一片黑暗……灯的声音也逐渐模糊，最后融进雨声，扎进耳朵……
　　『你说呢，野猫？』不知为何，立希的质问在耳边盘旋。
　　如果我能说话，我一定会上台安慰灯，而不是傻傻看着；如果我有一把吉他，一定会为灯的诗伴奏，尽管我什么都不会弹；如果我是人类，一定很乐意成为乐队一员，会缠着立希要吃的，会和大家一起开live、排练、出游、聚餐……
　　无数念头闪过脑海，周围一切陷入更深的混乱。
　　突然，两滴冰凉的泪落在我背上，寒意流过全身。
　　雨声彻底盖过灯的声音，那是我第一次产生逃离立希的念头。

七
　　自从我独自跑出Ring，雨一直没停。
　　那天的情景，不知为何久久难忘。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我仿佛能听见灯念诗的声音、立希的心跳，熙攘人群中总有爱音和素世的身影——迷茫着、挣扎着。
　　如今我又变回流浪猫，自由的生活似乎并不比以前差：吃点没人要的鱼骨头，睡在冰冷的地下车库，在人潮中穿行……也许这才是一切本该有的样子。
　　可当寒风吹得我发抖，当曾经的“美味”变得难以下咽，我都会想起立希和她的房间——我明白我无法离开她，我再也不是一只流浪猫了。
　　猫罐头让我胖了一圈，软床让我再也受不了水泥地，我想回到那个不会淋雨的房间，在床上贴着立希取暖……可我不敢，因为噩梦和美梦一样挥之不去。
　　我踩着漫过爪子的雨水，在东京街头走着，试图摆脱这些念头。
　　街头的红绿灯亮了又灭，大大小小的livehouse照常营业，抱着乐器的女生从我身边经过。
　　我走过羽丘，高松灯在远离人群的草丛里捡石头，眼神空洞；走过月之森，素世在陪另一个女生浇黄瓜，两人都面无表情；走过花咲川——果然，立希不在。
　　最后，我回到了最初的livehouse，和立希相遇的地方。
　　雨无情砸在地上，耳边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多——挽留、忏悔、道别，但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我累了，杂乱的雨声渐渐远去，红绿灯的颜色越来越模糊，一切都仿佛融进大雨中，我望向街口，渴望能再见立希一面。
　　在黑暗即将吞噬一切时，立希的背影终于出现在街心，我顾不上刚晾干的毛，一步一滑地向她跑去。
　　立希回头看我，脸上满是雨水和泪水。
　　红绿灯向远处退去，街道向远处退去，刚走过的人潮也向远处退去……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立希——那张带着红晕和泪痕的脸……
　　雨好像停了，嘈杂的声音消失了。
　　我醒来，周围一切都闪着橘黄色的光，这是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眼前是一只曾装抹茶芭菲的空玻璃杯，杯底还有几滴泪在晃。
　　玻璃杯上映出一张人类的脸：白色短发、黄蓝异色瞳……一些关于吉他和乐队的记忆被唤醒了。
　　我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属于野猫，属于要乐奈的记忆。
　　两段记忆还没理清，身后突然响起铃声。素世推开玻璃门进来，身后跟着爱音。她们在我旁边的桌子坐下，点了两杯伯爵红茶。
　　暂且当这两场梦都是真实的吧，毕竟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完

写得真好

猫希是好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