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们都以为只是天晴得久些,雨水迟早会来。
可后来,田间的土地裂得像龟壳。我们日夜不停地浇水,都是徒劳。
很快,河床露了底,井也见了底。最后那点水,谁也不敢喝,都存着,心里抱着个念想:万一庄稼挺到最后,就差这一口水呢?
说到这儿,顾守愚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又看到了那片被太阳烤得焦黄的田野。
"你能想象吗?眼睁睁看着绿油油的苗,一天天黄了,蔫了,最后在你手里,脆得一碰就成粉。"
"我当时……连最后一点指望都没了。可你知道吗?就在这样的光景下,官府那些人……"
"照旧来强征人头税,免役银。"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的麻木,"人都快成枯柴了,他们想的,却是怎么再榨出最后一滴油。"
"我当时……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我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那时我才发现,圣贤书里教的'以天下为己任',轻飘飘的,压不住现实的半分沉重。"
"我对自己说:顾守愚,你又不是圣人,逞什么英雄?你不过是个赶考的书生,自身都难保,这些人的死活,与你何干?"
这念头一生,就像野草般疯长。对,走吧,趁夜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我的书本里去,那里只有笔墨清香,没有饿殍遍野。
"我收拾好了行囊,心里揣着一个逃兵的羞耻和一丝挣脱的庆幸,溜出了住处。可是……"
"就在我准备踏出院门时,身后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我慌乱地回头,看见那位我曾为她敷药的阿婆推开了门。"
"她端着一只碗,碗里是满满的米粥,盛得几乎要溢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将碗递向我,轻声说:'先生,您忙了这么久,吃点东西吧。'"
"我永远无法忘记她的眼神——她看见了我肩上的行囊,知道我要逃离。可她的眼里没有一丝责怪,反而是一种…释然的感激,仿佛在说'先生,您走吧,您不欠我们的'。"
"她放下碗,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蹒跚地离开了。我想叫住她,想解释,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碗粥就在那里,冒着微弱的热气。我看着它,突然明白——我可以逃离这片土地,但我永远逃不掉这碗粥的重量。"
"我放下行囊,端着那碗仿佛有千钧重的粥,走了出去。"
"空地上,一群人正围着一口大锅。锅里是清可见底的汤水,每个人碗里,都映着一轮同样清瘦的明亮。"
"他们看见我,看见我手里那碗满满的、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米粥,眼神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竟纷纷对我露出了笑容,一如既往地、甚至更加恭敬地唤着:'顾先生。'"
"那笑容里,没有质疑,没有不平,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与托付。他们正在用自己清汤寡水的胃,默默地、固执地,供养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而那希望,就是我。"
"我端着碗,脸上只能强挤出的笑容。就在那时,一个稚嫩的声音,说出了众人默守的秘密"
"一个女娃拉着她娘的衣角,小声问:'娘亲,为什么先生碗里是稠稠的粥,我们喝的都是水呀?'"
"妇人慌忙捂住孩子的嘴,眼神惊恐地望向我。"
"但那句话,已经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进了我的心里。"
"他们饿着肚子,却把唯一一碗能称之为'饭'的东西,给了我这个正准备临阵脱逃的懦夫。"
"……我看着手里这碗粥,它不再是粮食,它是我的良心,是我的罪证,也是将我永远钉在这里的……枷锁与丰碑。"
"他们一个个那样小心翼翼地望着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义无反顾'。"
"我端起那碗粥,走到大锅旁,在他们惊讶的注视下,将粥倒回了锅里。稠厚的粥落入清汤,激起一圈圈涟漪,就像我那再也无法平静的心潮。"
"那时候有人想开口劝阻,我便抬手止住了他们。然后,我拿起勺子,舀起一碗与他们别无二致的米汤,一饮而尽。汤水寡淡,却比任何琼浆都要沉重——那是我与过去的告别,也是与未来的盟约。"
"那时我把空碗亮给他们看,朗声道:'从此刻起,顾某与诸位,同食同饮,生死与共!'"
"当时等他们分食完毕,我站上一处矮坡,望着底下那一张张期盼的脸。'乡亲们,留在此地,唯有死路。天地之大,我不信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我顾守愚,愿带大家去找一条活路!你们可愿信我,随我走?'"
"那时候四下里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回应:'我们愿意!都听先生的!'"
"那一刻我便知道,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顾守愚,已经死了。活下来的,须是他们的先生,他们的引路人。"
顾守愚深吸一口气,重新望向静坐的二位说道
"后面的琐碎之事,无非是挣扎求生,不值一提,亦不足为外人道也。"
"如今前因后果,二位已然知晓。守愚与这满寨老弱的性命,皆系于二位一念之间。要杀要锁,但凭尊意。"
顾守愚说完后,现场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仿佛连山风都为之止息。
最终,陈牧上前一步,对顾守愚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顾先生,"他抬起头,目光清亮而诚挚,"守一人之节易,救百命于水火难。先生所为,非是落草,实乃挽天倾。陈某……敬佩之至。"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凝:"但正因如此,此事才不能草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