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日子，原是我背着一身债躲进来的壳。百来万的债务像雾，沉甸甸地压着三十多岁的脊梁。回来，只想蜷在父母的屋檐下，像棵野草，悄悄地枯黄，悄悄地了此一生。
转机来得偶然，像山涧里突然跳出来的溪水。炎陵的黄桃，端午的粽叶，这些土生土长的东西，竟将我拉出了泥潭。我日日与泥土、苗木打交道，风吹日晒，成了一个地道的“山民”。创办的合作社，名字取得直白——“粽有所爱”，里头藏着一丝对人间烟火未冷的念想。
她是2019年就出现在我世界里的人。像山外吹来的一阵风，轻轻地来，轻轻地去，我们只是彼此风景里一道模糊的影子。她是那种活在云端的人，有自己的商业版图，是旁人嘴里“条件特别好”的女人。我与她，隔着的何止是几重山。
前些时候，有客商来谈生意，我不知怎的，鼓着勇气也邀了她。电话那头，她应得爽快。
她来的那日，天是水洗过的蓝。我灶下烧着柴火，锅里是自家熏的腊肉，满屋飘着朴素的香气。她来了，没有都市里的客套，反倒对院里的石磨、檐下挂的干辣椒生了兴趣。
饭后，我带她去看我的“疆土”。黄桃林铺满了山坡，油亮的叶子在太阳下泛着光；粽叶长在溪边，青郁郁的一片，风过时，便送来一阵清涩的香。我同她讲如何剪枝，如何培土，讲这山里雨水与收成的关系。她静静地听，眼里没有一丝敷衍，倒像听着极重要的事业。末了，她忽然说：“这泥土气，让人觉得踏实。”
便是这一句，像钥匙，打开了一扇紧闭的门。
我们的话头便再也收不住了。从产业说到生活，从过往聊到将来。说到动情处，才发现，原来我们都独自走了很长的路，心里都留着那么一块安静的地方，等着一个能听懂话的人。
斜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在田埂上叠在一起。我看着身旁这个本该在都市广厦间运筹帷幄的女子，此刻却安然地走在这乡间小路上，心里那点因身份悬殊而生的忐忑，忽然就被风吹散了。
她离去时，夜色已笼住了山村。她发来信息，说：“你的世界，很干净。”
如今，她常来。有时是谈正事，更多时候，只是来看看。她不再是我世界里一阵擦身而过的风，而成了我山里岁月的一部分。我们计划着将这片山建设得更好，她的智慧与眼界，为我这“粽有所爱”的天地，画出了更远的图景。
那百余万的债，早已成为我的过去。而我负债归来时，又何曾想过，大山不仅给了我安身立命的所在，更将这样一个她，送到了我的身旁。人生的大信，大约便是如此——它从不辜负任何一个认真生活的人，即或你隐于最深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