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归是忘不掉那桩事。往事暗沉，偏生这件，总在夜深人静时，泛上心头，带着一股子洗刷不净的酸涩气。我们来自一个味觉早已死去的星球。人所食者，不过是一种灰白色的膏腴，名曰“养料”，聊以维持这躯壳不腐罢了。滋味二字，是古籍里虚无缥缈的传说，无人再信。活得久了，自己也便成了会行走的、冰冷的物事。后来，便有那先行的勘探者K-7回来了。他像是从一场大醉里醒转，周身都洋溢着一种陌生的活泛气。他在公共频道里，声音颤巍巍的，不像报告，倒像是梦呓。他说，他寻着了“天国”的滋味。他极细致地描述：那是一种黄金般的果实，形貌却是不规则的椭圆，上头细下头圆丰，像一枚沉甸甸的、安稳的胆。皮子算不得光滑，略有些细密的斑点，触手是温凉的。破开那皮，内里的果肉雪白，汁水丰盈得紧，咬下去，是清冽的甜，不腻人，却能将人五脏六腑的干渴都润透了。他再三地说，那果子名叫“梨”。“梨……”我们默念着这个陌生的音节，舌根底下，竟无端地渗出些许可怜的潮意。K-7成了光，我们这些在黑暗中浸淫久了的人，便不由自主地朝他涌去。我，身为安保的主事，得了这第二个降落的殊荣。说是勘察，心底里，何尝不是藏着一份抢先尝那天国滋味的私心？舱门开处，K-7迎着我，脸上是掩不住的热切与自豪。他引我到一株树下，指着枝头挂着的几个黄灿灿的果子，道：“快！便是此物了！那‘梨’的滋味，你一试便知！”我抬头望去，日光有些晃眼。那枝头的果子，颜色确是黄的，与K-7所言无异。只是形状却更近于一颗饱满的蛋，两头都收着些尖，浑不似他描述的椭圆胆形，且那表皮，光滑得紧，在日头下泛着一层蜡样的、刺目的光。我心下掠过一丝疑影，但见K-7那般确信的模样，又想，或是这星球物产丰饶，同色之果亦有细微分别，大抵总是甜的。那诱人的黄色，与K-7眼中灼灼的光，终究是压倒了那点疑虑。我伸手摘下一个，触手竟是沁人的凉，与K-7所说的“温凉”又不同。一股锐利的、近乎呛人的香气，直冲上来，也不同于他描述的清芬。我那时真是被那“天国”的幻梦冲昏了头，竟不深究，张口便是一咬！这一口，便将我，将我们整个族群的希望，都咬得粉碎了！那绝非甚么清甜！那是一把烧红的针，千千万万，直刺进口舌的每一分皮肉里！是锈蚀的刀，在喉管里剐蹭！是沸腾的酸液，倒灌进了肚肠！我的感官，我们这孱弱了千百代的味觉，何曾受过这等酷刑？我蜷缩在地上，浑身痉挛，胃里那点灰白的养料混着胆汁，呕得一干二净。这已不是滋味，是惩罚，是谋杀！我挣扎着抬起头，嘴角还淌着酸水，看见K-7那张脸——他竟仍带着那般期盼的、甚至有些得意的神色！他似乎在问：“如何？可是天国滋味？”刹那间，我全明白了。哪里有什么误会？哪里有什么品种之别？这彻骨的酸，他岂会不知？他定是早已独占了那真正的、甜美的“梨”，又怕我们下来分润，故而设下这毒计，用这穿肠烂肚的“柠檬”来害我们！是了，这果子，他方才只含糊说是“此物”，却不再提“梨”之名！其心可诛！一股比那酸液更毒的火，从我心底直烧上来。我拔出配枪，手臂竟因愤怒而稳得出奇。K-7脸上的笑意还未曾转化惊愕，一道光便已洞穿了他的胸膛。他倒下时，眼睛瞪得极大，望着我，仿佛不解这同袍的枪口，何以竟比那异星的果实更为冰冷。我向母舰传讯，声音枯涩：“K-7叛变，以毒果相诱，已伏法。此地……乃谎言与恶意之地。建议封锁一切。”母舰沉默了许久，回了四个字：“依律处置。”我站在那儿，脚下是K-7渐冷的躯体，口中是挥之不去的、地狱般的酸楚。我望着满树黄澄澄的柠檬，它们在阳光下，美丽得像一个个精致的谎言。后来，我们终究未曾找到那真正的“梨”。或许它根本就不存在，只是K-7绝望中生出的幻梦。又或许，它是存在的，只是我们，因了这第一口的酸，便永远地失了寻觅它的资格。这大约是我们这等流亡族群的宿命罢——第一个说“甜”的，死了；第一个尝到“酸”的，活着，却也成了行尸走肉。而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到头来，也不过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