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就看到了医馆的轮廓,它隐没在秋叶连成的金色浪潮中,仔细看去才知道医馆前是一条长廊,长廊上方挂满了爬藤,它们在风中瑟瑟摇动金色的叶片,偶尔落下几片黄透的枯叶滑过肩膀,卷携着淡淡的植物芳香抚慰了波动的情绪,我仿佛置身于落叶形成的幻境,它们像秋日的精灵把山麓照得通亮,头顶的青空露出几隅邃蓝又碎落在金叶里。我听见鸟儿的鸣叫声悠悠响着,清脆转化为柔和凄凄响彻了天际,循着鸣声漫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医馆门前,医馆旁是眼熟的黑色荆棘,缀满了白如雪点的细小花朵。我呆愣在那里,直到胃的疼痛使我想起来这里的目的。
我推开冰冷的玻璃门,医院常有的雪白和药水的刺鼻味道迎面而来。它是个诊所却也不是太小,身穿白色褂的医师坐在中央埋头记录着什么,我想应该是上一位病人的病历摘抄。若我没猜错,医师是个女子——她的长发被绾在脑后,浅色的发映着秋叶的金。
“下一位,名字。”
“亚瑟·柯克兰。”
她执笔的手顿了几秒,抬起那双靛青色的眸子冷冷地看着我,而这发色和瞳色我是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忘记的,她在我当监狱长的几年里是三年的女囚,这再次见面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很快就惊得连话都不能说。
“你……你不是死了吗!”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天傍晚的霞光染上我手中的军队报纸,我在袅袅的红茶蒸气中看见,那报纸的版头新闻是“中尉王耀帮助囚犯娜塔莎·阿尔洛夫斯卡娅越狱皆遭枪杀”。
“是我哥哥说的,对么。”
她倒是表现得极为镇定,提笔写着病人的名字不再开口。
当年的少将——伊万·布拉金斯基回到总部时曾斩钉截铁地说,他们都死了,因为拒捕所以被杀死了,而他的弹匣里确实少了两枚子丅弹,而他往常的作风让我们肯定他不在说谎。
“哥哥……怎么样了。”
“你说少将?他在两年前承认当时是他失手杀死掌管的,最近刚出狱。”
“承……认?”
我默认着点头。
她先是呆愣在那里,后又不知为什么抿起嘴角,笑得干净且毫无造作。我想到了另一个名叫王耀的中尉,两年前迅速攀上高位的中尉,我问她王耀去了哪里,她盯着我似乎什么都不愿意说,踌躇了会儿又埋头在病历卡上心不在焉地乱涂。
“你来这里是看病的还是调查户口的?”
“户口?”
“……这所医馆是我们合开的。”
“合开?”
“不看病就请走好吗。”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出去买菜了。”
“哎?买菜?”
“和他的弟妹一起出去买菜了……你还要我说得多详细。”
她似乎对我的烦人颇为气恼,握笔的力道更是大了些,险些把那张面目全非的病历卡划穿。我不似阿尔那样不会读空气,所以我只能停止那些不见底的询问,说起我胃痛的正事。
“按时吃药,不能喝酒,拿完药请速速离开。”
几乎是用赶的,她意味深长且凌厉地向我扫了一眼,我连忙保证不把见到她的事情说出去,捂着不断作疼的肚子走出医馆。
门外的荆棘丛落了些黄叶,我挺讨厌荆棘这种植物,它们会使我想到那几年当监狱长的屈辱日子,繁茂地生长在监狱前,明知道自己的丑陋却还要阻隔人们的视线,狰狞地划破人们的肌肤——多么不知廉耻的植物,怪不得它们的花朵是小而白的,没有牡丹的大气也没有玫瑰的绮丽,卑微而单调。我开始怀疑他们的做法是否正确,在医馆前只要有那些金红的落叶长廊便可以了,深色的荆棘则会破坏这里好不容易维护起来的静谧美感。
我又听到熟悉的鸟鸣声回旋,两年前在监狱中也听到过,如今在医馆前也不知声源在哪里。我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将声源找到——鸣声清丽而动听,灌入世界每一个生灵的耳朵,扫清所有的病痛和无奈,仅是那么几声长鸣就成了世上最美的声音,会是怎样俏丽的鸟儿才有这样的声音?
我从未离声源如此接近,只是侧头就发现了它的存在。
在那簇墨黑的荆棘刺上。
它单薄的身子随着血流涌动不断颤抖着,红浸湿了它的羽翼和眼睛,混杂着未干的泪代替了荆棘刺的阴暗,划过朵朵绽放的纯白花朵。与生俱来的,人都有拯救美、驱散恶的冲动,我就有把它从荆棘丛上取下的冲动,我怎么能看着有美好歌喉的鸟儿死于丑陋的荆棘刺?所以我真那么做了,向那丛荆棘靠近了几步,避开它们的尖刺想救下那只被刺穿胸膛的鸟儿。
“不要动它。”
她的声音又在背后平静又蕴涵深意地响,令人费解的话使我僵住了伸出的双手。
“它被另一只鸟教会了飞翔,挣破了牢笼。那是它……好不容易找到的刺呐……”
鸟儿的鸣叫又声声不断,仿佛在诉说一个简短却又诠释它一生的故事。
我离开那座医馆,在远处回头却看见她一直伫立在那里凝视着荆棘,触抚不起眼的荆棘花又浅浅地勾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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