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位于深山景区附近的别墅是她的私人避风港，天气渐冷，到了旅游淡季鲜少人至，正好用来安置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
　　带他去自己熟悉的中医诊所看过，只说是风寒入体，加上长期营养不良，身体亏虚得厉害。开了几剂中药，叮嘱好生将养。
　　在别墅住下后，林微倒也耐心，每日下班回来都是亲自熬药喂他，流食汤水地伺候着。
　　云秀的烧渐渐退了，人也清醒了些，只是身体依旧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绵绵地提不起劲。
　　而且，他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症状。

起初是嗅觉。
　　他的嗅觉变得异常敏锐，甚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林微不过是在客厅削了个苹果，那清甜的果香飘进房间，就能让他眉头紧锁，脸色发白。
　　“什么味道……有点腻……”他虚弱地抱怨，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
　　接着，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一天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片刻，也是恹恹的，眼底泛着一圈青黑，仿佛怎么睡都睡不够。
　　最折磨人的，是那股莫名其妙的恶心。
　　这天清晨，林微端着一碗新熬的米粥走进客房。为了照顾他的肠胃，粥熬得极烂，只放了点盐，清淡得近乎无味。
　　然而，她刚一进门，云秀就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捂着嘴冲向了卫生间。
　　“呕——”
　　剧烈的干呕声从门后传来，听着撕心裂肺，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些酸水。
　　林微放下托盘，快步跟过去，只见云秀扶着洗手台，身体不住地颤抖，一张脸白得像纸。
　　“又难受了？”她轻轻拍着他的背。
　　云秀漱了口，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他茫然又痛苦的脸。他摇了摇头，嗓音沙哑：“不知道……就是闻到味道就反胃……浑身没力气，骨头缝里都是酸的……”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依旧，却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坠胀感，让他坐立难安。
　　林微看着他这副样子，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脑海中冒了出来。
　　她表姐怀孕初期，就是这个样子。对气味敏感，嗜睡，还有……孕吐。
　　不可能。
　　她立刻甩开这个念头。他是个男人。

　可接下来的几天，云秀的症状愈发严重。他几乎是闻到一点油腥味就恶心干呕，有时候甚至喝口白水都会吐出来。
　　林微看着他清瘦的腰肢和茫然的神情，心里的那个念头愈发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决定。
　　“云秀，我们得去一趟医院。”
　　“医院？”云秀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我只是……肠胃还没好。”
　　“听我的，去做个全面检查，这样大家都放心。”林微的语气不容置喙。
　　山下镇的医院设备简陋，林微直接开车带他去了市里朋友开的私立医院。挂了消化内科，又在林微的坚持下，加挂了一个……妇产科。

　当那位年过半百、经验丰富的妇产科主任医师拿着一叠化验单和B超影像，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云秀，然后又用一种看神经病的表情看着林微，最后艰难地吐出“妊娠十一周，胎儿发育一切正常”这几个字时，林微觉得整个世界都玄幻了。
　　云秀更是如遭雷击。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快，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不！不可能！”他声音尖锐，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颤抖，“医生，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是男人！我怎么可能怀孕！这太荒谬了！”
　　主任医师推了推眼镜，也是一脸的匪夷所思：“这位先生，请您冷静一点。各项指标，包括HCG、孕酮，以及B超影像，都明确显示您……您确实是怀孕了。这在医学上……虽然极其罕见，但并非绝无可能。”
　　“我不信！我不信！”云秀双手抱着头，俊美的脸庞因激动而涨得通红，又迅速转为煞白，“你们都在骗我！这一定是个噩梦！对，是噩梦！”
　　他像是要逃离这个让他无法接受的事实，转身就要往外冲。

林微一把拉住他，她的手劲不小，云秀本就虚弱，被她这么一拽，直接跌坐回椅子上。
　　“云秀！你冷静点！”林微的声音也有些发紧，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B超影像你也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孕囊，还有胎心搏动。”
　　她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都觉得像在念天书。
　　云秀猛地抬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神是全然的崩溃和绝望：“我不看！我什么都没看见！那不是我的！不可能是我的！”
　　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攥住林微的胳膊，
　　“林微，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对不对？他们都在胡说八道，对不对？”
　　他的声音里带着哀求，带着恐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林微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也堵得慌。她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一切语言在如此离奇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只能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云秀，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你……真的怀孕了。”
　　“不——！”
　　云秀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猛地甩开林微的手，踉踉跄跄地冲出了诊室。

“云秀！”林微心头一紧，立刻追了出去。
　　走廊上，云秀扶着墙壁，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干呕而不断颤抖。他面色惨白如纸，汗水浸湿了额前的碎发，整个人像是要碎裂开来。
　　他无法接受，他怎么能接受！
　　他是个男人，怀孕？这种只可能发生在女人身上的事情，怎么会降临到他头上？
　　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恶毒的玩笑！
　　胃里翻江倒海，那股熟悉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喉头，他再也忍不住，冲到走廊尽头的垃圾桶旁，俯下身。
　　“呕——”
　　酸水和胆汁灼烧着他的食道，他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混杂在脸颊冰冷的汗珠里。

　回去的车程，死一般沉寂。
　　云秀蜷在副驾，脸贴着冰冷的车窗，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精美雕塑。
　　林微不敢开音乐，不敢开空调，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这个男人此刻就像一件薄胎瓷器，布满了看不见的裂纹，任何一丝多余的震动，都可能让他彻底碎裂。
　　车里的空气很干净，只有一股淡淡的皮革味。可就是这再正常不过的味道，此刻在云秀的鼻腔里，却被无限放大，变得尖锐而油腻，像一把无形的锥子，一下下钻着他的神经。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无比灵敏的接收器，疯狂地捕捉着一切令他不适的信号。
　　座椅的震动，安全带的束缚，甚至林微身上若有似无的、清冽的木质香气……所有的一切都让他烦躁，让他恶心。
　　胃里像揣着一团浸了油的乱麻，堵着、胀着，随着车辆的行驶，一下下地翻搅。

　他终究是没忍住。
　　“停车！”
　　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含混又急切。
　　林微心头一跳，猛地踩下刹车，将车靠向路边。
　　云秀几乎是滚下车的，他推开车门，踉跄几步扑到路边的护栏上，弯下腰，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剧烈的干呕让他弓起了背，胃部肌肉一阵阵地痉挛，抽得他眼前发黑。
　　可除了酸涩的胆汁，什么都吐不出来。
　　夜风很凉，灌进他单薄的衣领，他冷得浑身发抖，分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屈辱。
　　林微拿着一瓶水跟下车，手悬在他颤抖的背脊上方，却不敢碰他。
　　“喝点水，漱漱口。”
　　云秀没有回头，也没有接水。他只是死死地撑着冰冷的金属护栏，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试图用这冷冽的空气，压下身体里那股让他失控的恶心。
　　他恨这种感觉。

回到别墅，云秀的身体已经软得像一滩烂泥。他几乎是任由林微把他架到沙发上，然后便立刻缩进了角落，双手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一个拒绝与世界交流的姿态。
　　林微倒了杯温水，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挨着沙发另一头坐下，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云秀……”
　　“别跟我说话。”他闷闷的声音从臂弯里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无法掩饰的哭腔。
　　林微便不再开口。
　　客厅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单调的“咔哒”声，敲打着两人之间凝固的空气。
　　不知过了多久，云秀的身体忽然僵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一双桃花眼里却不再是全然的绝望，而是添上了一抹新的、茫然的惊恐。

　“怎么了？又不舒服？”林微立刻紧张起来。
　　云秀没有回答，他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小腹。
　　那里依旧平坦，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甚至能摸到紧实的腹肌轮廓。可就在那皮肉之下，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一阵难以言喻的酸胀感，正从身体深处传来。
　　那感觉很诡异，不疼，却比单纯的疼痛更让人心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扎了根，正不耐烦地舒展着筋骨，搅得他不得安宁。
　　紧接着，一股燥热毫无征兆地从那酸胀的中心点燃，像一簇失控的野火，顺着他的脊椎一路向上，瞬间窜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唔……”
　　他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弓了起来，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股热流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炙烤着他的理智，也焚烧着他的羞耻心。他是个男人，他当然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
　　可是……为什么？

　林微深吸一口气，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里，正孕育着一个颠覆世界观的生命。
　　她的手微微颤抖，然后，缓缓地向下移动。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灼热的皮肤时，云秀的身体猛地一僵，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
　　“别……别碰……”他羞愤欲死，声音细若蚊蚋。

　林微让他先回屋，自己把砍掉的树杈拖到院子一边，等天气好找人清理掉。
　　林微回屋之后，煮了热茶，两个人在客厅一起刷着手机，喝着茶。林微觉得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好像生活没有什么不一样，甚至，林微觉得生活里有云秀这么一个人存在，也很好。
　　刷了一会儿手机，云秀觉得小腹处传来的一阵熟悉的坠胀，他没在意，走进卫生间，站到马桶前，解开裤子。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他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
　　那股熟悉的坠胀感非但没有随着他站到马桶前而得到疏解，反而愈演愈烈。起初只是寻常的尿意，但此刻，那股压力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累积，从下腹部开始，化作尖锐的酸胀，顽固地向上攀升，挤压着他的脏器。
　　他蹙着眉，试着放松身体，集中精神。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身体的出口仿佛被焊死了，无论他如何用意念驱使，都纹丝不动。
　　额角开始有冷汗渗出。那股憋闷感已经演变成了尖锐的绞痛，像有一只手从身体内部，死死攥住了他的膀胱，并且还在不断收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腹中那个小生命的存在，那不再是抽象的血脉相连，而是一个沉甸甸的、具有物理重量的实体，正固执地、蛮横地压迫着他的身体，堵住了他最基本的排泄通道。

　林微的手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地在他的小腿上拍了一下。
　　“睡吧。”
　　她起身，替他拉了拉被子，正准备离开。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抓住了林微的衣角。
　　林微抬起头，不解地看向他。
　　“林微，”他看着她，声音里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和依赖，“我……我好难受……”
　　他受不了了。
　　每天像个残废一样被照顾，连最基本的行走和睡眠都变成奢望。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
　　林微看着他通红的眼眶，
　　她没有说“会好的”之类的废话。
　　她只是反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指，然后俯下身，另一只手轻轻地、坚定地覆上了他高高隆起的腹部。
　　那里的皮肤紧绷而灼热，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一个生命的存在感。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砸进他混乱的心里。
　　“但是，我会陪你的。”

那天起，别墅里的空气不再是凝固的，而是开始缓慢地、滞涩地流动起来。
　　他们依然很少说话，但沉默的性质变了。不再是充满抗拒和疏离的死寂，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属于同盟者的平静。
　　这天上午，云秀正靠在沙发上，手下意识地护着那个已经隆起得十分可观的肚子。他试图看一本书，但那些铅字在他眼前飘浮，一个也进不了脑子。
　　林微在开放式厨房里准备午餐，刀刃与砧板接触，发出有节奏的、笃笃的轻响。
　　这声音很居家，很安稳。
　　突然，云秀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僵住了。
　　他手里的书滑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一股陌生的、尖锐的酸胀感，猛地从他的小腹深处拧起，迅速蔓延到整个后腰。
　　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弓起了背。
　　“怎么了？”林微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快步走了过来。
　　那阵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不过一分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层薄汗和还在微微发颤的肌肉。
　　“没事。”云秀喘了口气，试图坐直身体，脸色却有些发白。
　　林微没说话，只是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十分钟后。
　　就在云秀以为那只是又一种孕期不适的错觉时，同样的感觉，以同样的力度，再一次席卷了他。
　　他咬住了下唇，额角有青筋跳动。
　　林微走到他身边，半蹲下来，将温暖的手掌贴上他紧绷的后腰，轻轻揉按着。
　　“是这里酸痛吗？”
　　云秀没有回答，只是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痛苦的抽气。
　　当疼痛第三次来袭时，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了。
　　这不是普通的腹痛。
　　这是一种有规律的、周期性的、不容错认的疼痛。
　　是开始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