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殿外本没有植多少树，若是有，也不曾开过花。铮铮的树干向天伫立，横生蔓节，清晨黄昏满是冷硬的影子，挪移的刀锋一般，日复一日地划割地面与那些回廊。销魂殿静了，绝情殿空了，这样不知几百年以后，它们仍然那样不知疲倦地生长在那里。
我在殿门口发现了一片桃瓣，并非绝情殿的仙树，它似乎只是来自一片寻常的土地，上有满山的桃花，或许还住着人。捻起花瓣后，那处出现了一个小盒子，以仙术掩盖过，如今突兀地出现在天光云影下。我没有立刻去碰它。
空隙转瞬即逝，只是世上倏忽一瞬，我却等了至少两百年。
一道金光迅之又迅直贯而去，破开层层树影，显露出那个即将回身离去的身影。白子画似是精神恍惚，又似是毫无预料，脸上现出一丝惊异。我转瞬移至他面前，直截了当地拦住了他的退路。我看清楚了，那张本应淡漠如水的脸上，的的确确满是惊异、恐慌、痛苦，我几乎不愿意再看他，可我知道这就是他。
“师兄，让我走吧。”白子画单薄地摇了摇头，他的发上落了不知哪座山的桃瓣，面色苍白，睫毛一直在颤，显露出神经质般的脆弱。
我想问你去哪里了，两百年，甚至更久，你去云宫后我便没有再见过你，你离开了多久，我担心你死了，更担心你难过，后来我知道你难过得生不如死。
如今见到你的模样，我也只感到生不如死。

“你回来做什么。”最后我只是问。
白子画的目光微微偏向殿门口他放置的物什，在他心中有多少事物刹那斑驳，唯有一个日子，尚未褪色，永远鲜活。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来送礼。”他顿了顿，又缓缓道。“往常年岁……子画均有准备，只是实在难以分神，从未能送出过。”
我怔在原地，因为这连我本人也不曾想起，长留山的日子过得焦头烂额。然后我看着他从墟鼎中就这样慢慢地、一个一个掏出了……二百三十六个礼物。
加上殿门口的那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二百三十七个小盒子，高高地堆垒在一起，标志着这么久以来飞逝无味的年岁，颇为壮观。如果我当时没有叫住他，他又不知要将这些生辰礼攒上个几百年，直至个数翻了个倍才有机会交给我。到了那时，看起来应该会更壮观。
“欠了这样多，留下赔我拆完礼物再走。”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些冷硬的声音，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礼物实在太多，我们又叫醒了在销魂殿睡觉的笙箫默，帮忙一起拆。其实这样拆得更快，我心中本是不情愿，然而感觉人还是多一些更好。
笙箫默进门一看到这成山的礼物也怔住了，然后开始前后俯仰捶胸顿足地大笑。这没良心的小子，他明明也欠了二百三十七个，并且还没想着要补给我。后来想想，他睡觉途中被我们叫醒，反而笑嘻嘻地愿意跟来，已经是很有良心了。
我们三个于是毫无体面地坐在地上，周围乱七八糟的全是礼物盒子，幸好此时此刻没人进来，否则长留三尊的脸都要丢尽了。
白子画准备的礼物一年一个不重样，甚至连类型都完全不同，他是如何从世上找出那么多种东西的。所有的盒子也单独开拓了收纳空间，因此礼物不像肉眼那样显得小，我知道这对于一个法术受限的堕仙来说是很不容易的。不过既然是师弟，自然有能过旁人、无法被企及之处。

礼物一个个被开了出来，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一对新耳环，一枚金丝珐琅装饰的玉佩，一株被温养良好的冰莲（预估已逾千年，他什么时候种的），一只看不出品种的动物幼崽（还算乖巧，只是到处在殿里跑）……甚至还有一个同我人一样高的白玉雕像，也不知他是怎样一点点雕出来的。
我站在雕像面前与自己眼瞪眼，又上上下下简单看了一遍，发觉这雕得极为还原，连我前几年手臂上新增的疤都刻了出来。不免有些心中愉悦，我百年前便取消了贪婪殿的禁制，他果然有在偷偷观微。
不知子画在那个我未曾知晓的地方，对着我眉眼一点点雕刻它时，心中想的是什么。
笙箫默叫得极为大声，他自称自己发现了这其中最有趣的礼物，然后像是由他本人送出的一样，不知廉耻又沾沾自喜地凑来——那是一个由雪裹成的很凶的兔子。
白子画瞥了他一眼，抿抿唇移开了视线。
我们三人都记得，那年长留纷扬落下初雪，彼此长得都还没有这堆礼物垒起来那样高，但仍然执着于堆雪人。只是我们从小在仙山长大，不曾玩过这些凡间儿童的把戏，想堆一个师父，师父堆不起来，那便堆哼唧兽，哼唧兽也堆不起来，最后七手八脚抢救了一会，三个人一致认为最像是兔子。
兔子便兔子吧，然而由于原型是哼唧兽（其实是师父）的原因，面相很凶。当天夜里小小的笙箫默路过院里，瞥见这东西，心中很是悚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肯记得自己丢脸的过往，倒也不算完全没良心。
思及子画是如何从记忆中找出这个东西，又是如何堆出一个毫无差别的很凶的兔子，最后保温了放进盒子，甚至想着要在某一年送给我，我就不禁笑起来。
笙箫默却误以为我在笑他，还要据理力争，这没良心的东西。

我们在殿内席地坐了一下午，拆完了二百三十七个礼物。首饰一类我顺手便戴在身上，以至于挂着的金银珠玉甚多，一动便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雕像放在贪婪殿门口，看着煞是威风；冰莲被笙箫默自顾自地做成了菜，三个人分着吃掉了，真不知说他有良心好还是乱来好；还有其他的零零碎碎的或大或小的礼物，实在不知收纳何处，索性全部按原样收进小盒子里，又将小盒子统统塞进墟鼎里。
于是我的墟鼎里多了一堆垒得高高的小盒子，和子画来时差不多。
我看着他清清冷冷垂下的眼睫，知道又到了分别的时刻，下一次见面仍是遥遥无期。他要回到哪里去，要继续过怎样的生活，还会不会难过呢。我私心想让他留下来，他为什么不能留下来。
我牵着他的手，什么都没有说，意图昭然若揭。
但白子画倾身凑近我，我感受到他的唇冰凉失色，极轻地印在了我眉心的红印上。一如既往的冷香和更多苦涩的味道，随那低温的吐息，随这一个温柔的、象征着告别的吻，留在我生辰的记忆里。
我失笑出声，紧紧拥住了他。
“……子画，我该拿你怎么办好。”

虽说是云山背景，但仍牵挂着三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