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我遗失的一半魂魄，先是为焚寂所得，后来又被那女人使计藏到了眼前这具尸体里，难道～不该找你取回？”
     “一半魂魄……你同太子长琴有何关系？！”百里屠苏愣了愣，脱口反问。
     欧阳少恭轻拂衣袖，笑着答：“若你想要唤我太子长琴，亦是无妨。”
     “什么？！”方兰生听得几乎跳起，过了半响，仍不愿相信的频频摇头，“那个仙人……仙人怎会是这样……”
     欧阳少恭摇着头微微笑了，眼底嘴角，俱是宠溺，又与往昔并无二致。“唉，小兰仍然这般孩子气，历练许久，却不见变得稳重，这可不好。”
     他嘴上如是说道。欧阳少恭总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他希望他的小兰长成顶天立地，稳重成熟的男子，另一方面，他又总是将他视作那个跟在他屁股后头亦步亦趋的小孩，他希望他能永远那般，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后头，将他的话当做真理，眼眸里是全然的信任，全无改变。
     可是他，方兰生，到底又如其他人一般，年龄渐长，与他渐生了隔阂，不再是全然的贴心了。——真让人不舍得。以前那种全然的贴心。你说什么，他都会奉做行动指南，奉做真理，全然不作他想。……不急，再过几日，他还会变回那个少年，他说什么，他信什么，他会永永远远，赞同他的所有思想与行为。
     与以前一样。
     欧阳少恭想到此，轻笑一声解释与方兰生听：“仙人又当如何？任何生灵，皆是披毛戴角的畜生罢了。漫长的时光，足以改变许多事情～小兰是否曾经历过三魂七魄遭人硬生生分享，失却命魂，不得投胎、不得轮回，为活下去，只能抢夺他人、甚至畜生的肉体与魂灵——”
     欧阳少恭希望他的行为能被方兰生所理解。任何一个活着的生物，总是害怕寂寞的。当发觉自己寂寞后，他们就会本能地寻求同伴，寻不到，也会退而求其次，寻求理解者，追随者。欧阳少恭，他已经寂寞了许多、许多年，那些寂寞经年累月的堆积，又在经年累月的时光里一点一点化作渴望理解与分享，时间越久，那渴望的意念就越为强烈，越为疯狂，能让他不惜一切代价，只为找到那种理解与支持……或者说，寻回那种可以毫无保留地进行的内心交流。所以他将那数千年间所遇之事一一道来，他希望，有人能够在了解这些真相之后理解他，能够支持他，他能够在这群这一世如此重要的人里，找到这样一个人。
     不需要太多。
     昔日他魂魄被迫分离，不甘就此散去，便一直使用渡魂之术延续生命。灵魂于死去后消散乃是自然常态，他要逆天而为，又岂是那般轻易的事？渡魂换身，须以极强精神力压制对方，稍有不慎便会与被夺者精神一起毁灭，两两消散。
     仿佛谁也没有理解，除了风晴雪露出同情难过的神色，每人的表情与之前几乎无异，方兰生眼底的火光不减，仿佛更盛。
     欧阳少恭心里很是失望。
     到头来，那个少年还是与之前许许多多的人一般，无法理解他。
     所以他眯起眼角，长叹一声，“可惜遗憾得紧，周遭之人始终不能长久为伴，当你一夕之间容颜变换，他们却将你视为怪物，此番情谊～实在消受不起。然而顾念旧情，我倒不便转身即去，总会将他们的身体细细切开，感受一下昔日亲人、爱侣那温热的鲜血～”
     方兰生身上顿时冒出无数鸡皮疙瘩，心里也刺刺的冷，怒叱，“欧阳少恭！你简直……你的血是冰作的吗？！”
     “冰？小兰如此知我。你怎知我正想弄明白～那些人的血究竟冷还是热，为何前一刻温情细语，下一刻便能将朝夕相依之人当作怪物般惧怕鄙弃？果然……流出来的时候尚且温热，渐渐也就冰冷了……”


     “你……你……”方兰生抖着手指着他，这才是真正的欧阳少恭，疯狂得令人不敢相信，而不是以前那个，温润如玉华，笑谈似春风的，他的少恭。
     欧阳少恭微皱眉，想起了与方兰生反应截然不同的巽芳，顺口说道：“唯有巽芳，和别人不同，即使知晓渡魂一事，仍然待我如昔……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琴瑟合鸣、如沐春风，我几乎、几乎忘却过去所有苦难，只盼望，一直如此沉溺下去……”
     欧阳少恭露出细微的悲伤神色，眉尾垂下了几分，唇角下滑了半寸，眉峰里却攒出深厚的戾气。
     “可是苍天连这点仁慈都不予我！蓬莱天灾，巽芳亦就此离去……获罪于天，无所禘也？太子长琴注定寡亲缘情缘？哈哈！这就是上天给予我的命运！”
     欧阳少恭仰天长笑三声，发丝被游离的魂魄捧起飞扬，他如玉如温，便是这般恣意狂笑，亦不减那温文尔雅，只让人觉温里带狂，雅里携伤。犹如一罐陈年的佳酿，饮时香醇，饮后方觉烈性。
欧阳少恭笑毕，又道，“五日内请百里少侠回天墉城解开封印，随即前往祖洲以北的蓬莱国作客，其他几位，也请同来，我定然～恭侯大驾。”
     方兰生断然挥袖，“白日做梦！！”
     襄铃也说，“对啊，凭什么要理你？”
     欧阳少恭笑得和蔼可亲，“呵呵，若是有人不赴邀约，我自然心急，我一心急，却不知会做出何事～挥手之间令江南出现几座死城，倒也不算什么～”
     “死城？！……疫病……你、你想故伎重演，像对琴川那样——你这混帐！！把人命当成什么？！”若不是有百里屠苏死命拦着，方兰生几乎要冲过去和欧阳少恭拼命了。他挣不开死死拦着的百里屠苏，只好转而喝问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却笑得轻松，仿佛那不过举手之劳，不是罪孽，反是恩德。“琴川，不过小小儿戏，小兰怎会一直惦念在心？何况，每回皆同，岂不太过无聊？若心存好奇究竟将发生何事？亦可不去赴约，我一定～不令小兰失望。至于小兰所说那人命，人命同其他畜生的有何不同？天道亡万物、人镣人、人屠猪狗、小兰既然念佛，可曾去问问那些猪狗，对人又是如何作想？”
     欧阳少恭轻轻一抬手，风晴雪便瞬移到了他身旁，“今回，晴雪便先行一步，与我同去蓬莱。五日之约，勿忘勿慢。”
     他抓住风晴雪，又施法，将百里屠苏等人全数推进了魂之彼岸下方的忘川河。

第五十七章 一辈子。
     忘川名为河川，实则是由实实在在的魂魄组成，只有魂流，并无水分。方兰生跌入其中，只觉四面八方都是细细切切的声响，好似千百万种声音杂糅，又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分解断离，汇成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一束束音源。方兰生想，以后若是死了，他也要归于此处，化作众多魂魄里的一员，留下一些残缺的神识念想，兴许还能再亿万年的忘川洪流里遇上木头脸的荒魂神识，到时再来个相见恨晚……现如今，说不定只是提前报到了，苦苦挣扎何用……
     “兰生！你醒醒！”
     方兰生陷入迷蒙的绝望之中，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身体被剧烈地摇晃，他艰难地睁开眼，发现百里屠苏一边驱火阻挡周围的魂魄侵近，一边摇晃自己。
     “别晃……我醒了。”
     方兰生低喊了一声，百里屠苏才松一口气，停下动作，“方才你神识不清……我才……”
     “……谢谢。”方兰生也掐诀在他们两人周围筑起水纹护罩，这招是冰夷流云，可阻挡所有外在的伤害，就是消耗的真气大了些，持续性不好。因为被魂魄的流动惯性往一个方向带，怕被带远分散了，方兰生赶忙拉住百里屠苏的手，问他，“我们怎么出去？其他人呢？”
     “……我只看到你。”百里屠苏摇摇头，并未告诉他，其实是因为他见方兰生直直往下坠，便奋力过来追他了。百里屠苏手里点了火团，另一只手顺势反握住方兰生的，“我看这河里的魂魄似乎都往同一个方向走，我们也顺着看看，兴许能找到出口。”
     方兰生点点头，不再执着于停留于一点，放松了身体顺着魂流飘荡。
     周围的魂魄各式各样，有低鸣呜咽的，有引吭高歌的，甚至还有边哭边笑的，无数声音撞入耳膜，撕扯灵魂，方兰生默念着梵音咒文为自己和百里屠苏抵抗魂魄的侵扰，渐渐支撑不住，眼前出现重影，百里屠苏乌黑的身影仿佛越来越远，视野被灰蒙蒙的气流占据，他忽然心生无边绝望……就要这么离开人世，离开木头脸了吗   ……
     还有很多遗憾，很多不甘心，但是问了，也没用吧……不如就这么死去算了……
     方兰生突然撤掉了并夷流云的保护气，双手垂下，整个人向后倒去。
     “定心。”
     百里屠苏在他手心里捏了一下，突然的痛感让方兰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哦……”方兰生按着脑袋应了一声，竭力恢复清醒。
     正在这时，面前忽然兴起巨大波涛，波涛打着旋儿向百里屠苏他们逼近，而靠近这波涛的那些魂魄，全部发出凄厉的惨叫哀号，似是痛苦万分。
     方兰生慌忙又掐诀给自己两人叠上冰夷流云，百里屠苏远远的驱火投入波涛之中试水，却有如石沉大海，大火被波涛一口吞没，毫无作用。
     “我的法术无用，试试你的。”
     “恩。”
     方兰生应了一声，因雪月风花这一招需要两只手念诀，他便放开了和百里屠苏相牵的手，整个人霎时被魂流冲得和百里屠苏分开了些，百里屠苏见状，就伸手抱住他的腰，以免他们两个越分越开。
     方兰生耳根覆上了微微的红色，强自镇定，只低头念诀，片刻之后一个大型冰块砸到了那波涛正中心，波涛来势缓了一缓，方兰生心里一喜，以为起了作用，谁料下一刻，那波涛的来势比之刚才更为迅捷了。想来方兰生的水系法术不但不能伤它，反而有如水**融，助其长势了。
     方兰生转问百里屠苏，“怎么办？”


     百里屠苏沉吟半刻，抬手又送了许多火团往波涛那边送去，那边视野的尽头被照亮，远远的能看到一二分的情形。波涛已经看不出漩涡的原貌，高高的掀起，似乎随时准备着扑将下来，覆了这一川的魂魄。
     “这波涛似乎无边无际，覆盖整个忘川的尽头……我们若想逃，怕也是逃不过去。……你说会不会是如雷云之海一般的出口，看似极险，实则是一条生路。”
     “可是……那些魂魄哀号之声这么大，若是出口，不是该高兴吗？”
     “……也可能是因为，要经过那波涛需遭受什么折磨……”百里屠苏感觉到方兰生身子僵了僵，又说道，“你别怕，到时，我护着你，不使你受伤便是。”
     “谁、谁怕了？”方兰生想也不想的就辩口，忽又觉百里屠苏那话不太对味，又接着说，“谁要你护着了？你把我当什么？你离我远点，我不需要你护着！”
     “……”
     百里屠苏不说话，在方兰生掰他手臂的时候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更紧的把方兰生圈在了怀里。
     方兰生踹了他一脚，“百里屠苏，你够了！我不需要你护着！”连名带姓，显见是气着了。
     “……你闹什么脾气？”
     “我没有……我不需要你保护，真的。……没必要。反正……算了，没什么。总之你放开我！”
     “……”百里屠苏看看面前仿佛逆川而上的巨大波涛，它在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接近这里。“不放。”
     “放手！”
     “不放。”
     “你不放？你凭什么不放？又不能抓一辈子你凭什么不放？还是说你想要抓一辈子？若你要抓一辈子，我就让你护，若你做不到，就立刻，放手！”
     “……！！”
     百里屠苏微微睁大了眼，他心里因为方兰生这一句不经大脑的气话，冒出了荒唐的想法。那是个不负责任的、违背承诺的、注定只能在脑海里想一想，就要被抛弃的想法。就是这样一个荒谬不堪的想法，却让他在一瞬间产生了欢悦的情绪，那种情绪难以言喻……有点像是破笼而出的雄鹰，终于翱翔在了蓝天之下的感觉。
     但是这样的感觉并不持久，瞬息之间，它就嗤地一声爆破了。
     那只才展翅飞了须臾的鹰，赫然发现自己仍然被关在那个狭窄的笼子里，那瞬息的情景只来自于它的幻想，它没有破笼而出，自然，也没有遨游天际。
     百里屠苏手劲松了些，方兰生一顿吼有些脱力，那松开的手劲让他更加找不到支力。所以现在，方兰生，他连顺势挣扎着掰开的力气仿佛都没有了。
     而波涛已经近在咫尺。
     百里屠苏的手半松不松，在那个最后的关头，收紧了手臂。
     “……我自然，是想抓一辈子。但是一辈子……于你而言是几十年，一百年，于我而言，已是只有五日……”
     那个巨大的波涛从头顶盖下，淹没方兰生和他身旁的人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几乎是下意识的，方兰生反手抱住百里屠苏的腰，死死抓住，他要告诉他，无论这一辈子是有多长，有多短，都算是一辈子。
     方兰生一张口，巨大的气流就灌进他嘴里，周围波涛涌动的鸣声响极，顷刻间，淹没了他的喊声，冲散了他的神识。


第五十八章　木头。
     方兰生再次醒来，大脑有一瞬的空白，然后记忆像是倒灌一样又慢慢地回来了。从最最遥远的事开始，他记起自己小时候最喜欢吃一种用肉沫和香菇熬出来的粥，熬的时候洒上盐，淋上油，熬好了盛到碗里就能看到晶莹白润的粥里嵌着肉粒和黑色的香菇粒。也只有吃这种粥的时候，二姐不需要在饭点时候为了喂他一口饭追着他满院子跑。
     再远点儿，他认识了少恭，那个时候欧阳少恭就笑得像一块成形了万把年的温玉，说话进退有度，分寸拿捏好到不像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所以他总是特别崇拜他，那种崇拜的感觉就像是他在任何时期都没有少恭高，需要仰着头和他说话一样。
     就是那种感觉，他仰着脖子，大脑与身体崇拜一件事物统一成了相同的高度。
     再近点，方兰生想起自己和百里屠苏的相遇，相遇……那时自己讨厌他，他也讨厌自己，谁料得到后来会变成这样。至少他料不到。
     最后，大脑的记忆回到波涛来临前的那一句话，和他尚未来得及给出的回应。
     方兰生腾地一下坐起来。
     这里不知道是哪里，头顶一弯弦月，星光稀稀拉拉地闪烁，自己浑身湿透，水滴不断从头上滴下，滑倒脖子里。让本来就被低温围绕的身体更加寒冷。
     方兰生爬到旁边，伸手探了探百里屠苏的鼻息——还活着——方兰生傻笑了一下，撩开百里屠苏额头粘着的湿漉漉的发丝，见他连昏倒也皱着眉不松开，又傻笑了一下。
     “猴儿傻笑什么？”
     身侧乍然传来红玉的声音，吓了方兰生一跳，他忙收回手，侧头朝声源看过去。
     红玉拖着襄铃，浑身湿淋淋的，正从水里汲到岸边。
     方兰生想到自己刚刚旁若无人盯着木头脸笑的样子全被红玉看到，腾地一下就红了脸，揉着鼻子眼神飘移闷闷地答：“没……没什么。我们这是在哪？阴间吗？”
     红玉一甩袖子，她身后的河里顿时水声哗哗飞溅，而她身上的水仿佛少了一些。她再一甩袖子，又是一阵水声，再看她身上，包括发丝在内都不滴水了。
     甩水的时候红玉也没闲着，抬头四望，这是一座临江的山城，高处有不少房子，房子建得高低不一，依傍在高山坡上。于是笑着说，“怎会是阴间。我猜我们应是进了白帝城了。”
     “白帝城？人间的那个？”
     “正是。传闻白帝城与阴间相连，而忘川尽头又通往人间，想必这白帝城旁的江水某处就是白帝与阴间相连之所在了。”
     “这样啊……”方兰生挠了下脑袋，小心扶起昏迷中的百里屠苏。
     “没错，忘川通往人间的出口就在这个，嗝，白帝城。”方兰生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尹千觞正喝着酒，摇摇晃晃往这边走来。
     “你又来干什么？”
     方兰生摆出应战的架势，尹千觞见状也不停下，直接走过来，边走边说，“来接你们去客栈，放心，我没有恶意。”说着，一把拉过方兰生扶着的百里屠苏抗到背上，大步流星走到前头。
     方兰生将信将疑，见红玉点点头，也只得追上去，扯住百里屠苏衣袖，生怕出什么意外。尹千觞倒没耍什么花样，领着他们进了客栈，又将几个人安置好。
     说是安置好，方兰生也没闲着，因为百里屠苏在漩涡之中护着他，如今仍然昏迷不醒，他担心百里屠苏这样浑身湿淋淋的躺一晚上会得风寒，就只粗粗给自己换了件干衣服，擦了下头发，看小二已经把热水搬上来，就丢了干巾转而照顾起百里屠苏。


     先把他丢热水浴桶里浸一遍，趁百里屠苏泡在浴桶里的时候，又把他包袱里干的亵衣翻出来搁到床上。方兰生一回头，见百里屠苏紧闭着眼歪在浴桶里，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了，赶忙跑去看，结果并不是姿势的问题。而是百里屠苏，他连昏迷也仍然皱着眉，不舒服，不安稳。
     方兰生忽然有点难过，他总觉得百里屠苏还有什么事没告诉他们，那些最难的事情他喜欢一个人闷在心里，不愿意告诉他们……连找个人分忧，也不愿意。而方兰生，其实他是很想问的，追根刨底地，决不妥协地，一条一条问清楚。但是他做不到，他总是会生气，然后开始口不择言，开始发脾气。他没办法在百里屠苏说些刺激人的话的时候还能放低了身段，好言好语的跟他说话。
     方兰生帮百里屠苏把身上的湿衣服脱掉，刚脱了外套，就听到咚的一声，桶里溅起一片水花。有什么东西掉出来了。
     方兰生伸手捞了捞，在捅底摸到一个有些扎手的东西，拿上来一看，发现是个幽翠的兰草玉石。他心里跳了跳，看一眼百里屠苏，又把这块玉石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才小心翼翼擦干了，放到桌上。
     “把一株兰草贴身带在身上，分明就还是喜欢我……我看你不只脸是木头做的，心都是一块木头，闷得都不会跳了……”
     方兰生一边喜上眉梢地自言自语，一边俯身到百里屠苏身前，把他的衣服一层一层全剥了下来——等到这些都做完，百里屠苏也差不多在热水里浸热和了，接着要把百里屠苏拎出来擦干的时候，方兰生犯难了。
     显然，从手劲上来说，他要把百里屠苏整个从浴桶里捞出来是有一定难度的。方兰生想了想，还是先替百里屠苏擦干了两条手臂，然后拉过一条手臂搭到肩上，再拉着他站起来。
     百里屠苏湿漉漉的身体压在他身侧，把他那件干衣服都压湿了。方兰生艰难地站着，又防百里屠苏摔出去了，又要腾出两只手拧帕子。他一动，百里屠苏跟着倒了过来，直接倒到他身上。
     热气蒸腾的水雾透过衣料传到方兰生身上，方兰生叹口气，心想又要换一件衣服了……拧干帕子替百里屠苏擦干背部，弯腰替他擦那双长腿，擦干后，扶着他走了几步，才如释重负的把百里屠苏丢到了床上。
     当然还没完，还要帮他把亵衣穿好，总不能泡河水的时候没泡出风寒，睡觉的时候让他得了风寒，那前面的事就白做了。方兰生爬到床上，拿过准备好的亵衣替百里屠苏套上，刚套好一只手，忽然听到百里屠苏的声音说：“……你干什么？”
     “你醒了？”方兰生惊喜地看向百里屠苏，却见他抿着唇，诧异里不掩戒备地看着自己，方兰生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他跪在百里屠苏身侧，手里拿着百里屠苏的衣服，穿了一半，剩下一半，看着不像是在替他穿衣服，倒像是趁人之危……想到这方兰生通红了脸低吼一声，“我们掉河里去了，我帮你换干衣服！你以为我还能干什么？！”
     “……”百里屠苏不知想到什么，也微微红了脸，坐起来，拿过衣服说，“……我自己来。”
     方兰生哼了一声掉转方向，坐到床沿上。
     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过后，百里屠苏的声音再度传来，“好了。”
     方兰生扭头看了一眼，又垂下眼睑，“那我回去睡了。”
     “等等。”
     “干嘛？”
     百里屠苏起身下床，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干巾，又走回床边，在方兰生身旁弯下腰。方兰生眼前一片绢白，正要问他做什么，就感到头上胡乱系好的发带被解开了。头发还未披散下来，就已经被一双手拢住，百里屠苏平板低缓的声音从右耳畔传入。
     “擦干了再睡。”
     “……哦。”
     方兰生低下头，偷偷地抿嘴傻乐了一会儿。
     “……木头脸，我有事问你。”明明心里开心极了，方兰生乐完偏还要故作正经的轻咳一声，故作正经的问问题。
     “何事？”百里屠苏顺口反问，手里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隔着布料将方兰生头发里残留的水分搓干。
     “你……忘川那句，我听到了……我是说，你……我……那个什么……你、你还是喜欢我的吧？”
     百里屠苏大力擦着头发的动作停下，他的手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方兰生的心也跟着悬在了半空中，然后，他心底的那点喜悦随着时间推移，渐渐被不安替代了。
     百里屠苏拿开擦头的干巾，那块干巾现在变得有些潮了。干的地方还是浅色，湿的地方已经成了深色，揉成一团有些面目全非。
     “擦好了，回去睡吧。”
     方兰生一愣，抬头看他，“你还没回答我。”
     百里屠苏也坐到床沿上，瞪着被漆成了朱红色的房梁，那是一根已经被红漆覆盖的木头，再怎么瞪，也看不到红漆里面的颜色。
     “……你听错了。”
     过了半晌，百里屠苏答了一句，似叹非叹，恍惚间听来，有些飘渺，有点飘忽。晃晃荡荡，落到了空气里。
     方兰生不可置信地看着百里屠苏，见他死撑着就是不肯承认，气得站起来踹了他一脚，“你、你、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不承认拉倒，谁稀罕！”
     说完转身就走，气呼呼地拉开房门，又啪一声关上了。
     百里屠苏坐在床边，竟觉得比刚才更加难过。
     方兰生直跑到房间里才停下，大力关上门，靠在门板上。
     很多时候都是那样，想到的未必能够真的做到。他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了，不对了，他甚至能清楚的看到症结在哪里，却还是无法做到。
     一生气，就没办法和百里屠苏好言好语地说话。

无比蛋疼地发图片……

这段对视结束于方兰生突然跨出栏杆的那只脚，他于二楼使上腾翔之术，飞身掠下，青影一闪，停在了百里屠苏身后。
     百里屠苏还未反应过来，方兰生带着冲劲的额头就已经抵在了他挺直的背上。
     方兰生今天一用真气就脱力，他本来只想飞下来，谁料没控制好直接撞到了百里屠苏身上。也不想再起来，就这么抵着，略显疲惫的声音透过衣料，透过百里屠苏背后的脊椎传递到他的心脏部位，“解封之后，三日后，你就要……就要魂飞魄散了……最后这几日，你也不要承认吗？”
     “……”百里屠苏仰头望向天空，天空阴绵绵。白帝城人民喜吃火锅，没来之前，听过此间风俗传闻，他以为这是一个总是艳阳高照的城市，人们喜欢热情奔放地围在一个烧得滚烫的大锅前吃东西。但是其实这是一个三天两头阴雨绵绵的城市，阳光很少有机会穿透乌压压的云层，普照大地。因为空气总是湿润阴潮，所以才需要火锅这样的热辣事物来祛除身体里堆积的阴潮。——因为需要，才会诞生这一种饮食习惯，远古的祖先创造它们时，并非为了享受。
     ……但是百里屠苏，他需要的是什么呢。他想要伙伴们都能健康幸福地活下去，想要自己短暂的一生活得有所价值，想要随心……百里屠苏觉得，自己做到了，或是即将做到，每一个选择，都是他心里认为最为正确的选择。……虽然，很多时候，只是二择一，一择一，而非真正意义上的随心。
     他希望所有人快乐，所以大部分人快乐了……但是方兰生并不快乐。为何这个世间，就没有十全十美之法，能让所有人都开心快乐，能让所有人不觉被负。
     百里屠苏问自己，他自己也答不出来。
     “分明、分明你也是喜欢我的，为何就是不愿承认……还是你已放了手，我却放不下了……你知不知道，每回看到你和风晴雪，我心里有多难受，分明……分明……”
     “…………这般执着，又有何用？数日后我便要魂飞魄散，纵是你求得一个答案，随着浮世沧桑，世事变迁，终有一日你也会忘记……现下就算求得了，又有何用？”
     有什么用。百里屠苏一遍遍地问方兰生，其实他并不是在问方兰生，他的心鼓跳得太过厉害，他需要问自己，为何明知不可为，还要为这如此短暂，如此悖逆人伦，如此背弃承诺的事鼓跳期待。君子一诺千金，他并不希望，不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数日，背弃许与风晴雪的承诺。
     而方兰生，他的话又总是一个字一个字的透过脊椎砸到胸腔里，那些话在鼓动他的心脏跳得更加剧烈，在鼓动他的心脏背弃诺言，在鼓动他的心脏，抛却命数之言。
     方兰生说，“……你、你觉得我会在十几年、几十年后忘了你？！……我是不知道十几年、几十年后，还会不会再喜欢你……到时我……我可能已有妻子儿女，我可能会喜欢上那样的生活，可能会不再如这般喜欢你……但是，但是我一定一直记得你，也记得，记得我喜欢过你……我不会忘记你……如果我们就像前段时间那样走完最后五日，你就不觉遗憾……”
     “……”百里屠苏望着天空静默良久，他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之后渐渐归于平静。“我遗憾……我也并非，怕你有朝一日忘了我……而是，我承袭了太子长琴的命魂，寡亲缘寡情缘……与我亲近者皆遭不测，我……”
     “你以为我会怕？”
     “是我怕。我怕最后……又只剩我一人。”
     “……有什么好怕的。”方兰生的额头抵在百里屠苏的背上，笑了笑，“若当真在这几日应了天谴，也不过是我陪你赴了黄泉。”
     方兰生的额头忽然抵空，一个趔趄，紧接着，他就被转身的百里屠苏抱住了。


     “若当真应了天谴……也是你独自去赴黄泉，我于天地间消散……你也不怕？”
     方兰生一笑，颊边浮起的红云更甚，“你以为本少爷是大姑娘上花轿，盖了盖头哭哭啼啼——怕黑么。”他有些站不稳，顺手抓上百里屠苏的腰带支撑，接着说，“若我当真重新转世投胎去了……下一世，就去寻那魂飞魄散的法子，化作荒魂来陪你，好不好？”
     百里屠苏摇头，“你如今这样，就很好了。不必化作荒魂，也不必去寻魂飞魄散的法子……只不知荒魂是个怎样的情形，若我化了荒魂尚有神识，我便去琴川寻你，到时你周遭的浮埃尘土，你身旁的微风堆送，你屋顶的青瓦落灰，你脚底的青苔泥泞，说不定都是我……我便一直在你身旁，可好？”
     方兰生笑弯了眼，却非要装作不屑的样子撇下嘴，反驳他，“那不是阴魂不散？吓都要被你吓死了……”
     百里屠苏抿了唇，绷成紧密的一条线，脸色微微沉下，“那你倒是说说。”
     方兰生觉得头重得厉害，脸也烧得厉害，眼皮很沉，索性把脸整个埋进百里屠苏纯黑的衣服里，闷着声说，“虽然你说得像是厉鬼索命，本少爷也、也还挺、挺喜欢……”
     百里屠苏微微一笑，收紧了手臂。
     他们相拥。冬日里风凉习习，他却觉温暖如春，心内的火融融地烧着，温温地烘着，将四肢百骸都暖暖地撑起来了。
     百里屠苏低头看了方兰生一会儿，他脸上的红晕一直不曾褪去，从脸庞一直绵延到耳后根，好像晕陶陶的，看得人也晕陶陶的。
     大概他们挨得太近了，方兰生炙热的呼吸喷到他下巴上，痒了心脏。那阵细微却直搔神经的痒又飞速顺着经络爬满全身，于不经意间让他低了头，俯了身。
     他吻他，没有肆意纠缠，没有霸道不顾。好像蝉翼轻扑，蜻蜓点水，触而即离，离了又触，一点略尝，一挨又分，好似那是一块酥脆粉香的南疆桂花糕，需要小心翼翼，一点一点的咬进嘴里，浅慢细致的品茗，方能尝出那块桂花糕留香唇齿的郁郁香醇，方能品味出那块桂花糕的细腻柔软，回味悠长。
     方兰生睫毛轻颤，牢牢抓着百里屠苏的腰带不放。
     人影双缠，闲风意暖。总有些花苞生了八卦的本性，等不及春天来临，要提前绽放，要一窥究竟。
     于是院里红梅一朵一朵地相继绽开，细心去听，还能听到那种花瓣伸展，不再被花萼束缚的声音，“噗”地一声，又“噗”地一声，然后是密集的噗噗声，它们争先恐后，热烈而坚定地绽放出来。
     开成了一院子的如火如荼，如血映红。


哎呀……啊修转战度娘了么？！
哈哈！不过这里确实也不错！加油吧！

　　襄铃陷入沉默时，忽听远处向天笑大喊：“你们两个，过来吧！百里小哥到了！”
　　方兰生拿起门边的伞，撑开，“我们……过去吧。”
　　他们刚走了几步，就看到百里屠苏了，他也正疾步往这边走。
　　“……木头脸……你……”
　　百里屠苏对他说道，“封印已解，我们即刻前往祖洲以北的蓬莱国。”
　　方兰生闭一下眼，拉住百里屠苏，“等等，我有事和你说。”
　　“？”
　　方兰生对其余人抱歉一笑，拉着百里屠苏走到一旁，看着他，无比认真的说，“还有三日……去蓬莱只需半时，青龙镇的老人孩子也尚未撤离干净……我们先不去找欧阳少恭……留一天……就一天，还记得当日龙绡宫底，你说要去银伞林看银伞舞宴吗……我们去看看吧。”
　　百里屠苏嘴角紧紧绷着，看了方兰生半响，然后启齿，“好。”
　　方兰生笑了一下，对那边远远喊到，“我和木头脸去龙绡宫通知龙女大人，明天回来！”
　　还小的时候，他问欧阳少恭，什么是男子汉。
　　欧阳少恭说，现在对小兰来说，男子汉就是喝药的时候可以一口喝下，不怕苦。
　　他一口灌下面前那碗苦药，被苦得直吐舌头，皱着眉跟欧阳少恭说，男子汉一定是这世上最难最苦的一种人，太苦了。他受不了怎么办。
　　欧阳少恭却笑着往他嘴里塞上一颗糖。告诉他：
　　小兰已经喝下苦药，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但是切记，不要喊苦，真正的男子汉对待苦，不是把那些苦放在嘴上，而是要把那些苦一口咽进肚子里……如果太苦了，你受不了，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给自己一点点甜。再把那点甜压好装箱，藏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