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牢城营的土墙上，总沾着经年不褪的湿寒。阿菀是在牢城营的草棚里生的，她娘是被判了流放的女囚，没熬过第三个冬天，只留下半块磨得发亮的木梳，说等阿菀及笄了，就能梳像样的发髻。
可十五岁生辰那天，来的不是梳篦，是两个面无表情的牢卒。阿菀被按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剃刀刮过头皮时，她攥着那半块木梳，指节泛白。“牢城营的丫头，哪配留头发。”为首的牢卒声音像淬了冰，“每月初一过来剃，少一次，就饿三天。”
此后每月，阿菀的头皮都要经历一次灼痛的裸露。教她女训的是张寡妇，丈夫原是守城的兵，战死在边关，她便守着贞节进了牢城营，专管教导女囚之女。张寡妇的指甲总掐着《女诫》的纸页，念“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时，眼神像在审贼：“你们是罪种，头发是罪证，守不住女德，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阿菀学刺绣时扎破了手，血滴在布上，张寡妇便用戒尺打她的手背：“毛躁成这样，将来怎么伺候丈夫？”
日子在剃刀与戒尺间磨着，阿菀的头皮渐渐结了层薄茧，也学会了把情绪藏在低垂的眼眸里。二十岁那年，她终于被允许蓄发，头发刚及耳，就被指给了挑着担子卖糖人的王二。王二脸上有块烫伤的疤，说话总带着怯生生的笑，可掀开盖头那晚，他还是说了：“营里的规矩，你都懂吧？”
阿菀点头。每月十五，她要去王家祠堂跪着。祠堂里供着王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冰冷的香灰落在她裸露的后背上。王二的娘拿着牛皮鞭，每打一下，就念一句“不忘罪身”。鞭子落下来时，阿菀咬着嘴唇，不喊疼——张寡妇说过，喊疼就是忤逆，是忘了自己的根。
有次阿菀给王二补衣服，缝错了针脚，王二的娘便闹着要把她送回牢城营。阿菀跪在地上，抓着王二的衣角哭：“我改，我再也不敢了。”王二看着她额前刚长齐的碎发，终究是软了心，替她求了情。可那之后，阿菀更谨慎了，做饭不敢多放一粒盐，说话不敢大声半个字，连睡觉时都攥着衣角，怕翻身惊动了谁。
同营里的阿桃，是嫁给了拉车的李三。去年冬天，阿桃偷偷给娘家送了半袋米，被李三知道了，直接捆了送回牢城营。阿菀远远看着，见阿桃被剃了头，头顶刺“淫”字时，惨叫声穿透了牢城营的高墙。后来阿桃骑木驴游街，脸上的血和泪混在一起，头发刚长出来的发根又被刮得干干净净。阿菀攥紧了手里的糖人——那是王二今早给她买的，她突然觉得，嘴里的甜，都带着苦。
如今阿菀的头发刚及肩，黑得像墨。每月十五跪祠堂时，她还是会疼，可她学会了在鞭子落下时默念《女诫》。王二有时会偷偷给她揉后背，说：“等将来，咱们攒点钱，离沧州远点。”阿菀看着他脸上的疤，轻轻点头。只是她知道，牢城营的湿寒，像剃刀刮过的头皮，就算长了头发，那印记，也一辈子都消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