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龙小云终于懂得,那些当时惘然,此生追悔莫及。只是那时,已然太迟太迟。
朝野中曾传言,每届新科三甲中,只有探花郎需是才貌兼备,也是帝王最器重的那一个。新科探花龙小云无疑是印证这一传言的人,否则,千人万人之中他又怎会被选作驸马,年纪轻轻的他又缘何官居三品?
更令人称奇的是,这驸马郎虽是一时风头极胜,在朝中口碑却是极佳。人人都说他待人和气恭谦,连府中下人也是交口称赞。人人都赞他办事妥帖严谨,滴水不漏,连蓄意想要扳倒他的朝臣也是连连摇头找不到一丝破绽。
只是,如此一个近乎完美的人物,却有一个谁也参不透缘由的怪癖,几年来他多次谢绝加官进爵,唯一的要求便是举家牵回原籍山西太原居住。
龙小云将那人的骨灰,与母亲合葬在李园的梅林里,每年冬季,梅开若霞、暗香涌动,美的无法用言语形容。他知道,母亲是这个世上最有资格陪伴他的人。
每年花开时候,他会在梅林里堆两个雪人,在雪人眼上,镶最亮的黑煤。起初妻子总会站在一旁,微笑着说他贪玩的像个孩子,然后,轻轻走上前来,附在他耳畔低语,她就爱他眼底那抹纯真的暖色。
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儿女,在梅林里堆雪人,成了孩子们最喜爱的游戏。
每年清明时节,他总会携了全家去梅林里祭扫。那时候,他的面容并不悲戚,唇角甚至浮着忽近忽远的笑意。
他相信那个人是在天有灵的,他希望自己安好的活着,所以,他一直很听话的,好好活着。否则,他实在不知自己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曾有人问过他,那墓穴中安葬的,除他的母亲之外的另一人是谁,他总是笑而不答——他实在不知自己究竟有资格做他的谁。
龙小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日面圣之后步出皇城那一刻,没有寻觅到在风中等待他的那抹白影时的失落。更不会忘记,当自己匆匆赶回客栈,却听闻那与他同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时的惶恐。
那一刻眼前是他伤痕累累的身子、是他苍白疲倦却笑意依然的面庞,似有什么在戳他的心,又似有极为不安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来不及骑上快马,不理会师爷的高呼,不在乎雨后一路的泥泞,他向着皇城一路狂奔而去,泥点溅上他面圣的华服、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管不顾,只听见自己心底的呼喊:不要错过,不要错过!
雨后泥泞的街道上,那挡住他去路的“乞丐”的尸首还躺在那里,人们并没有太多多余的善良,去为一个如此卑贱的生命收尸,却也刚好成全了龙小云。
他跌跌撞撞跑过去,颤抖的手拨开那人额前散乱的长发,然后,抱着那具冷却多时的尸首,泣不成声。
其实早在见到那单薄身形的那一刻,他心底已了然自己那一念的一语成鑯,只是,不愿承认、也不敢承认。
他哭的是那人至死仍未收回伸出的手,只可惜那枯瘦的手,终究抓不住一丝一毫的幸福。
他哭的是那人染血的唇角,那抹早已凝固的笑意,如此满足、又如此凄然。
他似又想起清晨自己走向那顶黄色软轿时,那男子迈着踉跄脚步,在身后亦步亦趋时的艰难,只是自己终究未曾回眸,亦未曾与他道别。那时他不知,这场未曾说再见的离别,当真就是他与那白衣男子诀别。
他抱着那具尸首一步步走回客栈,附在他耳畔一次次喃喃:李叔叔,这一次,小云陪你一起回去。
他抱着那具尸首第一次迈进顺天府衙,附在他耳畔一次次喃喃:李叔叔,你看,这是小云为官的地方。
只是,那人已听不到了,这些他盼了整整六年的话,终究在即将入耳的一刹,被风吹散。
入殓那天,龙小云亲手为他拭尽满身泥污,将那些早已无血可流的伤口小心的包扎,又小心的为他换上崭新的寿衣。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小心得如同那日皇城外,李寻欢为他亲手系上裘衣时那般。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原来那日他让自己替他换上的新衣,便是一件寿衣!原来他早已看透的生死,原来他早已无力为自己换上一件新衣。可他又是如何硬撑着早已撑不住的身体,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跟随?又是如何在冰冷的风雨里等到黄昏,却只等来更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