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国的统一”这一节未段的论断,布德博士提出怀疑。他写道:“六朝(3世纪~6世纪)、元朝(1279~1368)、清朝(1644~1912)实际上为时之久,足以使中国人在思想上、对于分裂或异族统治感到司空见惯,尽管这种局面从理论上讲也许不是'正统'。况且即使在正统的统一时期,也还是常有怀柔或征服的一系列外族(如匈奴)等,以及镇压国内叛乱的事。所以我不认为目前的内忧外患、是中国人在春秋战国以后所不熟悉的局面,当然目前的忧患的确具有世界规模,其后果更加严重。”
布德博士所提到的历史事实无疑都是对的,不过我在这一节所要讲的,不是历史事实本身,而是直到19世纪(甚至20世纪初)、中国人对于这些历史事实的感受。
强调元朝、清朝是外来的统治,这一点是用现代的民族主义眼光提出来的。从先秦以来,中国人鲜明地区分“中国”“华夏”与“夷狄*”。这当然是事实,但是这种区分是从文化上来强调的,不是从种族上来强调的。
中国人历来的传统看法——有三种生灵:华夏、夷狄、禽兽。华夏当然最开化,其次是夷狄,禽兽则完全未开化。
蒙古人和满人征服了中国的时候,他们早已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中国文化。他们在政治上统治中国,中国在文化上统治他们。中国人最关切的,是中国文化与中国文明的继续与统一。而蒙古人和清人并未使之明显中断该改变。所以在传统上,中国人认为:蒙元和满清,只不过是中国历史上前后相继的、许多朝代之中的两个朝代而已。
这一点可以从官修的各朝历史看出来;明朝在一定意义上代表着反元的民族革命,可是明朝官修的《元史》,把元朝看做是继承了“正统中国人的宋朝”的朝代;同样,在黄宗羲(1610~1695)编著的《宋元学案》中,并没有从道德上訾议诸如许衡(1209~1281)、吴澄(1249~1333)这些学者—他们虽是汉人,却在元朝做了高官,而黄宗羲本人则是最有民族气节的反满的学者之一;民国也有一部官修的《清史稿》,把清朝视为了继承明朝正统的朝代。
可是我在此要讲的,是传统的观点。就传统的观点论,元朝、清朝正如其他朝代一样,都是“正统”。人们或许说中国人缺乏民族主义,但是我认为这正是要害。中国人缺乏民族主义,是因为他们惯于从“天下(即世界)”的范围来看问题。
中国人历来不得不同匈奴等非华夏人搏斗,对于这件事,中国人历来觉得:他们有时候不得不同夷狄搏斗,正如有时候不得不同禽兽搏斗。他们觉得像匈奴那些人、不配同中国分享天下,正如美国人觉得印第安人不配同他们分享美洲。但由于中国人不大强调种族区别,结果就造成了在公元三、四世纪期间,各种外族自由地移入了中国——这种移入现在叫做“向内殖民”(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从超等民族的观点批评的、正是这种“向内殖民”),成为了六朝时期中国政治动乱的一个主要原因。
佛教的输入似乎使许多中国人认识到,除了中国人、也还另有文明人存在。不过在传统上,中国人对印度有两种看法:反对佛教的中国人认为印度人不过是另一种夷秋,而信仰佛教的中国人则相信印度是“西方净土”——他们对印度的称赞,是作为超世间的世界来称赞。所以佛教的输入尽管对中国人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并没有改变中国人自以为是人世间唯一的文明人的信念。
由于有这些看法,所以中国人在16~17世纪开始与欧洲人接触时,就认为他们也是与以前的夷狄一样的夷狄,也称他们为夷。当时的中国人对此并不感到不安,即使在交战中吃了败仗也是如此。可是一旦发现欧洲人所具有的文明,虽与中国的不同、然而程度相等,就开始不安了。
情况的新奇之处,不在于存在着不同于中国人的人群,而在于存在着不同于中国文明的文明,而且有相等的力量和重要性。中国历史上只有春秋战国时期有与此相似的情况,当时的各国虽不相同,但是文明程度相等,互相攻战。中国人现在感觉到是历史重演原因就在此。
如果读一读诸如曾国藩(1811~1872)、李鸿章(1823~1901) 等晚清大臣们的文章,就更能够证实他们对于西方冲击的感受——的确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