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开端，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周二。
最初，它被全球各地的气象中心误认为是一种前所未见的、覆盖范围极广的平流雾。然而，当第一批高分辨率的卫星云图被传回地面时，所有看到图像的数据分析员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不是雾。
雾气没有那样的边界。在轨道摄像头的俯瞰下，那些出现在大陆、海洋、城市与荒野之上的纯白区域，其边缘清晰、锐利得如同手术刀在地图上划开的伤口。它们不遵循任何气象学、物理学、甚至逻辑的规律。一片“雾”可以突兀地将一座城市切割为二，一半沐浴在阳光下，另一半则被永恒的寂静吞没。另一片“雾”则可能像一个完美的圆形，出现在浩瀚的太平洋中央，仿佛是地球皮肤上一个坏死的疮疤。
它们在同一时刻，于全球共计三十七处地点凭空出现。
最初的72小时，是人类现代文明史上最混乱的一段时间。科学家们疯狂地建立模型，试图解释这一现象，但所有理论都显得苍白无力。它们不反射雷达信号，不传导任何电磁波，甚至连温度都与周围环境没有任何差异。它们是绝对的“信息黑洞”，是数字世界里的虚空，是人类所有探测手段的坟场。任何无人机、探测车，一旦触及其边界，便会瞬间失联，仿佛被从现实中彻底“删除”。
当最初的恐慌与混乱沉淀下来后，一种更深邃的恐惧开始蔓延。人们为这个现象起了许多名字，但最终流传最广的，是“静默帷幕”。
因为在它们的边界之内，听不到任何声音。没有风声，没有回音，甚至连跨入其中的人也无法发出一丝声响。一切都被那纯白而致密的未知所吞噬。

更令人绝望的，是它们的扩张方式。
“静默帷幕”的扩张模式有两种。第一种是缓慢而坚定的“侵蚀”，像墨水滴在宣纸上，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一寸寸地将现实世界纳入自己的领域。边界线的居民们会在某天清晨醒来，发现自家后院的篱笆已经有一半消失在了那片永恒的寂静之中。
而第二种，则被幸存者们称之为“跃迁”。
它毫无征兆。可能前一秒，帷幕的边界还远在三十公里外，下一秒，它就瞬间跳跃到了眼前，将整片街区、整座城镇、数以万计惊愕的人们，尽数囊括其中。没有地动山摇，没有巨响或狂风，一切都在绝对的沉默中发生。通过卫星的延时摄影，人们只能看到白色的版图在一帧之间猛然扩大，将鲜活的世界变成一片毫无信息的苍白。
数周之内，全球失踪人口从零激增至无法统计的数字。经济崩溃，秩序瓦解，人类被迫放弃了那些被“帷幕”包围或过于靠近的城市。在新的地图上，那些纯白的区域被标记为“静默区”，那是生者的禁地，是一个无法被理解、无法被战胜的，来自未知维度的恐怖。
人类的黄金时代，在一种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迎来了它的黄昏。
而对于长崎素世来说，她的整个世界，都终结于母亲最后一条未能发出的信息，和那道近在咫尺、吞噬了她半个家园的、纯白色的边界线。

面对“静默帷幕”那无法被理解的扩张，人类最终选择了最原始、也是唯一有效的应对方式：逃离。
没有人知道如何阻止它，更没有人想去尝试。当权威的科学家们在发布会上用颤抖的声音承认“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时，撤退的号角便已吹响。被划定为“一级隔离区”的城市，在短短数周内便人去楼空。曾经象征着繁华与梦想的摩天大楼，如今只是一座座沉默的、俯瞰着纯白边界的钢筋水泥墓碑。
人们走得匆忙而狼狈。电视机还闪烁着无人观看的雪花，餐桌上还摆着未来得及收拾的碗筷，无数的家庭相册、孩童的玩具、充满回忆的个人物品，都被永远地留在了这片被文明遗弃的土地上。它们和它们的主人一样，都在等待一个不会到来的明天。
长崎素世，成为了这座空城里为数不多的“拾荒者”。
她熟练地撬开一间无人公寓的门锁，像幽灵一样在房间里穿行。她的目标很明确：罐头、瓶装水、电池，以及任何还能使用的药品。她背着一个与她娇小身形不符的大号登山包，将搜集到的物资分门别类地装好。这些被别人丢弃的东西，是她赖以生存的基石，是她用以延续自己这场毫无希望的守望的燃料。
这座城市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唾手可得。她可以在奢侈品店的橱窗里打地铺，也可以在最大的超市里随意取用食物。但这些都毫无意义。物质的丰裕，在这个被死寂笼罩的世界里，显得无比空洞和讽刺。
她留在这里，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等待。

素世的“家”，现在是她原本住宅对面那栋楼的顶层公寓。从这里的阳台，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道吞噬了她过去一切的“静默帷幕”。那道边界线是如此的蛮不讲理，它从街道的正中央穿过，将素世的家一分为二。客厅和她自己的房间留在了现实这边，而厨房和她母亲的卧室，则永远地消失在了那片纯白之中。
她每天都会花上大量的时间，静静地坐在阳台上，用望远镜凝视着那道边界。她在观察，在记录，在期盼。她幻想着某一天，那片纯白的帷幕会像舞台的幕布一样被拉开，她的母亲会像往常一样，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里走出来，抱怨她又在阳台吹风。
这当然是痴心妄想。所有人都这么说。所有人都告诉她，进去的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但素世不在乎。
如果母亲无法从那片寂静中归来，那么，就让她去往母亲所在的地方。
她日复一日地坚守于此，唯一的理由，就是想再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哪怕实现这个愿望的方式，是被那片冰冷、沉默、能吞噬一切的浓雾，彻底吞噬。

孤独是会传染的，但共同的失去，则会催生出一种脆弱的羁绊。和素世一样选择留下的，并非只有她一人。
他们大多是和素世一样的“边界居民”——那些被“静默帷幕”夺走了挚爱、家园和过去的人们。他们像一群守墓人，徘徊在这座巨大城市的废墟里，拒绝接受现实，也拒绝离开。
凭借着与生俱来的组织能力和不容置疑的执着，素世成为了这群“遗民”的核心。她将一所废弃的社区中心变成了他们的据点。在这里，冰冷的白板上贴满了失踪者的照片和信息，每一张面孔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素世一丝不苟地整理着名单，将每个人的特征、失踪时的衣着、最后出现的位置都记录在案。
她组织人们分工合作，搜集物资，绘制城市里可安全通行的路线图，并设立了多个观察点，24小时不间断地记录帷幕边界的任何微小变化。他们交换着彼此的情报，分享着那些虚无缥缈的希望和同样沉重的绝望。这个由幸存者组成的脆弱社区，在素世的维系下，像风中残烛般，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摇曳着。
这一切，都在那个灰色的午后被彻底颠覆。
那一天，素世正在边界线附近进行例行观察。她用望远镜扫过那道纯白、光滑得如同镜面的帷幕边界，内心一如既往地平静，又一如既往地空洞。突然，对讲机里传来一个观察员惊恐到变调的尖叫：
“有东西！边界那里……有东西出来了！”
素世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她猛地将望远镜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穿过几个街区，她看到了。
一个人影。

一个女孩，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帷幕的边缘，仿佛是帷幕本身吐出来的一粒尘埃。她凭空出现，没有任何征兆，就像一个突然被加载出来的三维模型。
素世丢下望远镜，发疯似地朝那个方向跑去。城市的空旷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风声在耳边呼啸，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模糊的身影。当她和其余闻讯赶来的人们气喘吁吁地到达现场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那是一个女孩。她有着一头浅绿色的长发，那颜色像是被海水冲刷了数个世纪的玻璃，褪去了所有鲜活的色泽。她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金色的眼眸里没有焦点，没有情绪，甚至没有一丝光亮，宛如蒙尘的琥珀。她穿着一身干净得不可思议的连衣裙，在这片废墟的世界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就像一个被遗忘在阁楼深处、精致而易碎的古董人偶，安静地站在那里，对周围越聚越多、满脸震惊的人群毫无反应。
她是从“静默帷幕”中走出来的，世界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归来者。
人群中开始出现骚动和窃窃私语。没人认识她。有人翻出失踪者的名单，却找不到任何与之匹配的信息。或许她的家人早已放弃希望，撤离到了安全的内陆；又或许，她的家人和她一起被卷入了帷幕之中，只是……没有和她一起回来。
素世穿过人群，一步步地走向那个女孩。人们的议论，周围的废墟，在这一刻都消失了。她的眼中只剩下这个来自“另一侧”的存在。
希望，一种剧毒的、能将人理智烧毁的希望，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她不只是一个幸存者。她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那片纯白地狱的钥匙。

素世在她面前站定，心脏狂跳，但声音却异常冷静。她看着那双空洞的金色眼眸，感受不到任何属于“人”的气息。
她不只是一线希望。她是一个答案，一个谜题，以及……一件必须被自己所占有的，来自深渊的圣遗物。
人群的目光，混杂着敬畏、恐惧与一丝疯狂的希望，最终都聚焦在了长崎素世的身上。她是他们的主心骨，是秩序的维系者。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素世的话语便是最可靠的准则。
“把她……交给我吧。”素世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骚动平息下来。
没有人提出异议。将这个奇迹般的女孩交给素世照顾，似乎是唯一合理的选择。这不仅仅是出于信任，更是一种责任的转嫁。他们将自己那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希望，小心翼翼地，全部寄托在了素世的身上。
素世牵起女孩的手，走向自己位于顶层公寓的“家”。女孩的手很凉，像是没有生命的玉石，被牵着时顺从地跟着，却没有任何回应的力度。一路上，女孩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若无睹——无论是倒塌的建筑，还是街边被遗弃的、曾属于某个孩子的泰迪熊。她的世界，似乎与他们所在的这个废墟世界，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
公寓里，素世为她搜集来的物资整齐地码放在角落。墙壁上，一张巨大的城市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着帷幕的边界和物资点。而在最显眼的位置，贴着一张素世与母亲的合影，照片上的母亲笑得温柔而灿烂。
这里是素世的堡垒，是她所有执念的集合体。而现在，这个堡垒迎来了一位来自“彼岸”的客人。

素世让女孩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开始了她早已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的问询。
她先是端来一杯干净的水和一小块面包，用最温柔的语气问道：“你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女孩只是静静地坐着，金色的眼眸望着前方，仿佛素世和她手中的食物都是透明的空气。
素世没有气馁。她坐到女孩身边，尝试着每一个可能的问题。
“你从哪里来？”
“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你在里面待了多久？”
“你……有没有见过其他人？有没有见过照片上的这个人？”素世指着墙上母亲的照片，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沉默。无论素世问什么，得到的永远是沉默。女孩就像一尊精美的人偶，拥有生命的外形，却没有装载灵魂的内核。她的沉默不是拒绝，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彻底的……“无”。仿佛那些问题所涉及的概念，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公寓里只有素世自己的呼吸声。窗外的天空逐渐染上昏黄色，绝望开始像潮水般重新漫上素世的心头。她几乎就要放弃，任由自己被这令人发疯的寂静吞噬。
最后，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问出了一个最简单，也最基础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次，人偶有了反应。
女孩的头微微动了一下，那双空洞的金色眼眸，第一次缓缓地转向了素世。她的嘴唇轻启，发出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声音。
那声音很轻，很平，没有任何语调的起伏，像是在诵读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词语。
“若叶睦。”

“若叶睦……”
素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如同抓住了一根漂浮在无垠大海上的、脆弱的稻草。
原来她会说话啊……
这个认知让素世紧绷的神经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缓解，但紧随而来的，是更深的困惑与不安。既然她能说话，为何对自己之前的所有问题都置若罔闻？是无法理解，还是不愿回答？
素世看着睦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在她脑海中浮现：眼前的这个女孩，原本就是这种性格吗？还是说……是那片神秘、恐怖、吞噬一切的“静默帷幕”，把她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她意识到，强硬的盘问不会有任何结果。这个来自帷幕另一侧的女孩，就像一只受惊的、来自异域的蝴蝶，任何粗暴的举动都可能让她永远地收拢翅膀，藏起所有的秘密。
素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焦躁，决定改变策略。她要先和睦好好相处，获取她的信任。
“我叫长崎素世。”她露出一个练习了无数遍、显得温柔而可靠的微笑，指了指自己。“很高兴认识你，睦。”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轻轻抚摸着那张与母亲的合影，照片的边角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卷曲。
“我留在这里，是为了等她。我的母亲。”素世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她就在那片帷幕的后面。还有其他人……这里所有留下的人，都在等待着自己重要的人回来。我们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素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睦的反应。她希望这番话，这段饱含着悲伤与思念的独白，能够触动睦内心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她预想过很多种反应——或许是困惑，或许是恐惧，又或许，是一丝同情。
然而，睦的反应超出了她的所有预料。
女孩的脸上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波澜。没有悲伤，没有同情，甚至连最基本的理解或好奇都没有。那双金色的眼眸从墙上的照片移开，转而落在了素世的脸上。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素世，准确来说，是看着素世那双蓝色的眼睛。
那不是一种带有情绪的注视。既非好奇，也非探究，更非敌意。那是一种纯粹、空洞、近乎于物理现象般的凝视。仿佛她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观察一种颜色，一种物质，一种她无法理解、但又莫名吸引她的构造。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素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缓缓爬上后颈。
在这一刻，她不再是提问者，不再是掌控局面的组织者。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放在显微镜下的标本，正被一个来自完全不同世界的存在，仔细地、毫无感情地审视着。

就在素世被那双金色眼眸看得心头发毛时，一件让她毕生难忘的事情发生了。
夕阳的余晖从宽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木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睦的影子也是如此，从她的脚下延伸出去，越过地板，安静地爬上对面的墙壁。一切都符合物理定律，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然而，就在一瞬间——一个比眨眼还短促的瞬间——素世似乎看到，那道贴在墙上的影子，扭曲了。
它并非因为光线的晃动而摇曳，而是一种更根本的、令人作呕的错误。影子的轮廓仿佛失去了束缚，边缘像墨迹一样晕开，几缕细长的、不属于人形的阴影线条从主体的肩部和头部猛地刺出，又在下一个心跳到来之前瞬间缩回。
那景象快得如同一场幻觉，却又清晰得像是烙铁直接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呃！”
素世的呼吸猛地一滞，她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背脊瞬间被冷汗浸湿。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心脏狂乱地撞击着胸膛。当她再次定睛看去时，墙上的影子已经恢复了原状。它还是一道清晰、静止的剪影，轮廓分明，安分守己，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是错觉吗？是因为自己太累了，精神过于紧张而产生的幻觉吗？
素世试图用理智来说服自己。黄昏时的光影总是变幻莫测，人影被拉长、变形也是常有的事。但是，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尖叫。她很清楚，自己刚才看到的，绝不是什么光影戏法。那是一种……对现实规则的公然违抗。
她的目光僵硬地从那道“正常”的影子，移回到沙发上端坐着的女孩身上。
若叶睦依旧是那副样子。苍白的皮肤，褪色的绿发，空洞的金色眼眸，精致得如同橱窗里的人偶。她甚至连坐姿都没有改变分毫。
然而，在素世的眼中，这张美丽的脸庞此刻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那副看似无害的人类躯壳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
一个没来由的、却又无比确信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素世的脑海，让她从头到脚都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睦……真的是人类吗？

恐惧的冰冷触感，比任何冬日的寒风都要刺骨。素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微笑。
“你……大概也累了。先吃点东西吧，我去整理一下今天的观察记录。”她将一盘装着面包和密封肉肠的食物推到睦面前的茶几上，又放了一瓶未开封的纯净水。她的动作刻意保持着平稳，以免泄露内心的惊涛骇浪。
说完，她没有等待睦的回应，便找了个借口快步走进了隔壁用作指挥室的卧室。
门一关上，隔绝了那道空洞的视线，素世便再也无法维持镇定。她靠在门上，大口地喘着气，手脚冰凉。那道扭曲的影子，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盘踞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踉跄地走到电脑前，屏幕上还显示着社区幸存者的物资分配表。素世颤抖着手，点开了一个加密文件，那是她整理的所有失踪者名单，比官方发布的、早已停止更新的名单要详尽得多。
搜索框里，她一字一顿地敲下了那三个字：
若叶睦
“正在搜索……”
几秒钟后，屏幕上弹出了冰冷的结果：“未找到匹配项。”
素世不死心，又接入了之前缓存下来的官方失踪者数据库，再次进行全国范围的搜索。结果依然是——无。
当然，这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在“跃迁”发生时的混乱中，统计出现遗漏是极有可能的。但这个结果，与刚才那扭曲的影子联系在一起，让素世心中那个最可怕的猜想，如毒藤般疯狂滋长。
或许……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一个叫“若叶睦”的人。
或许，她只是“静默帷幕”对人类拙劣的模仿，一个用未知物质捏造出来的、没有灵魂的伪人。它走出帷幕，来到他们面前，究竟有何目的？

想到这里，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素世。她不再是一个等待亲人归来的守望者，而可能是一个将未知恐怖引狼入室的蠢货。她环顾房间，目光最终落在了立在墙角的一根金属撬棍上——那是她外出搜集物资时，用来防身和开门的工具。
她走过去，紧紧地握住了那冰冷的金属。沉重的分量给了她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素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脸上的表情，重新推开了房门。
客厅里，若叶睦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像一尊雕塑般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而那盘食物，就摆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完好无损，连面包屑都没有掉落一粒。
她根本没有吃。
仿佛饥饿这种属于人类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与她毫无关系。

藏在身后的右手里，金属撬棍的冰冷触感正不断地提醒着素世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将武器紧贴着自己的背脊，用身体挡住，然后迈开了脚步。
她的步伐很轻，很慢，像是怕惊扰到什么。脸上，那副温柔体贴的面具被重新戴上，完美无瑕。
“怎么不吃呢？睦。”她的声音柔软得像是怕化掉，“是不喜欢吗？还是不合胃口？没关系，我们这里还有很多别的……”
她一边说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充满关切的谎言，一边默默地计算着距离。
三步。
她能看清睦浅绿色发丝的细节，它们不像人类的头发，没有一丝油光或分叉，完美得像人造纤维。
两步。
她能闻到睦身上传来的一股奇特的味道。不是香味，也不是臭味，而是一种类似于雨后潮湿的泥土与老旧书页混合在一起的、中性的气味。
一步。
素世停了下来。她站在沙发的侧前方，这个位置，只要她向前踏出一步，同时挥动身后的手臂，就能用尽全力，将撬棍的顶端狠狠地砸在睦的太阳穴上。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副画面：精致的、如同陶瓷人偶般的脑袋应声碎裂，里面流出的或许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一些粘稠的、无法名状的液体。
她的肌肉绷紧了，手臂蓄势待发。恐惧和决心在她心中交织，催促着她快点动手。杀了这个“伪人”，消除这个未知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