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不觉早已年过不惑。遭遇种种不平，阅尽世态炎凉。闲暇回顾以往，深感只有幼年时，在故乡度过的那几年，才是我最幸福愉快的一段时光。尽管那时的生活非常贫苦。
回老家时，我只有三岁多。从西安坐卡车，一路颠簸爬上故乡的黄土高原。车后尘土飞扬，车上的人一个个都灰头土脸。半路上我晕车了，一位穿军衣的叔叔把我抱在怀里。晕车可真是难受，我好几次吐在了他身上。可他总是憨厚地笑一笑，一直抱着我不放手。下午，我们在路边一棵大树旁边下了车，在树下等亲友来接。四望不见村庄，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儿。过了好长时间，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扛着一根长长的扁担走来，老远就喊：“季伯，来，你们几个跟我走。”
平坦的田野一望无际。夕阳西下，余晖染红了天边凝重如山的云朵。我们沿田间小路前行，经过一片半人多高的苜蓿地旁，盛开的紫花香气四溢，大小彩蝶成群飞舞逗留其间。我高兴地跑过去捕捉起来，差点儿撞上一位坐在小椅子上的老爷爷。
“小娃娃，快追你家的人。天马上黑了，有狼哩！”我回头一看，只见老爷爷鹤发童颜，一只手捻着又密又长的白胡须，正望着我笑呢，活生生一位圣诞老人的模样。
“老爷爷，你怎么不回家？你不怕狼吗？”
“我要看苜蓿。再说狼嫌我老了，咬不动哇！”老爷爷爽朗地大笑起来。
“老爷爷再见！”我一边蹦蹦跳跳地往前跑，一边将夹在手指间的蝴蝶一只只放飞。“快飞吧，快飞吧，去找你的妈妈吧。”
太阳落入地平线，天黑下来了。有三、四只狼不怀好意地远远尾随着我们，眼睛发出绿莹莹的光。中年人放下扁担，捡起几个土块，使劲儿向狼扔去。土块在狼群中炸开，惊得几只狼嗷嗷乱叫，转身没命地逃走了。
到村里时，天更黑了。一条凶猛的大黄狗，狂吠着从门里扑了出来，中年人忙上前用扁担挡住。后来我知道，这是我的一位表亲，是三堂哥让他来护送我们的。
听到狗叫，大堂哥跑出来把我们接了进去。家族立即召开了一个临时会议，商量我们兄妹的寄养问题。一位浓眉大眼的中年妇女，把我拉到她身边：“你叫啥名字？”
“季伯。”我望着她笑了笑。
“还真让我猜对了！”她笑着抱起我。“他大伯去西安见过这娃，就由我们来带吧。”大家都表示同意。
后来她领我到了隔壁一个院子。一位高挑儿身材、留着剪发头的妇女迎出来接我进屋。这是我大伯父的家。他那时大约六十岁上下的年纪，须发皆白。他坐在炕上，手里拿着旱烟袋，笑着对我说：“季伯，我娃来了？快到炕上来，咱们一起吃饭。”
大伯让我坐在他身边，大家围坐在炕桌旁。有一位文静的大哥哥，一位和我年纪相仿、长着四方红脸膛的小男孩，还有一位六、七岁大的姐姐，抱着半岁左右的小妹妹。
“季伯，听我跟你说。”大伯指了指两位妇女。“这俩儿都是你大妈。领你回来的，娘家在兰州，你就叫她兰州大妈。给你端饭的，娘家在乾州，是你乾州大妈。端着碗吃饭的，在你们堂兄弟中行七，你就叫他七哥。你行九，这红脸儿娃行十，是你十弟。抱着小娃的，是你姐姐。你乾州大妈跟前有小孩儿，你就跟着你兰州大妈吧。”
兰州大妈视我如同己出，对我关怀爱护无微不至，连走亲戚也都把我带在身边。乾州大妈对我生活上也是格外关照。十弟则是我形影不离的伙伴。我俩儿经常由姐姐带着，和几个与我们大小差不多的堂侄们一起，到田野里挑野菜，采蘑菇捡地衣。
故乡的云和我在西安看到的有所不同。这里的云有时和下雨前的燕子一样，飞得离地面是那样地低，仿佛我们一个蹦高儿，就可以用手够到似的。而它们的投影像飞奔的野马，在阳光照耀的原野上纵情驰骋，奔向远方。
在开阔的田野上，散布着一些有高大柏树的墓地。在云影下时而显得沉静肃穆，时而显得明丽苍翠。姐姐一一指给我，哪片墓地是爷爷奶奶的，哪片是太爷太奶的，哪片是老太爷太奶的。我对这些墓地充满敬畏和好奇，也充满了亲切感。墓地上的野芹菜、蒲公英花梗是我们的小点心。树干上溢出的柏脂，是我们的口香糖。而在雨后，这里常会采到大朵儿的地衣和蘑菇。对我们这些整天饿得肚子咕咕乱叫的小娃娃来说，这都是祖先赐予的宝贵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