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的京城，总是浸泡在一片挥之不去的湿润里。雨丝如愁，细密地斜织着，将长崎家宅邸的青瓦与庭院里的苔石都染上了一层深沉的暗绿。
我跪坐在临窗的廊下，指尖拨弄着面前的古琴。琴音清冷，一如这微凉的空气，穿过纸拉门，散入雨中，便再也寻不见踪迹。母亲常说，长崎家的女儿，当如这琴声，娴静、雅致，在既定的曲谱上奏出最完美的乐章，不出半分差错。
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在月之森书院，我是人人称赞的典范；在家族聚会中，我是父亲最引以为傲的女儿。我将自己所有的棱角都细细打磨，藏在那温婉顺从的微笑之下，等待着一场门当户对、体面风光的婚姻，为我的人生乐章画上一个圆满的休止符。
然而，一则从丰川家传出的惊天丑闻，将我，乃至整个京城所有世家小姐精心谱写的未来，都搅成了一团乱麻。

“听说了吗？丰川家的祥子小姐……私奔了。”
“跟谁？是哪家的公子？”
“不……是羽丘书院一个出身平平的女孩，叫高松灯，听说是个会写几句歪诗的……”
侍女们的窃窃私语，像潮湿的藤蔓，顺着廊柱爬进我的耳朵里。
丰川祥子，那个永远高傲、永远耀眼如烈***子，我昔日在月之森的同窗。她与若叶家的“长子”——若叶睦，自幼便有婚约。这桩婚事被视为京城两大家族最稳固的联盟，是无数人艳羡的范本。
可她竟然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女子，抛弃了家族、婚约和一切荣光。
这不仅仅是丰川家的耻辱，更是对若叶家毫不留情的践踏。一夜之间，若叶睦——那位传说中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的继承人，成了全京城最大的笑柄。一个即将成婚却被未婚妻抛弃的男人，无论他家世多么显赫，都注定要被钉在耻辱柱上。
我当时只是将这当作一出荒唐的闹剧来听，指尖的琴声未曾有丝毫紊乱。我怜悯若叶睦，也暗自庆幸自己的命运平稳无波。
我以为，这阵风波，吹不到我这方小小的庭院。
直到父亲大人传唤我至他的书房。

书房里弥漫着陈年墨香与檀香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威严气息。父亲坐在桌案后，面色沉静，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半分父女间的温情，只有审视与权衡。
“素世，”他开门见山，“丰川家的事，你已经听说了。”
我垂下眼帘，轻声应道：“是，父亲大人。”
“若叶家需要一位新的新娘，立刻，马上。”他的声音平铺直叙，像是在谈论一笔生意，“他们需要用一场更盛大的婚礼来洗刷耻辱，稳固地位。而我们长崎家，需要若叶家在朝中的支持。”
我的心猛地一沉，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雨声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嘈杂地敲打着我的耳膜。
我听见父亲继续说道：“你将嫁给若叶睦，成为若叶家的主母。这是家族的决定。”

若叶睦……那个名字在我脑海中浮现。我从未见过他，关于他的一切，都来自于旁人的只言片语。一个常年缠绵病榻的药罐子，性情孤僻，从不参与任何社交宴饮，甚至有人说他孱弱得活不过三十岁。祥子逃婚的对象若是个惊才绝艳的男子也就罢了，偏偏是这样一个被众人视作无用之人的“病夫”。
而我，长崎素世，就要嫁给这个被抛弃的、沦为笑柄的男人。
我的骄傲，我的隐忍，我为自己规划的完美人生，在父亲冰冷的宣告中碎裂成片。我仿佛能看到京城那些夫人们同情又鄙夷的目光，能听到她们在我背后如何议论这场“收拾烂摊子”的婚事。
屈辱与不甘如毒蛇般噬咬着我的内心。但我抬起头时，脸上依旧是那副训练了十多年的、温婉恭顺的表情。
我深知，我没有拒绝的权力。在家族这盘巨大的棋局上，我只是一枚棋子，作用就是被放置在最有利可图的位置上。哭闹与反抗，只会让我这枚棋子失去价值，落得更悲惨的下场。
既然无法反抗，那就只能接受，然后……从中寻找生机。
一个病弱的丈夫，一个被逃婚而颜面尽失的家族……这或许并非绝路。若叶家急需一位能干的主母来操持内外，稳住人心。而一个活不长的丈夫，则意味着……未来的无限可能。
我将成为若叶家的女主人，手握实权。这比嫁给一个强势的夫君，在后宅中耗尽一生要好得多。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我脑中闪过。我压下心头所有的波澜，缓缓地、郑重地俯下身，额头触及冰凉的榻榻米。
“是，父亲大人。”我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听不出一丝颤抖，“女儿……谨遵您的安排。”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乐章，将要转入一个完全陌生的调子。而那位素未谋面的夫君，若叶睦，究竟会是我的阶梯，还是我的牢笼？
我拭目以待。

婚礼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也更仓促。
没有繁琐的六礼，没有盛大的宣告，一切都在一种近乎压抑的沉默中被迅速推进。仿佛若叶家急于用一块崭新的锦缎，去遮盖那块被丰川祥子撕开的、难堪的破洞。而我，长崎素世，就是那块锦缎。
我身着沉重的白无垢，层层叠叠的衣料裹挟着我，像一个精致的人偶。妆容完美无瑕，掩盖了我所有的真实情绪。我端坐于神前的拜殿，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内心平静得如一潭深冬的古井。
当纸拉门被缓缓拉开，我的“夫君”——若叶睦，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
第一印象是……矮。
他穿着黑色的纹付羽织袴，身形被宽大的衣物笼罩着，却依然能看出那份远逊于我的单薄。我跪坐着，他站立着，可我几乎能想象到，若我们并肩而立，他的头顶大概将将只到我的眉眼。
真是……可笑。

他的侍从扶着他走进来，动作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一件易碎的瓷器。他走得很慢，脚步虚浮，更印证了那些关于他体弱多病的传言。
待他终于在我身旁坐下，我才得以看清他的脸。
京中传言他“男生女相”，今日一见，才知此言不虚。他的皮肤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毫无血色，衬得那双浅金色的眼瞳愈发剔透，却也愈发空洞，像两块上好的琉璃，映不出任何情绪。五官精致得不像个男子，线条柔和，毫无棱角。若非那束起的浅绿发髻和喉间微小的凸起，将他错认为一位清丽的少女也毫不为过。
我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这样一个比女子还要秀气的“男人”，他的未婚妻，却跟着另一个真正的女人私奔了。丰川祥子究竟是在打谁的脸？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微微侧过头，那双金色的眸子与我的视线短暂交汇。我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惊慌，随即他便迅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
很好。
我心中有了判断。这是一个怯懦、顺从、且容易掌控的人。
接下来的仪式，他全程沉默，像一个被抽去灵魂的木偶，任由旁人摆布。在“三三九度”的合卺之仪上，他端起酒杯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我接过他递来的酒杯，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他的，只觉一片冰凉，毫无活人的温度。凑近时，我甚至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极淡的、被熏香竭力掩盖的药草味。
看来，他确实病得不轻。
我饮下那杯冰冷的清酒，心中最后一点波澜也彻底平息。
我的计划清晰无比。
既然命运注定要我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那我就要将他的价值吃干抹净。若叶家需要一个完美的儿媳来装点门面，我可以扮演好这个角色。而我，则需要若叶家的权势和地位。
只要能在他死前，为他诞下一名子嗣，那么无论他能活多久，这偌大的若叶家，未来的主母都只会是我，长崎素世。
想到这里，我看向身旁这个病恹恹的“夫君”，目光中甚至带上了一丝算计好 的“温柔”。
他将是我通往权力之巅最完美、也最脆弱的一级台阶。而我，会稳稳地踩着他，一步一步，走上我想要的位置。

红烛摇曳，将新房映照得一片暖融。空气中浮动着喜庆的甜香，但我却只感到一丝挥之不去的冷意，那冷意源自我身旁之人。
侍女们早已识趣地退下，偌大的寝房内只剩下我和我的新任夫君，若叶睦。
我已褪去繁复的婚服，换上轻薄的寝衣，亚麻色的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肩头。镜中的我，面若桃花，眼含春水，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无法抗拒这样的景象。我对自己经营多年的容貌与身段，有着绝对的自信。
然而，我的夫君，却只是远远地坐在桌案边，低头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手，沉默得像一尊玉石雕像。
我耐心地等待着，等待他履行一个丈夫在新婚之夜应尽的职责。这是我计划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尽快怀上若叶家的子嗣，巩固我作为主母的地位。
时间在烛火的噼啪声中一点点流逝，他却丝毫没有要靠近的意思。
“夫君？”我终于按捺不住，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夜深了。”
他闻声身体微微一颤，像是受惊的幼兽。他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眸子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湿润，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微弱的声音：“夫人……我……我今日身体不适，恐……有负夫人。”

身体不适？
这个借口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半信半疑。
我缓缓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榻榻米上，一步步向他走去。我的身影倒映在他那双剔透的瞳孔里，我看到他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我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坐着，我站着，身高的差距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我比他高出将近半个头，这在夫妻之间，确实是一种罕见的、甚至有些怪异的景象。
我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快。难道，问题出在这里？
是因为他还忘不了那个与他身高相仿的丰川祥子吗？那个叛逆的、抛弃了他的女人，在他心中就如此难以忘怀，以至于在新婚之夜，不惜冷落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子？
还是说……我的身高，刺伤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
种种猜疑如藤蔓般缠绕上我的心脏，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的处境并不乐观，若叶家上下都在盯着我，盯着我们这对新婚夫妇。若传出新婚之夜便独守空房，我这个新任主母的地位，恐怕立刻就会变得岌岌可危。
怒火与焦虑在我心底翻腾，但我脸上却丝毫没有显露。我缓缓蹲下身，让自己与他平视，刻意忽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我伸出手，轻轻覆上他冰凉的手背，用一种近乎怜惜的语气说道：“夫君说的哪里话。您的身体要紧，是素世考虑不周了。”
我的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僵硬与颤抖。
“既然夫君身体不适，便早些歇息吧。”我将伪装出来的温柔演绎到极致，眼波流转间尽是体贴与关怀，“来日方长，我们……不急于一时。”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苍白而精致的脸，心中冷笑。
不急？我当然急。
但我也明白，对付这样一只胆怯的兔子，逼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我必须更有耐心，先让他放下戒备，再一点点将他拆吃入腹。
我收回手，为他铺好床铺，自己则取了一床薄被，走向寝房另一侧的软榻。
“今夜，我便睡在这里陪着夫君。”我转过身，对他露出一个堪称完美的、温婉贤淑的笑容，“您安心歇息便好。”
他怔怔地看着我，那双金色的眸子里似乎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很好，我的退让似乎起到了效果。
我躺在软榻上，听着帐内他略显紊乱的呼吸声，闭上了眼睛。
没关系，若叶睦。
无论你是因为旧情难忘，还是可悲的自尊心作祟，都无所谓。
你已经是我的丈夫，是我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我有的是时间和手段，让你心甘情愿地，为我所用。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雨却未停。
我与睦并肩走在通往主宅的廊道上，彼此间隔着一臂的距离，沉默得像两个素不相识的宾客。他依旧是那副苍白虚弱的模样，宽大的衣袖下，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的内心却不像表面这般平静。昨夜的挫败感尚未完全消散，今日的会面更是另一场严峻的考验。我们要去拜见若叶家的家主，睦的父亲若叶隆，以及现在的当家主母，森美奈美。
我早已在心中盘算好了一切。
他们一定会问及昨夜圆房之事。毕竟，睦是若叶家唯一的继承人，他的身体状况又是人尽皆知的糟糕。为他延续香火，是这场仓促联姻最核心、最紧迫的目的。
我的说辞也已准备妥当。我会将一切归咎于睦的“身体不适”，并表现出一个贤惠妻子应有的、对丈夫身体的无限关怀与体谅。我会让他们相信，我将悉心照料睦，待他身体好转，一切都会水到渠成。这番话既能解释现状，又能为我博得一个温良贤淑的好名声。
然而，当我跪坐在那间庄严肃穆的会客厅，面对着高坐上首的两人时，我才发现，我精心准备的一切，都成了无的放矢。

若叶隆大人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他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仿佛我不过是房间里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
而他身旁的女子，森美奈美，则更让我心生警惕。她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保养得宜，风韵犹存。她穿着素雅的和服，举止优雅，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冷的漠然。最奇怪的是她的姓氏——森。嫁入若叶家这么多年，竟没有改姓，这在世家大族中是极为罕见的事，无声地彰显着她与这个家族之间微妙的疏离。
睦从头到尾都像个影子，跪在我身旁，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长崎家的女儿，”若叶隆大人率先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婚礼仓促，委屈你了。”
“父亲大人言重了。能侍奉夫君，是素世的荣幸。”我恭顺地回答，等待着他接下来的盘问。
可他没有。
他只是又问了些关于我娘家、关于月之森书院的无关痛痒的琐事。而森美奈美，则始终带着一丝礼貌而疏远的微笑，偶尔附和一两句，话语间却从未涉及我和睦的未来，更不用提子嗣。
这太奇怪了。
我准备好的说辞，那些关于“夫君身体为重，来日方长”的体贴话语，全都堵在了喉咙里，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说出口。他们根本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因为他们压根就没问。
这绝不是正常的。
若叶家唯一的独苗，随时可能病逝，他们竟然一点都不着急？难道他们对睦的身体已经绝望到放弃延续后代了吗？可若真是如此，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不惜折损颜面也要立刻为他娶一房妻子？
这就像一场诡异的牌局。我以为自己看透了所有人的底牌，自信满满地准备出牌，却发现他们根本就不按常理来玩。

这场会面在一种礼貌却冰冷的气氛中结束了。从始至终，没有人提起“圆房”二字，更没有人关心若叶家的下一代。
这已经不是冷漠了，这是一种刻意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回避。
回程的廊道上，我侧过头，第一次真正地审视起身旁这个沉默的“夫君”。
他依旧低着头，苍白的侧脸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有些透明。他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这个看似摇摇欲坠的若叶家，又到底在守护着什么？
我原以为，我嫁给的是一个容易掌控的病弱棋子，和一个急于求成的家族。
现在看来，我错了。
我踏入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就是这个连与我对视都不敢的、我的丈夫——若叶睦。

回到我们那间名为“新房”，实则冰冷如客舍的院落，我遣退了所有侍女，独自一人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那张精致却毫无笑意的脸。
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如冰冷的潮水，缓缓将我淹没。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我的人生，自我有记忆起，便是一场精心计算的棋局。每一步，每一个微笑，每一次进退，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善于洞察人心，能轻易地从旁人的言行举止中揣摩出他们的欲望与弱点，并以此为筹码，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可这一次，我引以为傲的算计，却在若叶家这块坚硬的礁石上撞得粉碎。
问题出在若叶睦身上吗？那个怯懦、病弱、连正眼看我都不敢的男人，他心中对丰川祥子的执念，或是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真的强大到能让他违抗整个家族的意志，拒绝为若叶家延续血脉？
不，这说不通。他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不像是个有胆量反抗家族的人。
那么，问题就出在整个若叶家。
若叶隆大人的漠视，森美奈美那疏离的微笑，以及他们对子嗣问题诡异的沉默……这一切都透露出一种不合常理的古怪。他们似乎并不在乎睦是否能留下后代，甚至……他们根本就不期望他留下后代。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如果他们不期望睦有子嗣，那又为何要如此急切地为他安排婚事？只是为了洗刷被逃婚的耻辱？不，对于一个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而言，颜面固然重要，但血脉的延续才是根本。
这其中，必然隐藏着一个我尚未触及的、更深层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