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贾母起病】
秋末霜浓，荣府梧桐半黄。贾母自八十大寿便觉精神不济，又中秋夜强撑在凸碧堂听箫赏月至半夜，渐觉身软乏力，竟卧病在床，连碧粳米粥也只进小半碗。
消息传开，贾政夫妇昼夜侍奉，贾政亲试药温，王夫人衣不解带守在外间；宝玉黛玉不离左右，宝玉为其揉腿说趣，黛玉轻声读诗解闷。贾赦素日疏懒，此刻亦每日早晚请安，请医问脉。府中上下丫鬟婆子煎药传信，忙个不停；远亲近友或亲至或遣人送物，探病者络绎不绝。
太医院张太医等连日诊视，皆言：“老封君无甚别症，惟秋凉侵体，年高经不起劳累，服些驱寒保养之剂便好。” 贾政看了方子，无非党参、黄芪之类，即命人抓药。
贾珍夫妇隔一日便来问安，贾珍见凤姐当家繁累，眼有倦色，遂抄了方子，命人往宁府药房抓药，又拣上好参茸送来，嘱管家道：“速交琏二奶奶，若需助力，宁府这边随时可应。”
是时荣府虽有愁云，却因阖家齐心，倒添几分暖意。暖阁炭旺，药香混着桂香，宝玉剥橘，黛玉读诗，贾政夫妇在侧闲话，皆盼贾母早日康复，再享团圆之乐。

【二，抓药风波】
贾珍命人将方子送至贾菖贾菱处。贾菖见又是荣府来的方子，未及细问是谁所用，先自抱怨：“这荣府也忒省事，年年月月往这边蹭药石，几年下来竟不知沾了多少便宜！”贾菱也恨恨地说：“有时跟账房掰扯不清，倒要咱们自掏腰包添补，真是晦气。”
原来二人素日贪惯了，当下竟起了歪心，寻些芦须根冒充上好人参，又配了几味无关紧要的药材，胡乱包好便让人送去荣府。
那日凤姐来看贾母，与鸳鸯在里间商议饮食调养，又想起刚送来的药，便命人取来拆包检看。
自凤姐小产崩漏后，日日吃人参调理，久病也成了半个医家，一眼便见那 “人参” 竟是芦须根，其余药材也多是陈腐无用的，与自己平日用的差了千里。凤姐当即沉了脸，命人将药原封送回宁府，另让人去别处抓了新药。
贾珍见药被退回，又听来人细说缘由，顿时大怒：“这两个混帐东西！竟敢在老祖宗的药上动手脚，眼里还有没有规矩！” 当即命贾蓉把两个不成器地东西揪过来。
贾蓉一面去寻人，早有小厮去当耳报神。二人母亲闻讯，慌得连鞋都没穿稳，跌跌撞撞赶来宁府，跪在贾珍面前连连磕头，哭着求饶，又四处托府里有头脸的人说情。贾珍虽怒，却也碍着几分情面，最终没再深究，只将贾菖贾菱赶出药房，另派了两个家人负责药材事宜。
谁知此事过后，下人们倒在私下里议论：“这贾菖贾菱虽贪，倒还知道些分寸，如今把这‘吃饱的’赶走了，新来的怕是贪得更狠，往后这药房的账目，更不知要乱成什么样了！” 这话也只敢私下说说。

【三，贾母遗言】
立冬后，贾母精神日弱，多昏沉。这日午后忽睁眼，唤鸳鸯：“叫他们都过来，我有话。”鸳鸯急忙把守在门口的众人都叫了进来。
不多时，贾赦、贾政，贾琏、宝玉，邢王二夫人，黛玉、三春，李纨母子都进来了，乌压压站了一屋子。众人见贾母眼神清亮，皆知是回光返照，眼圈先红。
贾母握贾赦、贾政手，喘道：“我去后，你们弟兄不可分家。记你父亲遗言，兄友弟恭保家业，莫伤了手足之情。” 二人忙应。
又看贾琏凤姐：“凤儿，往后少生气，多将养身子。琏儿你多疼惜你媳妇，你二人和睦，日子才长远。” 贾琏凤姐落泪应下。
转向宝黛，拍其手背：“你们两个冤家最叫我记挂，往后别再吵嘴，叫我在底下也不安心。” 二人哭着点头。
最后嘱鸳鸯：“东厢房描金柜，是宝黛婚嫁物事，你好生收着钥匙，谁也不许动。” 鸳鸯应诺。
说罢，贾母合眼，气息渐微。冬至天未亮，一片哭嚎，贾母已逝。满府白幡遍挂，哭声震天。
贾政含悲忍泪，料理后事；贾赦嚎啕不已，捶胸顿足，却又暗藏着几分欢喜。

【四，尤氏主政】
贾母既逝，凤姐身亏体虚，经不住这般悲痛，竟一病不起。躺在榻上，几次想扎挣着起身料理又跌回枕上。
尤氏午后挤出片刻，会同平儿来看凤姐。见她面色蜡黄，眼角还带着泪痕，便坐在床沿劝道：“凤丫头，你且安心躺着养着。老祖宗的后事有我在，一应事宜我都替你担着，尽管放心就是。”
凤姐闻言，只紧紧攥着尤氏的手，眼中流泪，却说不出话来。
一旁平儿见了，忙替凤姐拭泪，对尤氏道：“大奶奶这话，可叫我们宽心了。咱们府里前几次大事，也都是大奶奶帮着操办，妥帖周到，本就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总让大奶奶受累，倒叫人心里过意不去。”
尤氏道：“一家人哪里说两家话。当年我们媳妇走得早，还不是全靠你们帮衬，如今不过是我尽些力，算得什么。” 说着又想起正事，问道：“只是老祖宗这事来得突然，后事的一应物事，你们可有预备？”
平儿忙应道：“大奶奶放心，我们奶奶早就预备下了，一应都是齐全的。” 说罢便起身，引着尤氏去外间拿名册，又亲自去开了库房，一一指给尤氏看。

【五，风光大葬】
尤氏先前帮衬过凤姐操办贾母寿宴，荣府仆役多识得她，人事分派竟无半分滞涩；又曾主理贾敬葬礼，流程规矩烂熟于心。此番料理贾母后事，从丧仪排布到宾客接待，件件妥帖周全，终让贾母走得风风光光，府里府外无不赞一声 “妥当”。
灵堂之上，贾氏族人披麻戴孝，哀声不绝。贾赦、贾政夫妇，贾珍夫妇，宝玉、黛玉并三春、湘云、宝琴，李纨携贾兰，赵姨娘亦带贾环，日夜俱在灵前哭奠。
四王八公并各方亲友闻耗，皆亲自或遣人前来吊唁，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尤氏早命账房备好账簿，凡礼金、奠仪，一一登记在册，分毫不乱。库房出入井然，仆役各司其职。
送殡那日，宝玉一身素服，骑马随众人出城。沿途田野依然，村庄如旧，他望着眼前景致，忽忆起当年与秦钟送可卿灵柩的旧事 —— 彼时同行人尚在，如今物是人非，只觉恍如隔世，眼角不觉又湿了。
一行人行至铁槛寺，将贾母灵柩暂厝于此，待择定吉日再行入葬，暂且不表。

【六，巨眼穷途】
贾母理丧之际，荣府上下人往来不绝，或备丧仪，或接宾客，处处忙得脚不沾地。贾琏见贾母院落需人看守，便唤贾芸带人在外间值班守夜，专司巡逻照看，不许半分疏忽。
这边平儿亦分派差事，因小红素来细心，便命她往贾母院内日夜守灵，专管烛火添油，确保灵前香火不断。
小红却非寻常丫鬟，看惯了府中权势起落，料到贾母一去，凤姐失了靠山，往后恐难再如往日般得力。自己若仍依附凤姐，将来未必有好下场。她心中早有计较，要为自己谋条后路，而此番守灵值班，恰是个良机。
贾芸与小红本就有情意，只是往日各有差事，难得有独处之机。如今一个在外值班，一个在内守灵，借着夜间人稀，常寻隙相见，互送秋波。
待众人送灵柩前往铁槛寺，二人夜半私约，或于廊下低语，或于角门互通款曲。竟悄悄定下终身。只待日后寻个机会，了却心愿。府中众人皆因丧事期间劳累，早早关门闭户各去休息，竟无一人察觉。

【七，官中账目】
贾母葬礼既毕，府中稍定，贾赦夫妇便起了清点家底的念头。这日清早，二人早早来到正房，见了贾政夫妇，邢夫人先开口道：“如今老祖宗的事已了，府里官中账目也该清清了，往后过日子心里也有数。” 王夫人本无异议，当即命人去唤贾琏夫妇。
不多时，贾琏、凤姐便赶来，众人一同往荣禧堂前落座。贾赦等丫鬟奉完茶，便看向贾琏：“你且说说，如今官中还有多少银钱？”
贾琏忙起身回话：“回父亲，儿子已盘过账，公中现银拢共五万两。这里头，三妹妹、四妹妹、兰儿各定了一万两，环弟加些零星杂项，也留了一万两，预备着各人将来婚嫁用；还有近日亲朋送的丧仪随礼，拢共得一万两。账目我已随身带来，请父亲，叔父过目。”说着，便呈上账册。
贾赦接过来，略翻了翻，皱着眉追问：“这五万两，便没些可周转的？” 贾琏低头道：“回父亲，这几笔银钱各有定数，或是各人专款，或是丧仪结余，皆动不得。”
贾赦听罢，扭头看向贾政，脸上满是失望：“就这五万两？这点钱够什么的！” 邢夫人面色凝重，贾政夫妇听了这话一时无语可答，荣禧堂内静不可闻，堂外鸦雀无声。

【八，后楼财物】
邢夫人见贾赦满脸不虞，便开口道：“外头的账，任凭你们爷们儿跟账房算去。我却记得，这后楼上收着不少亲眷送的东西。先前府里办寿、过节，哪回没收些好物件？随便一件拿出来，也值几百上千两银子。这些年热闹事不少，收的东西只怕都堆不下了。” 说罢，目光直直看向凤姐，话里话外都透着质疑。
凤姐心中一阵苦涩，面上却不敢露半分，忙陪笑道：“母亲说的是，这些年府里承亲友惦记，确是收过些礼物。只是有进来的，自然也有出去的 ——咱们这样的人家，回礼也得像样，算下来倒是出多入少。母亲和婶母不如随我去后楼看看，便知实情了。” 说着便命平儿：“快去把后楼的钥匙取来开门。”
平儿随身带了钥匙。众人遂一同起身，跟着凤姐往后楼去。待开了楼门，里头光线虽暗，却也看得分明 —— 架上、柜里大多是日常用的灯烛、香米、布匹之类，邢夫人只顾搜寻古董、金银、绫罗玩器。只见墙角摆着一架缂丝大屏风、一架玻璃大屏风，凤姐指着说道，那是预备姑娘们出门和哥儿几个娶亲用的。又见到若干金银玉器摆件，看着倒华丽，凤姐却说是往年节庆时需摆在正厅撑场面的，动不得半分。
邢夫人一一检视，眉头皱得更紧。凤姐站在一旁，两手紧紧攥着帕子—— 府中近年用度窘迫，她骑虎难下，早已尽力周旋，不惜当掉嫁妆。可这些内情，怎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口？

【九，贾母体己】
贾赦看过后楼物事，不耐烦地摆手：“罢了罢了，这点东西有什么可看的？” 众人听他这般说，也只得默然下楼。
刚到廊下，邢夫人眼望着贾母院的方向，语气带着几分不甘：“论理这时候提这话不妥当，可谁能想到咱们这样的人家，竟精穷到这份上？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不如看看老太太究竟留下多少体己，能周转一二也是好的。”
这话一出，贾政眉头微蹙，却未出声阻拦。凤姐见状，只得先去贾母院中叫鸳鸯、琥珀，把邢夫人的意思说了。二人不敢怠慢，忙命小丫头搬来梯子，从正房到厢房，将所有存物的柜门从顶到底一一打开，让老爷太太们亲自检阅。
众人进院查看，只见不少柜子空空如也，有的里面只叠着贾母生前穿过的旧衣裳、用过的被褥，皆是寻常之物；有的几柜里放着慧绣、古瓷等古董玩器，看着倒值些钱，却也有限。末了琥珀指着两只锁着的大箱子道：“这里面是老太太存的现银。” 鸳鸯上前打开，又补充道：“尚有二万两。”
贾赦夫妇见了，脸色稍缓，道：“也罢，二万两虽不多，总好过一分全无，眼下这个年节尚能应付。”
话音刚落，鸳鸯却躬身道：“回大老爷、大太太，老太太临终前有过吩咐 —— 这二万两现银，一万两是给林姑娘备的嫁妆，一万两是给宝二爷留的彩礼。当日老太太对着一家老小亲口嘱咐，柜子里的物事任何人都不可挪用，奴婢不敢违命。”
贾赦夫妇听罢，温和瞬间褪去，隐隐透出愤怒之色。邢夫人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什么，却被贾赦用眼神按住 —— 当着众人的面，终究不好撕破脸，只憋得脸色铁青。

【十，预支三万】
众人默然无话，又转回荣禧堂入座。邢夫人一坐下便忍不住发难：“想当年咱们府里，几百万两银子花得如流水一般，如今倒好，账面上拢共只剩七万现银！好一个琏二爷，好一个琏二奶奶 —— 外头场上瞧着威风凛凛，里头竟早打了饥荒！”
王夫人听她话里夹枪带棒把贾琏夫妇打翻在地，忙劝道：“嫂嫂有所不知，这些年来外头不太平，贼盗蜂起，庄户人家收成差，交上来的租子本就有限，早已今非昔比。凤儿和琏儿能把这局面撑到如今，实在不易了。”
贾赦却不耐烦听这些，摆手道：“提那些庄户人家做什么？再不易，也不该短了咱们府里的用度！过去的事便罢了，我也不计较，往后却不能再由着他们二人大手大脚，只顾往自己脸上贴金！”
贾政听出他话中另有打算，便问道：“依大哥之见，往后府中用度该如何安排？”
贾赦道：“我不是藏着掖着的人，有话便直说：账房往后不能再由他两个瞎胡闹。我这里要先预支三万两，代为‘保管’，万一有急难也好应对。”
王夫人一听，忙道：“大哥这话还得再商议！下剩的四万两，要预备三丫头、四丫头、兰儿、环儿并宝玉、林姑娘六个孩子的婚嫁，还要留余钱应付人情往来，应急周转，本就捉襟见肘。宝玉和黛玉是自家人，婚嫁之事尚可往后拖一拖，可其余四个孩子只得两万两，怎么够分？这钱万万动不得！”
邢夫人立刻接过话头道：“二房的银子怎么分，我们本不便过问。只是兄弟间过日子，原不该这般斤斤计较。如今弟妹既算起账来，便该讲个公道 —— 二房得四万两，我们长房只取三万两，哪有反说二房吃亏的道理？”
贾赦连连点头，又道：“再者说，二房有贵妃娘娘在宫里帮衬，焉知没有外财贴补？我身为长房，虽占着爵位封号，这些年却要把自己的俸禄拿出来公用。父母在世时总教诲兄友弟恭，我这个做哥哥的，这些年已然是谦让有余，仁至义尽了！”
一番话下来，荣禧堂内的气氛越发凝重，贾政眉头紧锁，王夫人待要反驳，又怕争吵伤了和气，违了贾母遗训，只得叹口气。夫妇二人无奈道：“此事牵涉甚广，关乎府中日后生计，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定的，还需再议。”
贾赦将茶水一饮而尽，同邢夫人拂袖而去。

【十一、抹黑鸳鸯】
邢夫人因预支银两不成，又惦记着贾母那两万两体己，心中正堵着气。她身边人最善揣摩主子心意，尤以傻大姐之母为甚 —— 她本是贾母院里的粗使婆子，贾母死后去求了邢夫人，转去大房做事。她母女两个没别的本事，全靠奉承邢夫人方才在荣国府捞到了个好差事。此刻见邢夫人烦闷，便凑上前低声撺掇：“太太还记得那年跟您提过的事吗，那天晚上奴才去二奶奶院里送浆洗衣服，见了一大箱子东西。奴才看得真切，鸳鸯往老太太院里整箱送，如今老太太去了，那些东西却没见踪影，定是被她悄悄私运走了！这可是偷盗主家、背叛家主的大罪，依奴才看，该把她扭送官府，让官府替咱们做主！”
邢夫人闻言，心中一动：一来能除掉鸳鸯这个 “眼中刺”—— 这丫鬟一向跟二房走得近，又守着贾母遗训不肯松口，除掉她也能顺带打击贾政夫妇；二来只要坐实鸳鸯 “偷盗” 的罪名，贾母那 “两万两分与宝黛” 的遗嘱便成了笑话，银子自然能落到自己手里。她越想越觉得妥当，当即去找贾赦。贾赦本就恨死鸳鸯，伺机报复，听了这话只觉合心，立刻命人往长安府衙递了状纸。
这边贾琏凤姐正为府中开销忧愁，忽闻下人来报，说差役已在前厅等候，要进来拿人。众人皆是一愣，贾琏看向凤姐，凤姐皱眉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事？我竟半点不知，你快去前厅看看情形。” 贾琏不敢耽搁，急忙快步往前厅去。
不多时，便有小厮来传鸳鸯，让她去前厅问话。鸳鸯心中透亮，知道这时候找自己，定是冲老太太的体己来的，却也只能强撑着应付。刚到前厅，傻大姐之母便指着她破口大骂，一口咬定她私盗主家财物。长安府的差役见状，当即喝问：“哪个是私盗主家财物的丫鬟鸳鸯？” 说着便要上前拿人。鸳鸯又急又气，高声争辩：“老太太的财物都在库房里，有账可查，哪个敢冤枉我！便是告到官府，我也不怕！”
贾琏在门口听得真切，见事情蹊跷、来者不善，一面命人往内院飞报凤姐，一面给身边小厮递了个眼色。那小厮立刻上前，对着差役陪笑道：“差爷且慢！鸳鸯是我们老太太贴身服侍的人，素来忠心，这里头定有误会。这原是我们府里的家务事，容我们慢慢查问清楚，不劳差爷费心。待会我们琏二爷自会派人去府衙回话，劳烦差爷先通融一二，把诉状撤了才好。”
差役打量了贾琏一眼，道：“既是琏二爷开口，我们自然要给面子，过一两日再来拿人也使得。”又瞅了一眼傻大姐的娘，说道：“只是这上告的人不依不饶，诉状一时难撤，我们也难做，还望二爷体谅。少不得还要来府上叨扰，万勿见怪。”

十二、鸳鸯自尽
贾琏打发走差役，便同鸳鸯一起回身往凤姐处商议。凤姐按照惯常做法，先已悄悄让人去府衙上下打点。此刻夫妻二人相对，都疑惑是谁要这般置鸳鸯于死地。鸳鸯却冷笑一声，道：“还能有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依我说，也不必为了我白花这银子 —— 即便这次能脱罪，往后也难逃他们的毒手，大不了还有一死。” 平儿在旁听得真切，她和鸳鸯同病相怜，眼圈当即红了。
贾琏听了这话，激起胸中的男儿气概来，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如何能让姐姐担着！是我们先前找老太太借钱周转，老太太点头应了，姐姐才奉命送的东西，此事跟姐姐半分瓜葛没有！我这就去找父亲分辨，实话实说便是。就算老爷动气，又能拿我怎样？”
说罢便直奔贾赦院中，刚开口替鸳鸯辩解，贾赦顿时怒不可遏，指着他骂道：“畜生！我看你是跟这贱人私通久了，才这般死心护着她！今日谁敢拦着，便是与这盗婢同罪！”贾琏梗着脖子回嘴：“同罪就同罪！本来就没罪，我怕什么？大不了这府里的家私我一分不要！” 邢夫人忙在旁喝道：“混账东西！快给你老爷跪下！” 又转头安慰贾赦：“老爷别为这孽障气坏了身子，他若真看上哪个丫头，往后给她就是了，犯不着跟他置气。”
贾琏却昂着头，直挺挺站在原地，一副任打任罚的模样。贾赦气得扬手便甩了他两个耳光，打得贾琏脸颊瞬间红肿，又命人去拿棍子来。一面打，一面怒喝着让人再写状纸，要连贾琏一同告官，罪名竟是 “淫辱祖母婢女，指使偷盗财物，忤逆不孝”。
这一顿打得极凶，半日过后，贾琏才被小厮抬回房中。凤姐、平儿守在床前，见他浑身是伤，哭得肝肠寸断。鸳鸯听说消息，也过来坐了坐，全程一言不发，心中却早已做了决断 —— 这事并不仅仅是冲着自己来的，已经牵连了贾琏夫妇，若再闹下去，还要牵扯上贾政夫妇，这才是他们的目的。就让那些烂账都烂在自己身上好了，一切罪责和骂名都由自己承担。否则荣府的纷乱永无宁日，老太太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宁。她深吸一口气，望向贾母院的方向，眼中滚下泪来，随即起身默默离去。
回到自己住处，鸳鸯翻出一身簇新鲜亮的衣裳换上，又仔细擦了胭脂，戴上往日老太太赏的金钗玉环，静坐窗前等天亮。
次日一早，鸳鸯对身边小丫头说，要去求大老爷开恩，还请二奶奶多叫些人陪着说情，一同往那边院里去。凤姐虽觉奇怪，却也依了她的话，命人先去贾赦院通报。贾赦、邢夫人听说鸳鸯要来，只当她终于怕了，要上门服软，便坐定在正厅中央，又唤了一众丫鬟婆子在旁，等着当众清算、羞辱她。
不多时，凤姐带着鸳鸯等走进黑漆大门，见贾赦夫妇端坐堂上。傻大姐之母也在一旁，见人来了，便要上前开口。鸳鸯却猛地转身，朝着贾赦身旁的明柱撞了过去！只听 “咚” 的一声闷响，直直倒在地上，鲜血瞬间迸溅开来。贾赦吓得脸都白了，连人带椅滚落在地，爬起来便往外跑；凤姐、平儿和满室人都惊得呆立当场，一句话说不出，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邢夫人半日才回过神来，冷冷吩咐道：“鸳鸯畏罪自尽了，算她运气好。快拿草席裹了，拖去城外扔了，任何人不准替她收尸！”下人们不敢违命，慌忙找了草席。草草裹了鸳鸯的尸体，抬着往城外去了。

我不是畜生不如的用人

【十三、衣冠香冢】
鸳鸯死后，平儿、袭人等与她交好的丫鬟想起往日情分，无不洒泪，几人私下商议着替她收尸，只恨重门深院，不能踏出。待贾琏伤势稍愈，平儿便求他派人去城外踏寻。贾琏也为鸳鸯痛心不已，便悄悄派了两个心腹小厮出城寻找，谁知城外荒草丛生，又逢连日阴雨，哪里寻得到半分踪迹？小厮们打听了几日，只说当日抬尸的人随手扔在乱葬岗，早不知被野狗拖去了何处，只得空着手回来复命。
平儿听得消息赶去告诉袭人，袭人忽然想起一事，道：“虽寻不到尸首，却也不能让她做个无主孤魂。我那里还收着鸳鸯前儿落在我处的脂粉和针线，不如就用这些物件，替她立个衣冠冢罢。”
平儿闻言，忙点头赞道：“也好。我这里还有她上个月新做、没来得及穿的一件月白绫袄，正好一同埋了。就算不能让她归葬正途，也得让她泉下有个去处。”
二人不敢声张，悄悄托了府里最可靠的宋妈。待到夜里，宋妈揣着东西，绕路往东北荒郊去，选了块僻静的坡地，将鸳鸯的脂粉、针线、绫袄一一埋在土里，又垒了个小土堆做记号。最后点上纸钱，看着火光映着荒草，低声念叨：“鸳鸯姑娘，莫嫌寒酸，这也是姐妹们的一点心意，你在天有灵，好生安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