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怕正在失去你，波波。以一种最安静、最残酷的方式——遗忘。我翻遍相册，发现竟没有一张你的照片。原来你的模样，一直只存放在我那不可靠的记忆里，而如今，这记忆的底片正被时光缓缓漂白。我快要记不清你瞳孔的确切颜色了，是琥珀？是翡翠？还是深夜路灯下的一盏蜜？这让我恐慌万分，仿佛我正在第二次失去你。
但我记得那抹黑。那一抹在世间万千色彩中，独独为我亮起的，温柔的黑。
我遇见你，是因为我怕黑。而你是那么小的一团黑，蜷缩在更黑的角落里，只有眼睛亮着，像两颗被遗落人间的星星。你不是来加深我的恐惧的，你是来教我认识黑的另一种定义的：黑是温暖，是陪伴，是无需言语的理解。
在那间不到五十平米的囚笼里，父亲的怒吼是震耳欲聋的白，母亲的沉默是冰冷的灰，校园霸凌是肮脏的斑驳。你是唯一纯净的色块——一抹沉默的、柔软的、总会向我走来的黑。
你蹭过我腿边的触感，比我挨过的所有棍棒都更清晰；你等待我回家时蜷在沙发上的轮廓，比我青春里所有模糊的面孔都更深刻。你用一声呼噜，就撑起了我即将坍塌的世界。
那个中午，太阳白得晃眼，像一场拙劣的悲剧打出的蹩脚灯光。我至今记得父亲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字眼如何变成冰锥，刺穿我的胸腔。 “卖掉吧。”
接下来的事，我的记忆是断片的。也许是出于保护，它自行模糊了。我只记得一个扭曲的、挣扎的塑料袋，和一段从此钉在我灵魂里的、逐渐微弱下去的惨叫声。我记得一只鞋拔落下时的风声，比痛感更清晰。我记得一张二十元纸币的触感——那是世界上迄今为止，最轻、也最重的一件东西。它买走了你，也买断了我对“公平”和“温柔”的最后一丝幻想。
他们说，时间能治愈一切。它没有治愈我，它只是用巨大的安静，覆盖了巨大的喧嚣。它拿走了你瞳孔的确切颜色，却把那整片黑，永远地注入了我的生命。
我不再怕黑了，波波。因为最大的黑暗，我已经历过了——是一个再也找不到你的、阳光刺眼的正午。现在的黑暗不同，它仁慈、宽容，它包裹我。在黑暗里，我总觉得你可能就在某个角落，即将融进去，只剩一对明亮的眼瞳闪着光。
所以，我并非真正失去了你。你只是化作了我的勇气。你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你是我面对所有黑暗时的第一口呼吸，是我脊梁里那根看不见的骨头。
我或许记不清你那盏眼睛的灯火具体是何颜色，但我永远认得你带来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