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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集]斑斓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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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艾青


      斑斓江南,我的精神故乡


  小说是虚构的产物。虚构的冲动,源于人类永恒的回忆与迷恋、幻想与追求。
  我来自浙北平原的乡村,对乡村充满了爱恋。无论是在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还是身处窗明几净的写字楼,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回眸与打量着生我、养我的乡村大地。
  于是,我着了迷似地构筑我的精神故乡,为想象中的人物,虚构他们的人生故事。
  现实中的紫金浜,是京杭大运河的一条支流。在古老的传说中,这紫金浜底有座纯金制作的紫金亭,据说只有有上天赐于福份的人才能够得到它。这是我的诞生之地。而小说中的紫金浜,也是位于江南水乡、古运河畔一个美丽的自然乡村,那是我的精神故乡。对于我来说,这两个紫金浜,都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当然,小说中的“紫金浜”只是一个文学上的地域概念,如同“葛川江”之于李杭育、“商州”之于贾平凹,我也梦想把“紫金浜”建立成我小说创作的根据地。
  是的,这个迷人的乡村美丽极了。清澈的河水倒映着两岸青翠茂盛的芦苇、错落有致的树木与竹林,两岸人家隔河而居。这是一个天然的绿色园林般的村庄。南岸有一座数十米高的小山坡。山脚下,屹立着一座千年古刹“祥云观”。当然,现在这座祥云观已衰败得只残存了巍峨破旧的山墙。山上,草木丛生,一年四季盛开着各色花朵。登高望远,可以看到蜿蜒流淌的古运河、炊烟袅袅的水乡人家,以及大片大片的桑园与稻田。
  这是我想象中的桃花源一般的美丽乡村,又是承受着人世沧桑、时代风云的现实世界。于是,龙爷、蛇爷、土匪老碌、磨刀匠、阿生等一系列我小说中的人物,在这块土地上,爱与恨、生与死、欢笑与哭泣、幸福与痛苦……无不平凡而独具个性地生活着。是的,他们都是平凡的乡村人物,没有峰回路转、回肠荡气的人生经历,也没有轰轰烈烈、大起大落的传奇故事,他们就是浙北平原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广袤的田野上不断耕耘、辛勤劳作的我的父老乡亲们。然而,在是与非、情与理、正义与邪恶、善良与残忍面前,他们都有自己的思考和选择,并且永远地闪耀着人性的光芒、裸露着人性的美丽。同时,我对人性的弱点、无奈甚至丑陋无法视而不见,试图以自己的文字对世道人心予以叩问与鞭挞,以表达我的忧思与关怀。
  虚构与真实是对立的。但是,当每一个人物在我的虚构中诞生后,我确信他们是真实的,真实得就像生活中的你、我、他。虚构使我充满了快乐。每当我为我的精神故乡虚构了一个新的人物时,我的内心洋溢着不可言说的快感与喜悦。小说能真实地体现出人类对于人生、人性、生命意识、生活本质的体验与感悟,能赤诚地袒露人的精神与灵魂对这个世界的思索、呼应与梦想,寻找到从现实的此岸渡向精神的彼岸那样一个自由、多元的通道。
  文学大师泰戈尔说,用文学去点燃未来的万家灯火。我无法达到泰戈尔那种文学理想的高度,我只希望以小说来照亮我的乡村记忆。



1楼2006-05-15 23:04回复
    柳芳小姐 文 / 王立 
     
     
     
      
      祥云观的山门虚掩着。自从祥云观被太湖匪徒的一把大火毁于一旦之后,这运河境内的著名道家圣地真正地衰败了,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景象。
     一群脑后扎着小辫的孩童嬉笑着冲进了祥云观的山门,旋即又争先恐后地逃了出来,一个个大惊失色,恐慌不已。各自回家的孩童们都对自己的父母说:祥云观里有个女鬼,眼睛绿黝黝的,住在真武大殿边上的一间偏房里。大人们都不相信、也不作深究。
     偏偏有两个青皮小生,一个名叫陈小山、另一个唤作杨二楞,他俩是一对臭味相投的小混混,这一天听闻此事后,俩人结伴走进了一派死寂的祥云观。他们绕着真武大殿,放轻了脚步在一间又一间偏房里寻觅着,突然俩人同时发现:在真武大殿后的一间偏房里,有一个白衣素缟的女子,背对着窗子,青灯古卷、寂静无声。那女子的背影挺拔而又纤柔。
     杨二楞与陈小山惊讶地对视了一下,鼓起勇气向屋子里“嗨”了一声,那女子凝然静坐,并不回首。这两个青皮小生便有些虚了,杨二楞轻轻示意陈小山快溜了吧,那陈小山弯身从地下拣了块瓦片从窗子里对着那女子的背影扔了过去,结果手一颤动,瓦片掠过女子的头顶打在了墙壁上又反弹到女子端坐着的桌子上。俩人沉不住气了,慌慌的要溜走,却见那女子缓缓地转过头来,眼帘低垂对着窗外说道:“小女子借此一度余生,了一心事,请两位不要相扰。”杨二楞、陈小山听了惊疑不定,见那女子面容清秀、声如莺啼,便壮了胆问道:“敢问小姐是谁?为何来此?”那女子转过身去,兀自不理。再问,亦无声息。杨二楞拉了拉了陈小山的衣角,俩人退出了祥云观。
     “邪了,见了鬼了。”杨二楞在山门前的石阶上一屁股坐下,有些茫然地自言自语道:“不会是狐狸精吧?”陈小山拍了拍杨二楞的肩膀,笑道:“什么鬼啊魂的,这可是个鲜灵灵的大美人啊……”杨二楞还没从惊疑中回醒过来:“不可能,一个大活人谁敢呆在这个鬼地方?”陈小山说:“你真是个楞头青,是你撞上了鬼。明天我再带你进去看个仔细。”杨二楞说:“算了吧,别惊扰这个冤魂了,我们还是上怡红院找快乐……”陈小山一脸坏笑道:“咱们这回可是不用化银子了,你有没有胆量与我一起免费享乐?”杨二楞疑惑地看着陈小山,没有回过神来。
     太阳渐渐西斜。一抹艳红从祥云观山墙上透射过来,从窗口映照着伏案静读的她的脸蛋。她不禁抬起头,微闭着双眼,沉醉在温情而又忧伤的余晖之中。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她那素净、清瘦的脸颊悄悄地、悄悄地滑落下来。泪光依稀朦胧、往事清晰浮现……

     古运河畔。张俊站在苏杭航船的船头上,焦急地向岸上眺望着。航船的伙计已开始撑起竹杆,航船就要启程了。张俊恨不得跳下船去,为了柳芳小姐,什么乡试赶考、功名利碌,我张俊都不要了。我只要柳芳小姐。张俊拎起包袱,正要对船家说要下船,突然看到有个人影飞奔而来,大声喊着:“船家请等等——”及至岸畔,张俊这才看清:是柳芳的丫环小玲子。
     小玲子尽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还是一下子从石阶上跳到了船头。张俊惊喜地一把搀着小玲子说:“小玲子,你家小姐呢?”小玲子缓过气来,从身上掏出一把用手帕包好的金子交给张俊:“这是小姐给你路上用的盘缠,你收好了……”
     “小姐呢?”张俊急切地问道。
     “小姐说了,不管考得中还是考不中,她都在等你……”张俊猛烈地摇晃着小玲子的肩膀:“你说呀小姐呢?”小玲子向岸上看去:“小姐赶上来了——你看,就在那丛桃花树下——”
     张俊转过身来,一看——在灿烂的桃树下,秀美端庄的柳芳小姐向他扬了扬手,似乎欲语还休。“柳芳……”泪水模糊了张俊的眼睛。
     船家伙计过来对小玲子说:“这位姑娘请回吧,我们要开船了,不能耽误的。”小玲子拉了拉痴痴呆呆的张俊笑道:“好了啦,我要下船了。——记住哦,小姐在等你回来!”张俊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旋即又拉着小玲子说道:“你对小姐说,桂花飘香时,张俊回来见小姐。”小玲子吃吃一笑便跳下了船。张俊一双朦胧的泪眼痴痴地远眺着桃花树下的柳芳小姐。
    


    5楼2006-05-15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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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8-25 15:2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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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玲子回到柳芳身边时,只见小姐满面泪痕,犹自啜泣着。“小姐……”小玲子低低地叫了一声,心里难受得也要哭出来了。“小姐,航船已开走了,我们回去吧——”小玲子挽起柳芳的胳膊说。柳芳再次回望,泪如泉涌。静静的运河水,悠悠流淌着。而波涛在人的心海汹涌,永不停息。

       柳芳是柳顺发老板的唯一爱女、掌上明珠。柳顺发在运河镇上经营丝绸业,生意兴隆、日进万金。眼看女儿已过了二八佳龄,就天天思忖着要为她选择一个如意郎君。让他恼火的是,镇上的孙媒婆为女儿介绍了好几门门当户对的亲事,都被女儿拒绝了,说什么商人的富家公子都是纨绔子弟、庸碌无为。这天,孙媒婆又来了,这回是保商团总的公子看中了柳芳小姐。这个团总公子,生得倒是一表人材,就是不务正业,一天到晚与一些乡绅、地痞一起喝酒、赌博、嫖妓什么的。柳顺发自己都觉得不中意,就对孙媒婆说:“我家小女,生性倔强,怕是不会答应的。”孙媒婆翻动着两片薄薄的嘴唇说:“唉呀柳老板,你太纵容小姐了,哪家儿女谁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了花轿拜了堂,都在做夫妻呀——”柳顺发说:“那也不能太委屈儿女的……”。“啧啧啧……”孙媒婆说:“我说柳老板,柳小姐给你惯坏了——你知道柳小姐与那个穷小子张俊私订终身的事吗?”。“什么?”柳顺发大吃一惊。孙媒婆“咯咯咯”地笑起来:“镇上的人都在传说啦。在这当口,团总公子还看得上柳小姐,是你家的荣幸了。团总今儿对我说了,柳老板若允了这门亲事,往后什么事都好办了。明天等回音,老身先告辞了。”
       孙媒婆走了好一阵,柳顺发还没有回过神来。张俊?张俊不就是柳家长工张小德的儿子么?这个张俊,只是在一个月以前来柳记丝绸行打过半年短工,女儿怎么会与他私订终身?是谁在败坏柳家名声?柳顺发让管家把张小德找来。“老爷,您有什么吩咐?”张小德垂着双手,毕恭毕敬地站在柳顺发面前。这是个老实人。柳顺发心想。然而,柳家怎能与张家结亲呢?门不当、户不对,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柳顺发一阵心烦,闭了眼睛问道:“你家张俊赶考去了多久?”“回老爷,有一个多月了。”“哦——,你在我家,过得惯吧?”“老爷,我来老爷家已有十多年了,老爷的大恩大德我记在心里。”柳顺发睁开眼来,见张小德一副谦卑的样子,便心不在焉地挥挥手:“好了,没事了,你下去吧。”柳顺发把身子埋在太师椅里,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家人用过晚餐后,柳顺发叫住正要离席的柳芳:“先别走,正好你娘也在,有事要对你说。”柳芳看到父亲严肃的神情,便折回身来坐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沉默了许久的柳顺发抽了一口烟,心事重重地说:“今天孙媒婆来了,保商团总要与我柳家结亲呢……”柳芳一听,就反感地说道:“爹呀,这不是把女儿往火炕里推吗?”柳夫人也说:“老爷,这个团总公子是个花花太岁,我家芳芳怎么能嫁给这种人?”柳顺发叹了口气:“人家有权有势,若不允了这门亲事,以后的日子不好过的。”柳芳忽地站起来:“爹,娘,这个人我是死也不嫁的。”“放肆——”柳顺发一拍桌子,“你这个畜牲,这个不成,那个不嫁,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说,到底是谁你才会嫁?是不是那个穷小子张俊——”柳芳闻听此言,惊愕地与小玲子对视了一眼。“你说,你怎么与穷小子张俊勾搭上的、私订了终身?”柳顺发又拍了一记桌子。柳芳一下子扑倒在桌子上,嘤嘤哭泣起来。柳夫人过来抚着女儿的后背,对柳顺发责怪道:“老爷,你有话也要好好说。发这么大火干什么?你看把女儿都吓坏了……”
       柳顺发“哼”了一声,又把目光逼视着呆在一旁的小玲子:“小玲子,小姐与张俊的事是不是真的?你不说实话的话,立即让人卖给怡红院去。”小玲子吓得跪了下去:“老爷,这……这不是真的……”“好呀你不说——”柳顺发冷笑一声:“来人……”
       这时柳芳抬起头来,带着哭音对小玲子说:“小玲子,你别怕,把实话对老爷说,最多我与你一起去死了吧……”
      


      6楼2006-05-15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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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匪老碌 文 / 王立 
         
         
         

          土匪老碌,其实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老碌实际上不姓碌,而是“逯”。不知百家姓上是否可以找到这个“逯”姓?
          还是在八岁那年,小逯在私塾读书的时候,有一次那个满口“之乎者也”的梁老先生命他背诵《三字经》,小逯结结巴巴了半天,竟连“人之初,性本善”也背诵不出来,气得梁老先生把手中的戒尺“啪”地向他一扔道:“逯者,碌碌无为不可教也。到老亦是,可谓老碌。”不知所云的一番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小逯往身后一扭头,满脸凶狠地吼道:“笑什么?谁再笑,老子揍你。”只一声,便悄无声息了。但自此,小逯成了“老碌”。紫金浜上下不分男女老少,都叫他“老碌”。就连逯家大伯大婶也“老碌”、“老碌”地唤来唤去。就是这个老碌,后来下太湖做了土匪。
          都说老碌冥顽不化,是没有喝上“龙水”的缘故。那时紫金浜人对龙爷的那把紫砂龙壶都敬若神明。逯家一脉单传,传到逯家大伯这辈上,却迟迟不见有喜。便到处访医求治,抓中药吃偏方,每天点烛燃香,供佛参拜。终于,在逯家大伯天命之年,老天有眼,喜得贵子老碌。产后虚弱的逯家大婶满心欢喜地打发逯家大伯赶紧抱上儿子去祥云观龙爷那儿,讨一口龙水喝:“千万要让这小子喝了龙水,将来可出人头地。”谁知,逯家大伯抱了老碌一走进祥云观,怀里的老碌便惊天动地地哭将起来。当龙爷提起那把宜兴产的紫砂龙壶,为老碌喂水的时候,手舞足蹈的老碌却一下子把龙壶打翻在地,弄了半天连一滴龙水也没有沾上。逯家大伯一脸的尴尬,竟手足无措。龙爷抚着银白长髯,对忠厚的逯家大伯笑道:“信则灵,不信则无。别让孩子受惊了,回家吧。”回到家来,逯家大婶不顾产后避讳,抱了老碌又哭又骂:“你这小畜牲,难道大起来你要做土匪强盗不成?”老碌却一头拱在老母怀中,香甜地吮着娘的奶头。
          老碌对每日里的上学读书,厌恶之极。老碌与北岸吕家的吕建阳,简直是梁老先生好恶优劣的一对参照物。而梁老先生手中的那把戒尺,总是令人胆战心惊地落在老碌的小光头上,然后,罚他站到孔夫子像下,低头思过。每当这时,梁老先生便命吕建阳站起来背诵课文。而吕建阳每次都是口齿伶俐地把《三字经》或《百家姓》背诵得一字不漏,这使得站立在孔夫子像下的老碌不用回头也可以想象到吕建阳那一副摇头晃脑的得意相。他从心底里恨死了这个小学究。更可恶的是,间或“吃吃”的一笑,总是把尴尬之极的老碌嘲笑得简直无地自容。他知道这是同学黄小燕,她是黄保长的小千金。她和吕建阳都是梁老先生的得意门生。老碌暗暗发誓,要给他俩点颜色瞧瞧。不久后的一天傍晚,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老碌揪过吕建阳狠狠地揍了一顿,又把他推翻在水田里。吕建阳满身污泥、嚎啕大哭。老碌痛快地喊道:“哼!再叫你美、再叫你美,哈哈哈……”这时,那个黄小燕早已吓得不敢动弹了。
          闯了祸的老碌被逯家大伯拉了去求梁老先生。梁老先生却决意让老碌休学。逯家大伯、大婶好不容易凑起钱来让老碌读书,指望的就是儿子日后能出人头地。如今,梁老先生无论如何不要这个学生了,急得逯家大伯逼着老碌给梁老先生下跪求饶。岂料老碌倔着个头,偏不下跪。梁老先生指着老实巴交一脸无奈的逯家大伯,痛心疾首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说到这儿,梁老先生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刹车。适时老碌却接口道:“师之惰也。”字正腔圆且有韵有味,把个梁老先生气得干瞪眼,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老碌从此休学了。逯家大伯、大婶毕竟偏爱这根“独苗”,不让他跟了下田地干活。只是让他割些青草,喂养几只大白兔。于是老碌每天背着个草筐,领了一群穷人家的野小子,在野外闹得天昏地暗。老碌也不割草,只是到了回家吃饭的时候,他让这群野小子把他的草筐装满。谁也不敢违背,可怜巴巴地把自己草筐里的青草匀出一半给老碌。完了老碌拍拍自己那满满的草筐,黑着脸说:“谁要是走露风声,哼!别怪我老碌不客气。”直到大家都作了保证,老碌把手一挥,众人便作鸟兽散。
        


        12楼2006-05-15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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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随心所欲地过了些日子。忽一日,老碌正带了这群野小子在南岸半山坡上“打游击”,看到吕建阳和黄小燕放了学,正说说笑笑地回家来,暗生恨意,便召集了众人,埋伏下来。待到这两人走到坡下时,老碌喊声:“打——”便有无数的土块石子铺天盖地打将过去。但见两人慌慌的东躲西藏,落荒而去。
            再见到吕建阳和黄小燕相依着来来去去的时候,老碌不禁神色黯然起来,常常托着下巴,呆呆地出神。

            北岸吕家的吕建阳要到省府杭州读书了,这事轰动了紫金浜。鲤鱼跳了龙门了,紫金浜何时出过这等人物?都说,吕建阳这书没有白读,要在早先那个朝代,说不定还能中状元、做驸马呢!只是现在已民国三十年了,到处是兵荒马乱的。
            这时的老碌,已是满脸的红疙瘩,整天里不事耕作,东游西荡。日子久了,老碌学得一手麻将。便在家里聚了运河镇上一班闲人,终日是“哗啦哗啦”的洗牌声。玩到夜半,众人觉得饿了,要老碌去弄点吃的填填肚子。老碌道声:“我出去一下”,即破门而出。不一会儿便疾然归来,手里拎了两只老母鸡,又从怀里摸出几瓶“运河牌”白酒来。众人点火的点火,杀鸡的杀鸡,一边烤着一边吃喝起来。睡梦中的逯家大伯被惊醒过来,忙披衣下床,来到老碌的房间,只见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不省人事。逯家大伯有些害怕,小心地拉了拉伏在桌上抬不起头来的老碌:“早……早点歇了吧……”老碌大手一挥道:“去……去你的。”逯家大伯一个趔趄,不再吱声了。
            北岸吕家大婶第二天早上在岸滩上淘米洗菜的时候,对着南岸指桑骂槐:“哪个杀千刀的,偷了我家的两只老母鸡,不得好死——”突然一团烂泥凌空飞来,“啪”地糊住了她的嘴,抬头看时,老碌正傲立对岸,一脸杀气。吕家大婶噤口消声,只好自认晦气。
            这段时间里老碌的情绪实在坏极了,总是闷闷不乐的。谁要是见了老碌背了手、虎着脸,都惟恐躲避不及。老碌的心里有事。特别是听到黄保长的小千金黄小燕与吕家的读书状元吕建阳订了亲之后,老碌更是失魂落魄。这几天,他对麻将早已疏淡,只是像个幽灵似的,失神地游来游去。
            这天傍晚,老碌从运河镇上喝了酒回来,深一脚浅一脚,哼着小曲儿,路过祥云观竹园时,忽听得一阵男女窃语声,心想:这么晚了谁还有这么好兴致,到这儿来找野趣?凝神一听,却是吕建阳和黄小燕。吕建阳明天要上杭城读书了。这对小情人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儿,这不,俩人都在说些什么“我爱你”、“吻我”之类新式词儿,听得老碌脸热心跳,顿生妒意,捡起路边一块破砖,猛地扔了过去。只听吕建阳“哟”了一声,黄小燕忙问道:“什么东西?打在哪儿了?”又道:“天已晚了,我们快回去吧。”俩人匆匆溜出竹园。躲在一旁的老碌冷冷一笑,醉意早已消了。望着他俩远去的背影,老碌突然感到一阵空虚,颓废莫名。

            进入初秋后的天气,还很闷热。这天中午,黄小燕在河边洗着衣服。两岸有芦苇青翠茂密,绵延数里,与运河相连。清风从芦苇深处溜出来,轻轻拂过水面,使人全身透着凉爽。黄小燕边洗衣服边唱着“阿哥”、“阿妹”之类的小情调。女大十八变。这黄小燕越变越俊俏了。看那胳膊、那腿儿,精细白嫩,透明似的。那脸蛋儿呢,白里透红,柔柔的、水水的。尤其是那俊美的凤眼儿,那么俏然一瞥,风情万种,令那般满脸红疙瘩的野小子魂灵儿端的不知哪里游去了。而那纤细的身材,轻盈若飞,恰似那春燕翩然。好一个如水的女子!
            黄小燕洗好了衣服刚要上岸时,猛然见到身后的石阶上坐着一个男子。是老碌。想必已坐了好久了。黄小燕的脸上不禁泛起一片红晕。“小燕,你真美,歌儿也唱得好。”老碌目光游移,失神地赞道。黄小燕的脸蛋越发红了,仍不说话,便走。“小燕……”老碌站起来拦了黄小燕的路,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脸上的红疙瘩鼓鼓凸凸已红成一片。黄小燕心里早已害怕,只是夺路要走。突然,老碌一把抱起黄小燕,疾速地冲入岸边的芦苇深处。黄小燕一边奋力的呼喊着“放开我,放开我……”一边死死地挣扎着,并用双手把老碌的脸和胸膛抓了个全无完肤之处。老碌却全然不顾,继续往芦苇深处走去。渐渐地,黄小燕无力地安静下来。当她躺倒在被老碌用双脚踩平的芦苇上时,她安详的双眸中,只是一方湛蓝无比的天空。在这蓝蓝的天空下,老碌满脸是血,无比虔诚地跪在她身边。她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古运河漫上岸堤,漫过她的全身。
          


          13楼2006-05-15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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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完了这一切,天已大黑。黄保长回到家里时,老伴与女儿小燕早已在西厢房里睡下了。出了这等人命大事,只因与吕家有过瓜葛,母女俩闭门不出,以免勾引起种种伤心事。何况,自从运河岸边出了事以来,黄小燕的身体一直微恙不适。黄保长刚要坐下喝酒,忽然正厅大门“咣澢”一声被撞开。抬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正是已半年多不见的土匪老碌。
              当黄保长看清了老碌提着的是五个人头时,恐惧得简直要昏厥过去。老碌却把日本人的首级往墙角一扔,然后扑到桌前,抓了一把花生米就往嘴里塞,边嚼边说道:“可把我饿死了,快拿酒来。快!”说话之间,黄保长那盅白酒早已被他一饮而尽。黄保长吓得双腿直哆嗦,颤抖着从厨房里捧出几瓶“运河牌”白酒来。老碌一把夺过酒瓶,启了盖子,扬起脖子,便咕嘟、咕嘟直灌。边灌边道:“痛快、痛快……小日本有啥了不起的!我,我老碌才是一条好汉……老、老丈人,你说是、是不是?……”好一番狼吞虎咽。顷刻,桌面上一扫而光,几瓶白酒也全部灌了下去。“老、老丈人,叫小燕……出来……”老碌昏昏欲睡地喊道。黄保长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等他反应过来时,却见此时的老碌已醉得瘫倒在地,呼呼大睡了。
              这时,黄保长才渐渐地回过神来,心想这回完了,这个土匪,杀了五个日本人,闯下了天大的祸。杀了也就杀了,还不快快逃回太湖?你这样一来,岂不连累了紫金浜的父老乡亲?你这个土匪啊!
              黄保长心如乱麻,手足无措。又呆了片刻,他想立即去逯家大伯、大婶,先把老碌给弄回去,然后再把日本人的头悄悄地埋了。转念一想:不行。若日后事发,只要担个通匪罪名,吾命休矣。何况,日本人能善罢甘休吗?一到天亮,日本人必将扫荡而来,血洗紫金浜。
              此刻已是子夜。到天亮已经没有几个时辰了。黄保长心急如焚,左思右想,心头还是一片纷乱。躺在地上的老碌鼾声如雷。墙角里的五个人头血肉模糊,散发着熏人的腥味。黄保长偶尔一瞥,只觉一阵虚脱。良久,黄保长仿佛下了决心,他一步窜到桌前吹灭了煤油灯,关上大门,然后一撩长衫,匆匆赶往运河镇。
              凌晨时分,黄保长带了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抓走了尚在酣睡之中的土匪老碌。一切是那么的神速,悄无声息。此时,黎明之前的紫金浜正一片寂静。二月早春的凌晨,寒气袭人,雾霭茫茫。
              把这一切悄悄地处理完毕,黄保长这才舒了口气,方觉得又饿又困,天旋地转不能自持,竟依了墙倒下来,昏睡过去。

              两天之后,紫金浜纷纷传说,土匪老碌被日本人杀啦,他的人头挂在镇公所的城楼上。又说,这个土匪死了还狠狠地瞪着一双虎眼。
              黄小燕正在闺房里绣着花儿,见娘兴冲冲地跑进房来道:“燕儿,那个杀千刀的老碌被日本人杀头了……”黄小燕惊跳起来:“什么?”手中的那枚绣花针刺进了手指,白布上迅即一片殷红。小燕娘忙扶着她坐下,一五一十述说了听来的消息。但见黄小燕两眼发呆、神色恍惚。小燕娘急了:“燕儿,你怎么啦?”半晌,黄小燕回过神来,抽泣道:“我要去看看他。”小燕娘不知女儿心事,忙劝道:“你这个傻孩子,人死了还看什么?”黄小燕悲痛欲绝,只是摇头,决意要去运河镇。
              这时,黄保长踱着方步走进房来,见到黄小燕一副悲伤的神情,便不解地问道:“出了什么事你这么伤心?”小燕娘说:“燕儿知道老碌被日本人杀了……”黄保长更奇怪了:“日本人杀了老碌这个土匪,应该高兴呀。老天有眼,让爹为你报了仇,了结了这笔旧帐。”伤心地哭泣着的小燕忽地抬起泪眼盯着黄保长:“爹,是你……”黄保长在藤椅上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道:“燕儿,爹也是没办法,才把老碌送上死路。我知道他到了日本人手里就活不了啦,他杀了那么多日本人……”说着说着,他把大前天夜里发生的事儿说了出来。
              黄小燕早已听得昏死过去。黄保长和老伴俩个急得直唤“燕儿……”又手忙脚乱地给黄小燕掐人中、捶后背。不一会儿,黄小燕苏醒过来,满脸泪水,哑了嗓子声嘶力竭地喊道:“爹!你、你害了小燕。……小燕我早已是……他的人了,早已怀了他的……他的种了呀!”


            15楼2006-05-15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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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副主任黑着麻脸冷冷一笑,昂然说道:逯强生,你破坏军婚,该当何罪?梁艳红挺身而起,睁着一双美丽的杏眼厉声道:我和强生真心相爱,何罪之有?而且我又没有结婚,谈不上破坏军婚。朱副主任痛心疾首地说:梁艳红梁艳红,我们这是在挽救你!这时,逯强生缓缓地站起来,盯着姚副主任低沉地说:不关艳红的事,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的罪名我来承担。
                姚副主任不由分说指示民兵把逯强生捆起来、押往公社革委会。梁艳红哭着扑上去,被朱副主任一把拉开。逯强生回过头深情地凝视着梁艳红,说:艳红,多多珍重吧。说完,决然转身,大步走向门外。背后传来梁艳红悲痛欲绝的哭喊声:强生、强生……
                翌日上午,正当逯强生与梁艳红的故事如满天飞舞的柳絮、纷纷扬扬洒遍紫金浜的每一个角落时,从运河公社革委会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逯强生昨天晚上割腕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就在这天午后,书香门第出身的梁艳红在自己的闺房里自缢而死。临死之前,她写了一封遗书:我只爱强生,现在我随他而去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

                五年以后,深秋的一天傍晚,一个衣衫不整、神情憔悴的男人疯疯颠颠地出现在紫金浜村。他就是逯强生。紫金浜的父老乡亲在最初的一瞬间已无法认出或者说不敢相信这个疯子就是老碌的后代。早先那张白净的脸庞污浊不堪,一双原本秀气的眼睛黯然无光。满头黑发灰蓬蓬的既脏又乱,而且他又是佝偻着背蹒跚而行。
                他一路走来,无人指点、无人带路,竟神奇般地找到了紫金浜西岸那片桑园里的梁艳红的坟墓。只见那坟墓,芳草萋萋,薄暮愁云、一派寂寥空旷。
                逯强生的双膝一软,伏于坟墓,嚎啕痛哭。当年他在公社看守所自杀未遂,后因“破坏军婚”罪被判刑五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半年之后,在安徽白茅岭劳改农场服刑的逯强生,得到梁艳红早已为他殉情而死的消息时,立即放声悲恸,死去活来。当天他就精神失常了。狱中多年,疯子逯强生一天到晚或是痛哭流泪、或是喃喃有词。时间一长,谁也不屑于再理睬这个疯子了。
                逯强生伏在梁艳红的坟墓上痛哭了整整一个时辰之后,天已暮色四合。他默默地站起身子,一边拔着坟墓上的野草,一边轻轻地说着什么。
                在以后的日子里,紫金浜的村民经常看到老碌的后代、疯子逯强生终日守在梁艳红的坟墓边,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地喃喃有词。寒来署往,风雨无阻。只是谁也没有听懂过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一九九0年春节,在外地工作的我回到家乡紫金浜度假的时候,听了家人的讲述之后,立即赶往紫金浜西岸那片桑树园。只见苍老憔悴的疯子逯强生依然如故,固执地守护在梁艳红的坟墓边。那被他收拾得十分干净的坟墓上,铺满了花花绿绿的彩纸。
                我悄悄地在他右侧的空地上坐下,注意倾听他的诉说。他旁若无人、专心致志地向坟墓中心爱的人儿倾诉着、倾诉着……终于、终于我听清楚了、完全听清楚了——他反反复复、一字一句吟咏着的都是早年他与梁艳红一起品读过的唐诗啊!“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是李白的《长相思》。“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是白居易的《长恨歌》。仔细听来,尽管嘶哑深沉,却是抑扬顿挫,无比清晰。我抬头看时,他那枯瘦的脸上满是泪痕。
                突然,有一种强烈得无以复加的情感撞击着我的心扉——我不禁双眼一酸,眼泪便夺眶而出。
                说到这里,我再也说不下去了。这个故事也该打住了。如果还需要补充什么的话,那就是当年那个麻脸的姚副主任终于如愿以偿,接替了逯强生的职务,成为红太阳大队革委会的第一把手。


              19楼2006-05-15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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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主婆”忽然停了脚步,侧过头来看了看我,这时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泪水流下来。她立刻转过头去,背着我往前走去。“还是叫我……叫我地主婆吧……”她的声音有些抽噎。 
                  这使我感到很奇怪。“地主婆”这名字,有什么好的? 
                  那天晚上,父亲给了我一巴掌,说我丢人现眼,让这个“地主婆”给背来背去的。 
                  然而,从此以后,当“地主婆”被游村批斗时,小伙伴们欢呼雀跃地一边喊着“打倒地主婆”一边向她扔着土块时,我便远远地躲在一边,注视着那个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地主婆”,心底总是闷闷不乐的。有时候,“地主婆”的视线越过人群向我投来一瞥时,我感觉到她的无助与哀伤,还有一种温柔。但绝对不是那种阴森可怕的眼神。 
                  我们虽然没有见过“地主婆”开颜一笑,但是也没有见过她伤心饮泣。即使她一再挨批挨斗,受尽污辱,也始终是冷漠而倔强的。沉默无言,就像一棵树一样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这棵树怀有什么样的心情。有一个深夜,我从外面疯玩了一个晚上回家,刚走到家门口,突然听到“地主婆”住的茅屋里传来她的叫喊声和撕打声,黑暗之中显得好可怕。我却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跑过去用力拍着她的门,喊道:“地主婆,地主婆,你在干什么?……”一会儿,门忽地打开了,里面撞出个男人来,险些把我撞到,他一边大步向外走去,一边骂骂咧咧道:“你这个地主婆,臭婆娘……”这时,“地主婆”扑过来搂住了我,大声哭起来,哭得好伤心。我害怕起来,挣脱了她紧紧搂着我的双手,跑回家睡觉去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有妻室的男人是想与“地主婆”睡觉,而“地主婆”却死活不从。 
                  尽管那时我年少无知,然而,我总是感到“地主婆”是很可怜的。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欺侮她,而她只能老老实实,无可奈何。所以有一次,我与伙伴们在河浜里的小船上玩时,“地主婆”来到河埠口洗衣服,伙伴们一齐对着她骂起来:“地主婆、地主婆,喝了人奶、断子绝孙,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地主婆”只当没听到伙伴们的叫骂,兀自低着头洗衣服。 
                  这时,“铁蛋”对我喊道:“小明,你怎么不骂她?”“铁蛋”是伙伴中最胖实的一个,我们都害怕他那非常有力的拳头。我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铁蛋”沿着船帮走到我面前,伸出拳头在我眼前挥了挥,说:“你是地主婆的徒子徒孙啊?你骂不骂地主婆?”我站起来往岸上走:“不骂,就是不骂……”“铁蛋”从身后一把抓住我的衣服,想把我拖回来,我用力一挣脱,向前一冲,结果站立不住,一下子冲进了河里。 
                  不会游泳的我被河水呛了几口,挣扎着在河面上扑腾着。几个小伙伴趴在船帮上七手八脚要把我拉上船去。可是谁都没有抓住我的手。我又沉了下去。当我再次浮出水面时,我看到“地主婆”急急地向我扑过来…… 
                  当我醒来时,才知道“地主婆”为了救我而被河水淹死了。 
                  我立即放声大哭起来。父亲过来,踹了我一脚吼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死了个地主婆,你嚎叫什么?混帐……”我哭得更伤心了。


                22楼2006-05-15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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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8-25 15: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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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关了禁闭的叶儿不吃不喝,以绝食来抗议父母对婚姻的干涉。在这期间,一拨又一拨的亲戚都以过来人的口吻来劝导她:“虽然现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时兴了,但你总得找个四肢健全、身强力壮的人。爸爸妈妈都是为你好。”叶儿捂着耳朵,闷头大睡。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叶儿拿出一本《青春》杂志,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旭春在扉页上发表的诗歌:

                      我是一叶残破的小舟
                      从此岸解缆出发
                      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
                      孤独地漂泊…… 

                      哪怕风高浪急
                      哪怕路途遥远
                      我唯有握紧手中的小桨
                      努力向彼岸的你靠近…… 

                    读着读着,叶儿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金兰来了。束手无策的杨家大伯、大婶如遇救星一般,慌忙拉着她的手道:“你是叶儿的小姐妹,快去劝劝她吃点东西,不然要饿死了,谁的话她也不听。”金兰点了点头,来到叶儿的房里。她坐到床沿上,满怀歉意地说:“叶儿,都是我不好,把你害成这个样子。”躺在床上的叶儿柔弱地一笑:“与你没关系,迟早有这么一天。——旭春怎么样了?”金兰叹了口气说道:“旭春的压力也很大,你父母闹到村里后,领导们都找旭春谈过了,他人都瘦了一圈。”叶儿不觉双眼一红,嘶哑着嗓子说:“他们再这样逼下去,我死给他们看。”金兰又说:“旭春让我带个口信,要你一定保重身体。叶儿,我明天带你到杭州去玩一玩、散散心好吗?”叶儿幽幽地说:“我哪有这个闲心?再说逃避也不是办法。”金兰忽闪着聪颖的眼睛说:“叶儿,出去了我们再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两个知心朋友又悄声细语说了好一会话。金兰出门来对两个老人说:“叶儿正在发高烧,病得很重,明天我带她去杭州治病。”杨家大伯、大婶听了高兴都来不及,连忙说:“好好,叶儿就拜托你了。” 
                    翌日清晨,金兰扶着虚弱的叶儿走到紫金浜渡口那儿时,李旭春早已拄着拐杖等候在路旁的大槐树下。原来是昨天晚上金兰通知他来的。叶儿见了,快步上前。两个人无言相对,痴痴地凝视着。半晌,叶儿对李旭春轻柔而又坚决地说了一句:“你放心好了……”便和金兰下了渡船。李旭春在岸上挥着手,用力喊道:“叶儿、金兰,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过了两三天,叶儿和金兰从杭州回来了。两个人的神情都很沉重。尤其是叶儿,脸色更加苍白了,行动也如弱柳拂风,忽忽悠悠的。 
                    很快地,紫金浜就传出了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消息:叶儿得了白血病。当年,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日本的电视连续剧《血疑》,里面有一个山口百惠主演的漂亮清纯的幸子就是得了这种病,是不治之症。 
                    叶儿得了白血病! 
                    当初那些死活追求叶儿的小伙们首先打起了退堂鼓,像汹涌澎湃的浪潮“哗”地一下子退潮了,一时风平浪静。杨家大伯、大婶更是急得天昏地暗。他们多次找到金兰,不相信似地问:“叶儿真的是得了白血病?”金兰便道:“大伯大婶,你们是急糊涂了吧?叶儿手上不是有病历吗?”两个老人无可奈何,哀声叹气,抹着眼泪对儿子媳妇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治好叶儿的病。”叶儿的哥哥抱着脑袋哭丧着脸说:“这种血癌,多少钱也是白扔。”叶儿听到了,病恹恹地说:“你们别费那么多心思了,让我安静地活几天好不好?” 
                    这天傍晚,叶儿去找李旭春。旭春的娘见叶儿来了,就冷着脸说:“叶儿,反正你爷娘不同意,你又得了那种病,以后就别来找旭春了。”叶儿说:“大婶,我和旭春说几句话就走。”旭春从里屋听到了叶儿的声音,忙唤道:“叶儿,到我房间来。” 
                    叶儿和旭春相对而坐,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经过这些日子以来,俩人都变得容颜憔悴了。叶儿说:“旭春,我得了白血病,你还会对我好吗?”旭春拉过叶儿的手,毫不迟疑地说:“叶儿,不管你得了什么病,我都不变心。”叶儿欣慰地绽开了笑容,伏在旭春怀里,忽然嘤嘤地抽泣起来。旭春用手指梳理着叶儿黑亮的长发,低沉地说道:“别哭,叶儿。你死了,我也去死,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叶儿赶紧伸出手来捂着旭春的嘴巴,欲言又止。 
                    送走了叶儿,旭春对父母说:“我要娶叶儿。”旭春的娘说:“你疯了,叶儿是血癌,很快要死的。”旭春神色凝重,悲壮地说:“叶儿活一天,我就和她过一天。” 
                    这叶儿和旭春,一个中邪一个入魔了。双方老人终于毫无办法,赶紧握手言和,商量为这两个不幸的年轻人筹办婚事。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好歹也是成就了一桩好事。 
                    这一年的国庆节,叶儿和旭春结婚了。化过妆的叶儿更加楚楚动人、美丽非凡。笑容满面的旭春拄着拐杖,穿了毕挺的中山装,胸前佩着大红花。叶儿和旭春的婚礼是紫金浜村最轰轰烈烈的事,连外村人都赶来观看。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可惜。可惜什么?那是不言而喻的。金兰是叶儿的伴娘,当她俩一起走进喜气洋洋的新房时,不禁会心地一笑。 
                    当闹洞房的人们一一散尽之后,叶儿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旭春问道:“你娶了我,会后悔吗?”旭春一把揽过新娘,发誓说:“不,我决不后悔。”叶儿伸出纤纤手指点了一下旭春的额头,撒娇般地说:“你呀,你这个傻瓜——我根本没得什么白血病,都是金兰出的点子。”“什么?”李旭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瞬刻便明白过来了。顿时,他沉浸在巨大的、不可言说的幸福之中。 
                    一年以后,叶儿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只是,紫金浜的人们都很纳闷:叶儿得了白血病,怎么越来越健康漂亮了呢?直到今天,他们还蒙在鼓里。


                  24楼2006-05-15 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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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宝急了,风风火火地赶到代销店,问看店的七男:“张胜来过没有?”七男笑嘻嘻地指指隔壁的大队医务室:“在那儿‘将军’呢。” 
                      金宝冲进医务室,一看,真是啼笑皆非:那张胜和赤脚医生阿荣正在地上扭打在一起。阿荣也是一个棋迷,棋艺逊于张胜,而且特爱悔棋。而张胜生平最反感的就是悔棋。“棋子木头做,输了再摆过。”所以,当张胜吃了对方的一个子儿,阿荣要悔一步棋时,他把那颗吃掉的棋子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阿荣急红了眼,扑过来抢夺那颗棋子。张胜长得瘦小,被阿荣骑在身子底下,但双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口袋,嘴里还一个劲地嚷着:“不悔棋,就是不悔棋。” 
                      金宝看到这个情景,气炸了肺,她一把掀开阿荣,指着躺在地上的张胜痛心疾首地骂道:“你这个死鬼啊,家里来了客人,你你你……”张胜一骨碌爬起来,拎起油壶就往家跑。结果到了家里一看,油壶竟然还是空的。 
                      这张胜简直无可救药。虽然他比金宝大了十岁,老夫少妻,对老婆惧怕得不得了,可一旦上阵厮杀了,这棋子便是他的性命,什么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当头炮,马来跳,”没有比对弈更让他着迷的事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婆金宝在人前背后总是这样说张胜。 
                      张胜下棋,不仅棋艺高,而且棋风正。“落子无悔。”每次开局,他对对手首先声明这个原则,显得既严肃而又庄重。如同眼里容不下沙子一样,张胜把“落子无悔”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正因为这样,张胜在乡里棋人中获得了普遍的敬重。 
                      张胜对意欲悔棋的对手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是:“你死了还会活转来么?”人死固然不能复活,可这毕竟是游戏,又何必这么认真呢?张胜偏偏认真到了执拗的地步。终于,他命运的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那已是八十年代后期了。一个深秋的午后,年已五十的张胜一如往常一般,来到村里的医务室,与赤脚医生阿荣下起象棋来。 
                      紫金浜的人都知道,阿荣下棋最大的特点就是爱悔棋,而且非悔不可,悔棋没商量,这和张胜的“落子无悔”一样的执拗。 
                      张胜深知老对手的这个毛病,在胜负关头吃了阿荣的一个子后就紧紧地攥在了手里。阿荣果真不干,扑上来抢那棋子。张胜急了,把那颗棋子含在了嘴里。 
                      俩人又扭在了一起。阿荣把张胜骑在身子底下,用手抠着张胜的嘴巴。张胜挥手蹬腿,奋力挣扎,一不小心,竟吞了那颗棋子——棋子卡在了张胜的气管里。他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不明就里的阿荣找来找去,找不到那颗棋子,觉得很奇怪。到了后来,阿荣感到不对劲儿了,只见张胜张着嘴巴,满头大汗,脸色由红转紫,身子也瘫软无力了。 
                      阿荣傻了眼,惊慌万分地逃出了医务室,失魂落魄地大喊起来:“张胜——死了,张胜……死了……”。 
                      ——那声音凄烈无比。听得出来,阿荣已精神失常了。


                    26楼2006-05-15 2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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